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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贤之死

 wgs9007 2017-07-19

 
 

竹林七贤之死

胡长白

 

王戎抛弃自身不保的晋惠帝,从洛阳出奔郏县的途中,遭遇了一股彪悍的乱军。也许是叛臣张芳的部属,也许是八王之乱、乱中求乱的一支残部,总之他们要干掉王戎。即使一辈子在舌尖上食利的王戎,也知道对一群乱世的持刀者谈论庄子是徒劳的。

群狼隳突,他颜色不改,亲临白刃,也算对得起阮籍、嵇康往昔拉他入了竹林的贤名了。

竹林七贤之中,最早赴死者是嵇康。司马昭举起鬼头刀的时候,他从容而坐,要求弹一曲《广陵散》。一位举世名流,临死之憾是曲无传人。这给魏晋的士人尤其是其他竹林六贤,立下一道赴死从容的标杆。

天下人都等待着余下的六场仪式,有竹林,有刀斧,有琴,有血,有不死的歌谣,有永生的唱诵,让你们后世的小子徘徊无所至,忧思独伤心。

王戎做好了七贤赴死仪式的准备工作,却侥幸得脱。《晋书》对此语焉不详,《世说新语》素来只黑(轻诋)王戎,亦无真切的消息,反正他活下来了。第二年,七十二岁的王戎善终于郏县。

那是公元305年,晋惠帝司马衷已被张芳掳至长安。此前十五年,这位“何不食肉糜”故事的主人公在剑林与火海中当了皇帝。可惜,先是太傅杨骏专政,后是把男人当药渣子的皇后贾南风擅权。由此向前三十年,正是魏晋交迭之际,先是司马家屠戮曹氏,后是司马家内讧和残虐。

竹林七贤便生活在这暴政与乱世。既为暴政,权力及其敌人便是时代的主题和背景,人生如尘露,天道邈悠悠,谁也逃不得;既为乱世,权力的缺口处便可生出丰茂的竹林,为试图出逃者留下一壶酒、一张琴、一卷诗、一溪云、一辆颠簸于穷途的牛车。

后世为竹林究竟在何处争论不止。早前流行的说法是,嵇康故里云台山下修竹林立,正可呼朋唤友,目送归鸿,扇彼轻尘,手挥五弦。我早年曾寻过此处,确乎风物可人。陈寅恪等人则认为竹林一说乃化自佛经,喻指清净无尘、欢喜自行之地。这个说法并不靠谱,七贤皆为老庄信徒,加之彼时佛教东传不久,尚非士人乌托邦的柱石。

不管实存或喻指,竹林大抵是暴政与乱世年代的一处梦想之地。星空碧泉,俯仰自得;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但是,你也别想狂言妄为,不然林侧四围的刀马,立时杀声凛冽。你一乱翻书,他们就举明火;你一操焦琴,他们就磨利剑。

嵇康就是被拖出竹林砍杀的。理由据说有三。一说是文人相妒,罪魁祸首为大书法家钟繇之子钟会。会也大才,写了一部《四本论》,欲讨教于嵇康。又素闻嵇康简傲,怕人家看不上,便于“户外遥掷”,把书扔到嵇康家院子里,急闷而奔。

及至显赫,钟会再度拜访嵇康,正赶上康兄尽情挥洒自己的爱好:打铁。我少年时读《世说新语》这一段,立马爱上了嵇康:有一处竹林,读书喝酒,弹琴打铁。

 正在打铁的嵇康根本不搭理钟会,临别才问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倒是也接了一招: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后来,钟会一直在司马昭面前馋言嵇康,说他如卧龙在野,早杀早平安。

嵇康之死的第二个理由,是不合作。司马昭延揽嵇康入仕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尽其才,聚人心,做做样子也好。可是嵇康素不合作,甚至因此与同为七贤的生死之交山涛(巨源)绝交了。

事实上,早在司马家势盛之前,嵇康作为曹魏宗室的女婿就得罪了司马昭。在宫廷晏乐中,人人礼敬司马,唯嵇康宽衣叉腿,斗酒自饮,兴高采烈。顺便提一句,兴高采烈这个成语,正是来自酒后“玉山将崩”的嵇康。

据说,嵇康平时肃肃然如松下风,他的一首名典即为《风入松》,酒后则帅到玉山将崩。所以,我学会打铁也没用,山还是土山,全无力智交辉的美感。从我可见的文字记述看,七贤之中王戎位列第二不帅,《世说新语》说他身小心狭。这大概与世说的作者刘义庆一直黑王戎为势利小人有关,德性上的矮子被刻意描述为身短。

《世说新语》惜墨如金,黑起王戎却极为大方。譬如,说人家老王在侄女结婚时借了一笔钱,未还之时,常有愠色,乃至雷霆之怒,直到旧债得偿才容色稍改。又如,说老王家里种了一棵甘绝天下的李子,从不施与人食,卖到市上又恐旁人借了种子,亦发出一株妙树,便刺穿李核再卖。

另一则黑王套路也与李子有关,说王戎小时候与童子们玩耍于野,路遇一棵果实累累的李子树,众童一拥而上,只有小王直立不动,曰:若非酸涩不堪,早有路人食之矣!此童诡谲之至,狡猾大大的。

嵇康必须死的第三理由,我认为是那三千个太学生集体上书求他不死。林语堂考证过东汉末年的太学生清议制,朝廷每有大事,三千清议的知识分子便上书牵制皇权。魏晋早期仍有清议之风,大家一轰而上要保嵇康。惜乎司马昭偏不信不纵这一套,舆论逼迫越急,下手又快又重。从此,清议变成了清谈。

三十九岁的嵇康在就死之前,将儿子嵇绍托付给了绝交之友山涛。山巨源全不顾那封著名的绝交书带来的羞耻,把嵇绍培养成人,后来做了傻子软蛋晋惠帝的近侍,直至战死。嵇康为司马昭所害,儿子却死忠于杀人者的儿子。这导致后人对山涛的评价极为复杂,一面念其代养之恩,一面亦恨其不顾恩仇。

《晋书》讲山涛少年光景,用了四个字早孤,家贫。出仕之后,一路履冰向上,深知盛衰在须臾,唯恐一言招祸,一步失盘。司马彪赠诗山涛,最能说明他的人生境遇:翩翩野青雀,鼓翼帝王畿。

山涛这只野麻雀,最高做到司马炎时代的吏部尚书。虽与嵇康、阮籍等交好,心向逍遥,却也只能随风飘摇。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他根本不信阮籍“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中伤”那一套,自持底层在上的谨慎,年近八旬还在升官。所以,嵇康对儿子说,我把你托负给山大爷,你就算不上孤儿了。

这话大概也是说给刘伶和阮籍听的。这二贤,皆为大酒鬼。刘伶自称酒仙,好乘鹿车,携酒而往,童仆扛着铁锹随其后。他的指令是,我喝死在何处,便抡锹埋我在何处。这等死哪埋哪的恣意,谁肯把孩子托负给他。

《晋书》和《世说新语》皆言刘伶形容丑陋,土木形骸,第一不帅,对世故人情全不关心。后世范仲淹倒是明眼人,他说,世人皆把浮名牵系,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阮籍与嵇康知交最深,按理应是第一托孤人选。可是这位大人先生,虽未必如刘伶那般时时处处狂饮,但每饮必以斗计,然后再吐出几升血来。阮籍可查证的斗酒入、升血出记录至少两次:一次是与友下棋,有人告知母亡消息,老阮神气不变,坚持把棋下完,而后斗酒大哭,血泣青衫;一次是嵇康之死,又是斗酒升血。君子在何计,一死不再生。

阮籍的性格,大约处在嵇康和山涛之间,摇曳欲出而无刚勇,鼓翼王畿又少世故。少时坚决不入仕,亦不与权贵相交,乃至装醉六十日与司马家辞去亲事。更传说他有翻白眼的本事,以黑眼珠迎见可亲之人,又以白眼球翻腾可憎货色。

而四十岁后,阮籍又不得不效力司马氏,当上了步兵校尉,乃至昧心为司马昭写下了《劝进表》。两个月后抑郁而终,时年五十有四。

这命世大贤、步兵校尉当得并不容易,出不得,进不去,爱不上,恨不起,深恶这暴政乱世,又不得不靠它讨口饭吃。于是便有了那个百代流传的哭于穷途的故事:阮籍常驾牛车出游,行至路穷处,大哭而归。生命无期度,皎然白月光。

竹林七贤中的向秀,更像余人的旁观者。一生波澜不惊,就那么看着。他亲见嵇康羞辱钟会,也亲见嵇康赴死。晚年专心治《庄子》之学,未成而终。其时,尚秀幼不知事,书稿流落到郭象手中。按《世说新语》的说法,郭象稍加增补点读,就成了庄学大家。

至于阮咸,也未操演众所期待的七贤之死的仪式。他是阮籍的侄子,生卒年不可考,据说无疾而终。山涛当上组织部长以后,曾举荐阮咸当个小官,可惜司马炎认为小阮好酒虚浮,遂不用。

小阮酒量如何不得而知,虚浮却有史可查。譬如他不勤正业,耽溺弹琴制琴,至今古琴中仍有一品类名曰阮琴。对酒正音,本是自娱娱他的乐事,小阮却认为关乎天地正律,不惮为此冒犯权威礼法,把一个娱乐事件闹成了政治事件。

另一桩虚浮秩事,亦与礼法有关。魏晋之时,每年七月初七,家家晒衣服。北街的阮家晒出绫罗锦衣,南街的小阮却挂出了一条粗鄙的牛鼻子大裆裤。人诘之,他回应说,俗不可免,聊应付耳!

最后,让我们新年学一个成语:阮咸曝裈,又称阮咸晒衣。人家过年晒出老少满堂,而你牵一条断粮的狗归乡,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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