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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

 黑扭 2017-07-17

你有一个朋友,在雪山过着另一种生活

这些经历、这些故事,是我过去在公司上班不敢想的。荒野中的日子,有艰辛,也有奇遇。我所能做的,只是活下来,去听、去看、去感受,把故事分享给更多的人

狼    群

2013年5月,我睡在帐篷里,冻得直咳嗽。

太挤了,一顶帆布帐篷,男男女女,横竖睡了七八个人。尼玛抱着我,胡子扎在我脸上,不时跨上来一条大腿。挖虫草太累了,他嘟着嘴,睡得像个孩子。我是真不忍心打扰他,但康巴汉子的大腿实在太沉,我本来就呼吸不畅,咳得往外崩。尼玛感受到了,嘟囔一声,抱到另一边去了。

横竖睡不着,我摸出手机,才二点多,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干脆看会儿书吧。

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杂乱无章,响了一会儿,又奔走了。我想,它们大概太冷了,在运动中取暖吧。声音越来越急,我也没在意。

起码过了半个小时,尼玛突然坐了起来。我拿手机照过去,见他张着嘴,在一脸惊讶中倾听着什么。

坏了,他说,咬掉了嘎。他打开手电,起身穿衣服,并踢醒了另一边的平措。

是狼吗?我问。 

是咯,“哦嘘,哦嘘“,他一边穿鞋,一边喊”哦嘘“。他呼唤着骡子。一手提刀,一手拿手电,冲了出去,“哦嘘”声更大了

我本来就没脱裤子,披上一件军大衣,赶紧跟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一条大伤口,骡子后腿上挂着肉,鲜血染红了整条腿。手电打在伤口上,骡子颤抖着,一蹬腿,涌出更多血。尼玛蹲着查看,丝丝地吸气,心疼不已。

一共咬了三匹,其中一匹白马伤得最重,发出呲呲声,四脚支撑不住身体,屁股直往后掉。

狼在哪儿呢,我提着手电,想去帐篷后面看看。

别去,虫草王喊,一二头不止的嘎!意思是,干这事儿的不是一二匹狼,而是狼群。我拿手电扫了扫,灯光立刻被云层吸走,大山更显磅礴,幽深莫测。

好久?虫草王问。

什么好久?

动动动,骡子动好了久?

哦,我说,早就听到了,有半个小时了,以为在取暖。怕他听不懂,我补充道,我以为它们太冷了,在跑步呢。

尼玛给我一根烟,没再说什么,神色凝重。唉,都怪我经验太少,怎么就没听出来呢,刚才骡子是在呼救啊。骡子很聪明,夜里在草坝上吃草,受到狼群围攻,就一边蹬腿,一边跑回营地。在它们求救的时刻,却碰到我在看书。我问他,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呼呼,尼玛呲牙吐气:在哭,骡子在哭哩!

这里是“崖就”营地,海拔4300多米。

崖就,藏语的意思是,在悬崖的下面。它面朝云海,背靠悬崖,左面竖起一座千沟万壑的雪山;右边是一条深谷,直通滇藏交界的一排雪峰——翻过去就是西藏。这里的云海,是从大森林中蒸上来的,顷刻之间,山头变小岛,浮于云上。

六年前,就是在这个营地,他们遭到过狼群攻击。

那是个松茸季节,尼玛和平措带了五头骡子,打算翻山进藏,去山那边收菌子(松茸)。爬到这里,决定休整一晚。

傍晚,突然听到嘶鸣,尼玛率先爬上山坡,一看,大吃一惊。

狼群正在追咬骡子。

那场面如何,尼玛大哥汉语有限,说不太清,时隔六年了,说起这事还急得扔石头。追追追,这里追那里追,扑上去,不松口的,骡子拖着嘴跑。他掀开自己的大腿:扯下好多肉哩。

多少,我问,狼有多少?

二三十只有了吧。

骡子也不傻,再怎么围咬,就是不上山,一旦被围上去,只有死路一条。它们想冲回营地,却被狼堵住,切断了后路。尼玛有枪,一边喊人,一边放枪。谁知狼群听到枪声,瞬间分成两队,一队继续围剿,另一队朝人扑了过来。

一般来说,狼怕枪,枪声有震慑作用,尤其那股弹药味,狼特别厌恶,避之不及。所以他们上山都带鞭炮,没事放几炮,意思是:听到了吗,闻到了吧,我们有枪。可这次不同,狼群啊,咬红了眼,到嘴的食物,管你有没有枪。

边打边退,竟然被狼围进了木屋。还好,人分散了狼群,有2头骡子拼命突围,逃了出来,其它3头就惨了,仍在一片撕咬声中。

一头骡子,价值七八千,每头都有自己的名字,藏族朋友把它们当亲人看待。总不能亲人被咬,见死不救吧。再说了,在山谷中垂死挣扎的,有2头是别人家的。不为别的,为了有个交代,尼玛上足火药,第一个冲了出去。平措也豁出去了,紧跟其后,冲向了狼群。

好勇敢,我赞叹。

唉嘛嘛,尼玛却说,赶狗一样。

他们带的是那种土制散弹枪,远距离无法瞄准,但近距离喷射,一扣扳机,一小棵树没了半边。对着打,威力巨大,在勇猛的枪声中,狼群终于被冲散,可也只救出了1头,那2头倒在血泊中,已经露出了肋骨。更不公的是,惨死的这2头,全是别人家的。

怎么办,他们的选择竟然是:抬尸体!

本来不想抬,可尼玛说,一想到人走了,狼还在人家的骡子,心里难过。这样做,其实很危险,狼并没走远,等于你要在狼群的注视中,把它们的食物抬走。我听下来,其实还隐含了另一个危险,狼群冒死捕食,都到嘴了,竟然没吃几口,你把食物抬回去,晚上怎么办?

于是,他们一边抬骡子,一边放鞭炮,我听得笑起来,不是没同情心,因为按我们的习俗,这个场面还挺喜庆。其实呢,疯劲过了,他们干得胆战心惊。

把骡子抬回来,草草吃点东西,开始加固木屋,堵死漏洞,并准备大量柴火。他们给幸存的3头带上护具,护住脖子和后腿,再装足火药,等待狼群。

等啊等,等过半夜,不见动静。

事后猜想,狼早就来了,它们在夜色掩护下,悄悄穿过丛林,把木屋围住了。狼,尤其是高山狼,都是围猎高手,它们在等待时机。

后半夜,门口的火堆快要熄灭,暗得只剩风声。骡子突然惊慌,立起前蹄,狂躁起来。

来了,终于来了。

尼玛冲出去,抬手就放了第一枪,太急了,啥也没打中。刚想换火药,狼就扑了上来。他一躲,狼一口咬住了大腿。幸好之前做了防范,用皮子绑住了,不然一块肉就下去了。平措抽出刀,猛剁几刀。不知砍到没有,感觉好硬,皮又滑,只听到类似于打狗的“呜呜”声。

一边护骡子,一边打狼,可狼越打越多,一度被逼进木屋。

展开了拉锯战。

人被逼了进去,怕骡子吃亏,又点燃鞭炮冲出来。骡子也配合,围着木屋奔走,就是不离开。骡子、牦牛,这些大家伙,虽然吃素,却并不好惹,蹬腿踢狼,也都结结实实,毫不含糊。骡子拼死搏斗,极大地鼓舞了人,娘的,拼了!

他们分工合作,放鞭炮的放鞭炮,放枪的放枪,把火堆烧起来,大不了连木屋一起烧。

跟打仗一样,凭的就是一腔热血,拼死一搏,狼群终于散开。

打死狼没有?我问尼玛。

没有的嘎,他说,好难死。这样这样,他指住自己脑袋说,砰,就是不死。

围攻一夜不成功,按理应该赶紧下山,立刻离开这个险恶之地。但尼玛不肯走,他说,骡子没了,回去骂死。

一向沉默的平措都急了,说,人吓人,还是狼?

你回,尼玛说,我不回。

为了换回损失,尼玛执意要做陷阱,打熊回家。

听到这里,我觉得逻辑有点问题,是狼咬了你的骡子,你不找狼算账,怎么跟熊干上了?

你不懂,尼玛说,狼聪明,不上当,再说了,熊贵的嘎!

人类这笔奇怪的经济账,估计野兽们也搞不懂,就看那头笨熊上当了。二个人一起动手,设置陷阱,用来打熊。

所谓陷阱,就是在森林深处,找到一个窝子,里头放着骡子尸体,上面堆满巨木,三更半夜的,熊也看不清,只要它进去扯骡子,一触动机关,几吨木头轰然倒下,就把贪吃鬼给活埋了。

忙活一天,等了一夜,没见动静,肉都要臭了。

臭了好,臭了才好,尼玛说,臭了闻得到。他就是不肯走,要一直等下去。

到第三天晚上,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们大喜,肯定是熊,肯定是熊啊!

暗喜了一个晚上,次日一大早,往里一看,毛茸茸的,个头不大,等木头扒得差不多了,才发现竟然是一匹狼!

冤有头债有主,但尼玛开心不起来,狼不值钱,更麻烦的是,必将面临复仇之战。像你一样,我以为他们会再次血战,打狼回家,但这是现实,不是故事,他们并没有继续待下去,而是当天扛着匹狼,下山去了。

听得出来,说起这些往事,尼玛有点后怕,并没有说自己如何勇猛,毕竟那是狼群,血盆大口,顾前无法顾后,不是谁都像酒鬼猎人。酒鬼猎人听到狼叫,仍然和衣而睡,我吓得不轻,说,狼狼狼。他竟然说,这是狼叫,不是狼,继续睡。

今夜人多,又遇狼群,该怎么办呢?

我还挺兴奋,反正睡不着,去找狼算账吧。实际情况是,大家分成小队,上山把自家骡子唤回来,全部集中到营地。等到天亮,我和平措负责把骡子牵下去医治,并再写一份狼灾报告,向政府申请补贴;而营地的人们,该挖虫草的继续挖虫草。与狼相处,是这里的常态。

跟狼打交道,要慢慢提高心理素质。

过去一个人在外扎营,好多个夜晚,我总是睡不着,总感觉有狼在闻帐篷。狼爱夜间活动,嗅觉敏锐,听觉也很好,而且有耐心。猎人说过,它们围着帐篷走,听你的呼吸,听准了,一口下去,咬住你的脖子,甩一甩,撕开动脉,立刻毙命。它们伏击羊群,就是这么干的,只有在围剿骡子的时候,才追着咬屁股。

我很害怕,害怕没有搏斗就死了,太窝囊。我在外面烧着火,火影在帐篷上晃动,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映得里头暗红暗红红的。风一吹,总担心影子是狼。有时烦了,我突然拉开帐篷,大喊了一声,妈的,有种你就过来!

回音过后,传来雪崩的响声,慢慢开裂,像是有人不停地折断着枝桠。我干脆起身,搬来一块大石头,搬到帐篷里来,把嘴伸进石头下面,在石头与地面的缝隙中呼吸。我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藏刀。

我想,这样一来,即便它们冲破帐篷,一下也咬不到我的脖子。再怎么样,我手里有刀,搏斗之后再死,落个明白。但是,那么多日夜过去,并没有狼来伏击我。

有一天我去拍冰川,没想到那么远,天快黑了,我看见对面山坡上,两匹狼一前一后。我停下来,伸手去拿刀,心里有些紧张,但我知道,不要怕不要跑,站住了。我担心它们会冲过来,发起攻势。没想到它们似乎更怕我,隔着山坡绕着走了。夹着尾巴,边走边回头,直到变成两个小点。

后来营地的人告诉我,那是母狼带着孩子,本来挺危险的,但前天咬掉了一匹骡子,大概不怎么饿——在狼眼里,人很奇怪、很高大,还鲜艳(衣服),没怎么见过。

再遇到几次,都没有发生正面冲突,也就习惯了。其实我带刀散步,一般不怕碰到狼,最怕的是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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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文简介

刘杰文,81年生,江西高安人

曾是IT技术男,忽然惊醒,换了种活法,爬山探险,开店卖药。

2001年徒步丝绸之路,2002年徒步去西藏,著有《去西藏》、《雪山乌托邦》、《小刘美国游记》等。《虫草江湖》《松茸传奇》《神山下的访客》等文章发表于《中国国家地理》《旅行家》及《中国国家旅游》。挚爱摇滚乐和徒步探险,现于滇藏交界处的梅里雪山,创建“有时遇见熊”,卖起了自采的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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