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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篇:《你问过他们去往哪儿了吗》
2017-07-17 | 阅:  转:  |  分享 
  
你问过他们去往哪儿了吗?



陈昌凌





父亲昨日从老家来过,告诉我陆仕梦死了,是上吊死的,走的时候,穿得很干净、得体,并且手套、袜子都穿戴整齐。

陆仕梦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里八村顶级的甚至是领袖级的瓦匠师傅。据说,他年轻时到江南湖州做瓦匠活,曾因为把人家一所欲坍塌的旧房子扶正,并让其梁柱平移半公尺而名噪湖州。他的技术好,“名师出高徒”吧,他带出了一批又一批大师级的瓦匠师傅。他的徒弟中大部分现在很有出息,有自己的公司。而他自己半生住的却是破旧欲坠的茅草屋,虽后来换成预制楼板搭成的平顶房,却因为没有钱添加上面的隔热层,所以,晴好的夏天,房里总是闷热难熬;阴湿的雨季,屋内更是“床头屋漏无干处”。我的爷爷、奶奶生前曾用“光蛋是能人,能人是光蛋”的哲理名言,来总结陆仕梦的人生遭遇。

不过,陆仕梦从江南曾经带过自己的媳妇儿回来的,现在的儿子树炎便是铁证之一。他的“媳妇儿”是带着已故丈夫的儿女来的,但后来儿女大了,所谓“子大不由父(更不由着继父)、女大不由母”,他们又带着母亲返回了江南,丢下了陆仕梦和陆仕梦方才六岁的儿子——树炎。

缺少母爱的树炎,成人后性格竟然变得偏激起来,动不动向他夕阳西垂的父亲发火,父子思想难以沟通,情感一直不够和谐。陆仕梦觉得树炎缺少母爱是由于他这个做父亲的造成的,他愧对儿子,所以总是在家中既当爸又当妈地默默付出,树炎啰嗦得再多,他也不回驳一句。到树炎有了儿子,陆仕梦既当爷又当奶,人们天天见到他抱着孙子,或者给孙子摇摇篮,为孙子洗尿布……发现孙子生病了,他比孙子更难受。待孙子长大一点儿,他拉着孙子走西家串东家,爷孙俩形影不离。再后来,风里来雨里去地送孙子上学,接孙子回家……但是,陆仕梦毕竟曾经当过领袖级的瓦匠师傅,晚年依然风度犹存,所着衣衫更是清爽干净。

可是,陆仕梦的心里是很孤独的,孤独是因为无伴侣,孤独是因为儿子的不孝顺,孤独当然也包含后来孙子上了中学离开了他。今年已八十一岁的陆仕梦,有时在别人家几口子端着饭碗晒太阳时,就主动凑过来听听热闹,时不时也搭讪上几句。他听说什么人家的高龄父母患病了,卧床不起,拖累着子女不能按时上班,子女虽花了不少钱却也无济于事,他总是说:“我要是生病了,我就自行了结。决不能给孩子们带来麻烦、压力、贫穷……”

“陆仕梦去世前,打了几次电话给在杭州做工的树炎,要树炎五月十六日一定得到家。他告诉树炎,他将在五月十六日断气。他等树炎回来最多只能等到五月十六日。”我父亲说。

“据说他死前两个月查出来是患了食道癌,而且据说,他临死前已经开始感觉到疼了。”母亲走过来说。

陆仕梦是上吊死的,但死相并不难看,没有伸出舌头,而且穿好了袜子、戴好了手套。

我想,对他来说,更重要是他没有拖累他不孝的儿子。



说到不愿拖累儿子,我又想起了村里的另一位老人——刘学举。刘学举最早给我的印象,已是他的中年形象。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他高大、强壮得像小人书上的英雄。据说,他年轻时与村里的另一个壮汉,为了宅基地闹翻了脸,他提出以决斗来终解矛盾,并提出决斗的方式是轮流向对方胸部猛击一拳,而且自己愿意先接招。其结果是,那位壮汉不敢一试,不得不将他的宅基地退让一尺。还据说,其在岳父家赌牌,走运,赢净了别人口袋里的钱。那位赌友反睦成仇,在刘学举回家的途中追劫他。结果,刘学举立在桥上,脱下上衣,准备迎战对方。而赌友仅看了他的胸肌和两臂隆起的肌肉,以及乌黑丰盈的胸毛,便决定不再上前交战。

刘学举生活上很节俭,平时衣衫褴褛,但非常勤劳,能干能吃苦。有人看见过,他曾担起四百斤重的黄豆走上两公里,天蒙蒙亮,赶到市场上去卖。

但是,人们常说“好汉只怕病来磨”,晚年的刘学举患上了胃癌,体形变成了“瘦死的骆驼”。他为了让自己放下心思,没日没夜地趴在桌子上和别人打麻将。他曾在麻将桌上许下诺言:“我家胃癌病来自祖传,我父亲我哥都死在胃癌,是没有任何医生能治愈的。只要一觉得疼痛难忍,便是时候到了。我打算不让儿女在我身上花那冤枉钱,我一旦感觉到疼了,就愿意即时自我了结。”

刘学举这一日没有去打麻将,儿子儿媳等了他一个晚上,也没见他老人家回来吃晚饭。第二天,儿子向本村所有摆上麻将桌的人家去打听,还是不知其踪影。儿子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回想老人平日里说过的话,想起老人昨日的异常举动,忽然,仿佛有不祥之音将他唤向住宅的西头。结果,刘学举的儿子,在他家一间刚售完肥猪的空圈里找到了老人的遗体。老人躺在地上,身上满是灰土,显然死前滚动过。老人身边放着一个倒下的、已经空了的农药瓶,他的嘴巴下方是一滩难闻的液体。



那么,对比这两位老人,老孟桥的去世真的是“人为财死”吗?

章孟桥是我所结识的最健谈和谈得最有道理的长者之一。我和他在一起交谈,说是“交谈”,其实通常情况下,我只有宁神静听的份儿。他出奇的五短身材,以至于对比他腆起的腹部,肥大的头部,你竟不知道说他是弥勒佛的造型,还是应该说他是个“不倒翁”的模样。他嗜好饮酒,喝过酒,脸色犹如染了猪血一般。听说他血压很高,且喝过酒之后站着能睡觉。曾经偶遇一次,我在他酒后和他闲谈,这时,他不再多说话,虽然他时不时地嗯上一声,但我分明听见了间间断断的打鼾声,不过,他总是隔一会儿便提示我,说我说的话他都知道。

他带一个儿子在我们街头开商店。因为子女多——当时五个孩子有四个未成家——老孟桥挣起钱来非常勤快、辛苦。清晨,他的店在半条街上总是第一个开门,晚上最后一个关门。他省吃俭用,至少我没见他大鱼大肉地吃过一次“大餐”,抽的是市面上最孬的劣质烟草。不过,你如果说他不讲究吃喝,那么你的认识可就犯大错误了。我和我妻子琢磨成功的面点“酥香千层狮狮头”,可是多亏他的热心指点!他不但能指出味道的优劣,还能为色香味的改进提出很有价值的建议。他教会我妻子如何油煎馒头,如何姜炖草鱼,如何汤卤猪头皮,如何爆炒猪肝,如何制作“泥鳅钻豆腐”……

但是,他于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早早去世了,去世时才满六十周岁。那天,他的店里生意格外地好,他的零钱不够用,而好几位顾客叫着催他找零钱。他招呼了一下儿子,便气喘吁吁地登上楼去拿零钱。他熟练地跑到他的床边,拿起枕边装着半盒硬币的香烟盒。突然,一不小心,烟盒里的硬币洒了几枚落在地上,“铛,铛,铛……”老孟桥顺着声音跟踪着硬币的去向,发现有两枚毫不留恋地奔往了床底。老孟桥弯下身来欲捡起它们,但他身体太肥了,实在难够着床底的硬币。他努力将身躯下弯的幅度加大。他的手在一寸寸向硬币靠近……突然,他头一晕,轰的一声……他终于没有捡起那两枚硬币。



与以上这三人相比,周时道的死是否还氤氲着一份浪漫气息呢?

周时道为人幽默,爱说笑话。他每次说话时只是微微地扬一扬嘴角,却总能让听话的对方捧腹大笑,前仰后合,更有甚者,你离开他到了家中,想到了他的话,依然会笑出声来,想起他的神态,想起他的语调,想起他话里的内涵,越想越觉好笑。

他有个比她高半头宽一臂的妻子,他们感情深厚,俩人之间总是笑语不断。晚年的他们,每至夕阳西下,周时道总是将家里一向来擦得最油亮的小饭桌搬到屋子前面的空地上,摆上一壶酒、两个菜,然后请他的妻子过来坐下。榆荫下这翁妪对饮的画面,是我们这个近百户人家的村庄特有的一道风景线。你若放晚工,扛着锄头从他们身边经过,老两口准会叫你过去喝上一杯,而且还会劝你:“悠着点,为晚辈别累坏了身子,再说‘子孙自有子孙福’嘛!”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夫妻这一辈子为儿女累得最辛苦。他们将五儿一女抚养成人,然后又帮着把儿女们的儿女拉扯到上学年龄,可以说没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虽然他们夫妻爱喝个小酒,但你看桌面上有一盆值钱的菜吗?我在单位里,每每听到同事们说好酒的人在乎酒不在乎菜,或者说“有人就着一粒黄豆可下酒一杯”,我总是会想起故里的这对老人——周时道夫妻。

这年春天,他的老伴因患急病先他一步走了。他们的五儿一女不吝钱财,大摆筵席,请来乐队吹拉弹唱,准备轰轰烈烈地为母亲送丧。乐队晚上有演出,周时道也和大家一道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地观看演出。

但是,待终场他回到房间后,发现自己将永远孤守空房了,再加上隔壁房间传来了嚷嚷声,那是几个儿子、儿媳为以后怎么供养还留在人世间的他共道为难、互推责任,他突然决定了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第二天,令大家不能相信的奇怪现象发生了,周时道的门前,竟然并排摆放着两口棺材,一口盛放着周时道的爱人,一口盛放着周时道。



每个人最终总是以一死来谢下他一辈子悲欢离合的人生剧幕,因此,只要清清楚楚地来,然后清清楚楚地走,便是人生之大幸,只怕有的人来的清楚,走得却不明不白,甚至给别人留下了永远令人遗憾的疑团。

本村俞敏文的岳父老张生前是个非常倔强、非常讲原则、非常刚直的老人。

他与老伴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地把唯一的香火继承人——儿子养大,然后给他建了新房子,制了新家具,后来轰轰烈烈地把儿子娶了媳妇,最后还帮着把儿子的儿子抚养至上中学。但是,所有这些,他们的儿媳都视为本该如此,无需恩谢,反倒是,老爷子、老太婆与嫁出去的女儿的频繁往来,惹得她一肚子不快。她还四处谣言:老爷子、老太婆身上有钱,只是老两口太偏心,所有的钱都贴补她的宝贝女儿了。老张同老伴与儿媳理论了几回,但终于是说不清道不明,倔强、刚直的老张,与不明事理的儿媳,终于从动高声发展到破口大骂。

“既然你们小两口怀疑我们有积蓄,怀疑我们把积蓄都给了女儿。那么我们就成全你们的愿望,我们从今天开始就去投奔女儿,待我老了,卧床不起了,都不要你们来看我一眼,以后我们的积蓄都归她家。”说到这儿,老人激动得睁圆了双眼,“既然要女儿养我晚年,那么,我得把我这么多年挣的财产分一部分带给她,我明天就拆这四间房子……”

老张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请来匠人,把四间房子西边的两间拆了,梁椽席瓦都落了地。

“你们都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你们在世上见过这样做上人的吗?见过谁像这两个不讲人情的老东西吗?大家都见证到了,以后,我与我丈夫绝对不会给他们养老,他们以后也休想回到我家里来!……”儿媳妇的语言越来越凶恶,但其神态却越来越可怜无助,最后终于涕泪纵横。

老张卖掉房屋上拆下来的梁、椽、席、瓦,带着老伴和新得的钞票住到了女儿家。不久,因为女婿收购废品的资金运转不过来,老张便把身上的钱一股脑儿几乎全交给了女儿。

老张和老伴为了证明自己在俞家不吃闲饭,俞家不论什么活儿,他们老夫妻都抢着干。夏天,插播时节,他们短裤赤脚抢着下农田插秧;才入秋,还烈日炎炎,他们抢着去场地翻晒谷子;春冬,他们跟女婿的车子外出收购废品、捡拾破烂。晴天,他们在屋外、村外忙碌;雨天,他们在院内、房内料理。

九年后,终于老张老得气喘吁吁拄杖而行。老张头与老伴现在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经常看着眼前的事情却帮不了忙。但是,到这个时候,老张头和老伴并不能自觉改变他们的脾气。岳父的倔强、刚直,和岳母的唠唠叨叨,让俞敏文看了、听了越来越觉头疼、讨厌。一日,不愿再忍耐的俞敏文,终于和刚强不让的老张头大吵了一架,终场是,老张头愤怒地说:“俞敏文,我知道,你现在开始厌恶我们老两口不能为你挣钱、干活了!你放心,我们老两口目前还能自理,我们一旦生病了,决不连累你,我不会要你花钱为我看病的,更不会死在你家,要你给我火化、丧葬的!”不久,老张头和老伴离开了俞敏文家,在村头另租住了一间破屋子。

又过了近一年,时值农历十一月,老张忽然发现自己腰腹部绞痛,并伴有恶心、呕吐现象,甚至有时撒尿带血,他知道自己大病临头了。

一天晚上,屋外刮着风下着雪,老伴睡到半夜,突然发现身边的老张不在被窝里,直到天亮,也没见他回来上床。一大早,老伴便把这事儿告诉了女儿。俞敏文赶到银行查询了老张几年未动用的两千元存款,发现已于前日被老人取走。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俞敏文和妻子在风雪交加中找过不少地方,结果都没有发现老张头的踪影。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非常大,村前的马路上、山坡上积了厚达一尺多深的雪。树杈托不住那厚重的雪花,它们时不时被风吹得簌簌坠落。在这个寒风凛冽、大雪飘飞的冬天,我想,老张该是去了,不过,究竟他去往哪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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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林径轩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