(夕格村位于龙潭坝五龙归位处的祭祀塔)
那只守望羌寨的羊子所站的房子正是释比杨贵生老人家新修的房子,刚好砌墙,安上门框和窗棂,连旁边的泥土还没有来得及清除,他们就得离开祖辈生活的家园了。不由得让我们都有些心酸。
旁边是老屋,地震对它还没有什么影响,房子完好。龙溪的羌寨房子都是三层,最下边一层关牲口,不过,现在牲口都已经卖的卖,送的送,放生的放生,这层也就空着。
从旁边的石阶走上去,进一个小小的院落,门上还有一个铁片的小门牌号,夕格组1号,进门就是堂屋,因为搬迁的原故,里边比较乱,放着准备搬走的东西。
(羌人的神龛)
堂屋并不是待客的地方,羌人待客的地方叫茶房,不知这里是不是这样叫。这里烧着一个火塘,俗称万年火塘,一年四季火塘里的火不断之意。羌人崇拜火,供有火神菩萨。所谓火神菩萨便是火塘中间那个铁圈。火塘周围放着长条凳子,长凳子又宽又厚,人躺在上边睡觉都行。
(火塘,中间就是火神菩萨,不过,没有抢好镜头,火暂时没有燃。)
房间光线较暗,好容易眼睛才适应,看清楚周围环境。原来这里也供着神龛,墙上还挂着像旗幡一样的东西,好像是纸做的,被烟尘熏得看不出色彩了,释比老人的法器和羊皮鼓,金丝猴帽也是放在这间屋子里的,可见这间屋子的重要性,而这里更是待客的地方。
山上比较冷,我们穿得单薄,这火塘可是我们最爱了,我们立刻走过去,坐在长凳子上。主人杨老的妻子给我们泡茶,我们只要一杯白开水,他们要给我们放白糖,我们也拒绝了,接过盅盅,吹着,喝了一口,太好喝了,这山泉水就是不一样,在路上,看到清澈的山泉差点就想喝一口,我真的渴了。主人硬要放白糖,我再次拒绝了。羌族待客很热情,如果不喝茶,就放白糖。可是,有了山泉的甜,用得着白糖么?
我们问杨贵生老人,才知道他上山祭祖去了,这祭祖活动也进行了好多天,都很隆重,因为他们要拜别故土,得向每一位神灵告别。羌人信奉万物有神,这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也都是他们眷念的呀。而这一切却是带不走的。
很快,大家都聚齐了,挤了一屋,好不热闹,又来了两位客人,不过,相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应该是主人了,他们两们今年春节就在夕格度过的,而且就在杨贵生老人的家,就在这个茶房里,度过除夕,然后,用他们的镜头记录下羌族过年的情景,以及他们在大地震后的生活。听说夕格村的人要搬迁,他们又上山来拍摄。
他们就是成都某文化公司的高腾子先生和他的助手严木初,高先生是阿坝松潘人,是回族,曾经在《阿坝日报》做编辑,严木初是藏族,而且是马尔康卓克基官寨的青年。他的名字是大海之意。藏族传说中,人类起源于大海中,珠穆朗玛峰是海中的贝壳,藏族人远离大海,但对大海的情结却是很深的。连续数天的拍摄让小严很累,我们到的时候,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睡觉。
(释比杨贵生和孙女,他有着很好的嗓子,唱得非常好听)
我们交谈了一会儿,走出门,准备去龙潭坝看祭坛。在路上,遇到释比杨贵生老人带着孙女回家来,旁边还有他的兄长,也是村子里的释比,杨家是典型的释比之家,杨贵生祖辈都是释比,他和他的三位兄弟也是释比,现在,一个儿子也做了释比,为此,县上还为他们发了释比世家的匾额,那个匾额已经和一些东西背到垮坡了。释比是羌族人的宗教领袖,是羌文化的传播者,这合他们的气质上都与众不同,杨贵生老人看起来也很有气度,虽然穿得很普通,但却有古代酋长风范。而他的大哥给人另一种感觉。
(他的兄长)
他们刚从山上祭祀回来,快要拜别故土与祖先让他们的眼神中都充满忧伤。
大家谈了一阵,告别杨释比,顺着沟进深山,沿路看到很小的杜鹃花,就像米粒大小,我们称为迷你杜鹃,还看到一个残留的墙垛,却是什么庙宇,也是全村人举行祭祀的地方。
(树林草坪和小溪)
走过小桥流水,穿过白杨林,经过一家单独的羌族民居,那房子也很有特色,是杨氏三兄弟老三的家,旁边还有一顶蓝色帐篷,也是救灾物资吧。又是一阵寒喧,离开杨家,顺沟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座高山,迎面而来的山峰山势险峻峭拔。山下是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坪上开满蒲公英花。山坡下是一座祭祀塔,塔并不高,但在羌人的心中却是威严不可侵犯的。这座塔建于2006年,塔开光那天,全村男女老少跪拜于塔前,在释比的带领下进行祭祀活动,祈求神灵的保佑。那情景一直在小余的心中萦绕着。
(五龙归位的一角)
草坪旁边是他们的新寨子。
我没有问小余,为什么他们的新寨子要修到更高的高山上,不过,看到那大山的气势,还有泉水,也知道这个五龙归位的高山一定是他们的福地。只要能一条公路进大山,他们的未来就有希望。
小余指给我们看五龙归位的几座山峰,那耸立的岩石的确像五条巨龙昂首挺立,而正中那条龙(岩石),羌民们将在上面挂上最大的羌红,只要你进大山,还没有进寨子就可以看到那条巨大的红。挂羌红是羌民们的习俗,客人来了要挂羌红,许愿时也要在大树上挂一道红,红色是羌民心中的希望。因为红是火的颜色,远古时代的人们有了火种才有了新的文明的开端。有了文明的兴盛。
离开五龙归位,我们在杨贵生的三弟家门口和他摆谈合影。
回到杨贵生老人家,看到小严也起床,他因为气温下降,他穿上了一件羊皮褂子,看起来像一个羌族青年,我开始还把他认成杨老的小儿子。我们坐在火塘边摆龙门阵,杨老和这里的许多人都认识,而高腾子在他家也住了很久。他很健谈,而且不时唱上几句,他的歌声很浑厚,很有底气,是资格的原生态,邹老师是茂县的羌族。天下羌族语言都有相通之处,大家也聊得投缘。从羌族的分支到关羽文化的演变,从古羌的迁徙到今天夕格人的迁徙,从羌文化到汉藏文化的发展。
高腾子还问大家一个有趣的问题,人类发展到现在,什么东西是人类自己制造的,却又是对人类伤害最深的东西,他说这个问题在除夕时,他也问过在场的人,包括诗人羊子。大家谈得也很热闹,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连老释比都说出答案,那就是原子弹。这道是,原子弹对人类的杀伤力可不是一般的。有人说电脑,有了电脑大家迷恋网络,人情也淡薄了,有人说手机,有人说麻将,玩物恶志吧。还有人说枪炮。当然,还有人说电,因为有了电才有电视,手机电脑什么的,如果没有电,那些东西不是成一堆废铁了。
高腾子一句话就否定了这些答案,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由人自己操纵的,因此,人类发展到现在最伤害人类自己的东西便是人心中的贪欲。
一句话让我们茅塞顿开,是啊,我们所说的东西本身没有错,就像金钱本身无罪,有罪的是贪欲。电的发展带动了我们的社会经济发展,可是,水电站又伤害了大自然。而原子弹也是因为使用者才造成对人们的伤害呀,战争是人类的贪欲发动的,对人类伤害最大,而地震灾害又是因为人类长期对大自然只有索取,伤害了脆弱的地球母亲造成的呀。
不过,他后边的话我不能认同,他认为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应该停止发展了,如果人类有这样的想法,我们现在还用不上电脑,也许还得用松明照明。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给我们带来好处,但也会伤害我们,我们要做的是让它的伤害更小,尤其是对大自然的伤害更小。
说到电,杨老和邹老师又唱了一首民歌,表达羌民们用上电的喜悦心情。夕格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通电的,从那以后,农民告别松明和点油竹竿,随后从村子里有喇叭有电话到现在家家有彩电,几乎人人有手机,青年们也开始上网与外界沟通,而外边也因为网络更加认识汶川,认识羌族。
这种变化对羌民来说是福音,当然,伴随着这些先进物资进入羌寨,新的生活与新的观念也涌进羌寨,在接受新的东西的同时,人们却忘记了自己的传统,出现身份证上的羌族,就像海南的黎族只在身份证上一样。而商品经济流入羌寨,羌民们也不再纯朴。他们在学会经商的同时也学会欺诈。可这些并不是羌文化就应该固不自封的理由,更不是羌人应该拒绝先进文化(包括物质文化)的理由。
谈了一阵,杨贵生准备和大哥准备去给他母亲的坟跪拜,我们也去了,高老师和小严带着摄影机也去拍摄这一场景。
(为母亲再一次上坟。拜别祖先)
就在离他们家不远的一座坟前,杨老和他的儿子拿出纸钱和柏枝,他的儿子点燃柏枝,一阵柏枝的轻烟腾起,火也燃烧起来,二位老人,羌族老释比烧起纸钱开始通白,他们每次祭祀祖先和神灵都要说一大段话,边说边唱,这就是通白,杨老告诉自己的母亲,他们将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地方生活,他们不能来看望母亲,让母亲孤独地在这荒山上,心中很难过,但是,他们不得不走,因为政府的政策,他们不能不听,他们渴望祖先们保佑他们远离故土的羌人。
虽然我们听不懂羌语,但杨老的哭诉却让我们心酸,我们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着,杨老一边烧纸一边哭诉着,这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生活再难他们也没有哭泣过,就算大地震他们也没有绝望过,可是为了搬迁,他们却哭泣了很多次,哭红了眼圈,哭干了眼泪。
仅仅就是为了一条没有修通的公路。仅仅因为这条路要占用垮坡村的十多亩土地,乡里无法协调两个村子之间的矛盾,于是,夕格不得不搬迁。羌人何苦为难羌人。可是,在土地上,我们无法指责垮坡农民,因为农民以地为生,没有土地,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而当他们知道夕格农民要搬迁时,便上山来以很底的价格买走他们的玉米,猪牛羊等牲畜(绵羊不太值钱,他们不愿意要,农民们只要将其放生,让它们成为羌寨最后的守望者,这些最后的守望者获得自由后,为了生存便冲进农民的田地里边,啃食地里的玉米苗,将地糟蹋得不像样子,而幼稚的我们还劝农民在秋季回到山上收庄稼,减少一点损失。)还有他们的老屋也被别人用便宜的价格买走,当我们知道杨贵生家的房子只卖了400元人民币后,直为他惋惜,要知道这老屋可是他们燕衔泥式的挣出来的呀。不过,对于买家而言,在他眼里,再有价值的老屋也不过一堆黄土一堆石头,再加几根木头,400元够意思了。可现在,人们的手机相机都不止这个价格呀。
祭完坟,坟前的火还燃烧着,我们也学杨老,在坟前倒一点酒,祈求杨老的祖先保佑将远去的他们。
回到家,杨贵生大哥的媳妇请我们到他们家吃饭,因为杨贵生家的东西几乎都搬下去了。那顿在夕格的最后一顿饭只有炒腊肉和土豆烧鸡,鸡是专门在垮坡卖的。大家都喝了酒。听老人讲过去的事情,讲夕格的五次迁徙,第一次从大西北迁徙到岷江峡谷的高山上是为了战争,第二次因为他们的家园到处是乌鸦和鸟雀,它们与人类争口粮,农民们不得不离开家园到另一个地方谋生。第三次是因为他们的家园成猴子的天堂,他们让了猴子,这两次是因为他们对大自然的敬畏吧,因为在我们看来,什么猴子,鸟,乌鸦的,打光就行,羌民再不济,火药枪总有吧,而且他们也是打猎为生的,猴子总没有老虎厉害吧,何必迁徙呢?
可是,在羌人心中,万物有灵性,虽然他们打猎,但也不是所有野物都会打,有的不敢,如野猪、老熊什么的,有的不愿意打,如鸟和猴子,还有,中国人无论羌族还是汉族都认为乌鸦是不祥的鸟,乌鸦成群的地方肯定不是福地,到不如一走了之。
第四次,迁徙的原因我没有弄清楚,而第五次的原因呢?高腾子问我们,我们却说不出来,小余说,仅仅为了一条路。我们也只好认可,夕格人为了一条无法修通的路离开家园,再次迁徙。一同迁徙的还有直台村,这个村子在汶川县,甚至在阿坝州都是有名气的,到不是那里出了一个什么大人物,而是当年农民们自发集资修通公路(机耕道),一位孤老将自己的棺材捐出来的故事让时任汶川县县长的羌族作家谷运龙感动,他专门写了一篇散文《阿妈的棺材》。
这些宁可苦干也不苦熬的农民修通了道路,以为致富指日可待,谁知,水源成了他们的命脉。全村仅仅用一股筷子粗的泉水,而这股生命之水在冬天也会断掉。“5.12”大地震让这股水源更是岌岌可危,他们也和夕格人一道,迁居他乡。
晚上,大家依然在火塘边聊着。虽然大家尽量让话题轻松一点,虽然两个老人,(还有一位住在龙潭坝,很远。)心情已经从上坟时的悲伤平复了许多,但他们依然伤感,他们说他们不再是阿坝人,不再是龙溪人,龙溪养不活他们,把他们卖给别人,就像当年一些家庭因为生活不下去,将自己的孩子卖给好一点的人家一样。我们只好劝他们不要伤害,也许离开龙溪会有新的出路,别的不说,交通方便了,孩子读书也不需要走几十公里山路了吧。
聊了很久,大家准备休息了,本来我们六个人,包括高腾子先生和他的助手也不到十人,如果放在其他时候,随便有多的铺位让我们住下,可是因为搬迁,被子和床都不够,我们分别住在杨氏三兄弟家。雷子和小余去龙潭坝,我和龚老师,罗姐在杨贵生大哥的家。大家睡在一个床,被子是军用被,是救灾物资,虽然有些挤,但大家还是觉得舒服。
第二天一早,大家聚集在杨贵生老人的家里,杨家老三也从龙潭坝下来了,杨氏三兄弟也聚齐,在吃饭时,大家向三位老人敬酒,罗姐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她一哭,让三位老人好容易平复的心绪又起波澜,三位老人也失声痛哭。唉,罗姐,人家就要离开故土,到新的地方生活,为什么就不能让人家开心地走呢?为什么要搞得悲悲凄凄呢?她担心羌民们到汉族居住的地方就会让羌文化流失,可是,夕格人是不会忘记自己是羌族,他们也不会把自己变成户口上的羌族,身份证上的羌族呀。其实,人类文化的传承总是在不断融合其他民族文化,吸收其他民族文化精髓的基础上发展的,就像江河部是不断吸收小溪的水,不断汇聚水源才能合自己奔腾不息的,如果它拒绝别的水汇入,它就会干涸,如果它不流向大海,就会成为死水。
当然,这次大迁徙,政府部门也做得不太妥当,为什么不等到秋天收了庄稼后再迁徙呢?还有,对于农民迁徙的善后工作也做细一点,比如政府收购农民的粮食和猪牛羊等,对于老房子,也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而且,既然整个村子要迁徙,就不要让农民再新建房屋了吧,只要将地震中震坏的房屋修缮一下,暂时居住就可以了,干吗让人家花这冤枉钱呢?
吃完饭后,大家坐在杨家庭院前,屋子里没有光明,因为电线已经被断掉了,电工也来催交电费,而这些农民还暂时不离开自己的家。在庭院的阳光下,杨贵阳市生老人又唱起一首歌曲,这首歌深深表达他们将离开家园的不忍和眷念之情,表达他们对祖先的敬重,希望祖先保佑他们。我们的眼眶再一次湿润。邹老师录下他们的歌声,高老师也再一次为他们摄像。我们几个将告别杨老,告别夕格,而杨老还得在家呆几天,再次点上竹竿照明。高腾子先生也继续留下,继续拍摄他的专题片,记载一个村庄的大迁徙。
告别杨氏三兄弟(真后悔没有带充电器,相机没电,也没有拍下三位释比老人的形象),我们离开夕格,踏上回家的路,大家相约今年羌历年到邛崃羌民新家,欢度羌民的传统节日。
走过去,前边是个天,无论对羌民还是对羌族文化都是这样。希望夕格和直台的羌民们能在新的地方安居乐业,能有自己新的生活,更希望他们能将羌族传统的东西发扬下去。当然,也希望留守在龙溪山寨的羌人生活更好。
走好,夕格。
走好,直台。
走在大山中,我们再一次向大山呼唤:“再见,大山,再见,夕格。”
在5月8日上午,夕格和直台两个村子的人在军车护送下离开汶川,踏上邛崃新家。我因为上班,没有到龙溪去见证他们的大迁徙,但却在心中默默祝愿他们生活更快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