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他们穿过陈井山谷,越过红柳台,下坡到达刘家峡,找地方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烧了些热水喝炒面汤,就继续赶路,已经是腊月十几了,也不知道今年的这个年如何过,最好赶紧回家。黄河边上风大,不少河段被冻住了,上面可以走人,不过难民们还是从浮桥上过了黄河,走到河中间时,人们的耳朵都冻麻木了,几个娃用手捂着耳朵,阿大他们因为要照顾牲口和自己的父母,只好干耐着,一有空就赶紧用手搓一搓耳朵,防止把它冻坏,五六十个难民扶老携幼,安全到达对岸。 自从逃难以来,由于形势的逼迫,只有结成紧密的团体,才能在大难中偷生,全庄的人经过半年的磨难,有意无意的感觉到这一点,家庭关系淡化,逐渐融合到团体之中,就像一群蚂蚁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责任,这样一来,大家都得到好处,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并没有死人,在当时也许是一个奇迹,不过在阿大心里,总有些内疚,因为要跟着头人整天忙这忙那的,和自己的父母少了些接触,众老人都成了自己的父母,也许父母们会有些看法,但是没办法,幸好有自己的弟弟,弟媳在老人身旁,并没有受多大罪,心中默念:回家后一定要好好进点孝心。 阿大走在路上,看到自己的父母骑在驴上,身后是自己的小弟弟,猛地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那时候还不是民国,读书人指望的是功名,自己的父亲一连考了几次,都未曾获取功名,所以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所幸自己读书读得好,小小年纪已在乡里有了点名气,一心要挣个功名以满足父亲的夙愿,每天早上父亲一定要亲自用驴送他上私塾,一路上总是讲些河州历史上那些名人的故事,比如王尚书,谢晋,杨集盛等。邓隆当时已经考中进士,父亲就以他为榜样,鼓励自己积极上进,最后博得一份功名,了却自己一生的遗憾。谁知清朝结束,民国兴起,科举制度随之废除,国内出现新式的学堂,这都是大城市富有阶层的玩意,农家子弟深造无门,只好在田里刨食,所学的知识,唯一的用处就是每年庄中扭秧歌时,给大伙新编些秧歌曲,让农人们高兴高兴。 前面的大坡上都是汤土,和上次经过这儿时相比还厚了些,这都是没有下雪的缘故,在这种路上行走,尘土飞扬,人最容易感到疲劳,阿娘想起那个在这儿寻找子弹的士兵,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世上? 一群人沉闷的走在汤土里,发出杂乱的脚步声,杏花已经脱去了旗袍,穿着棉衣棉裤,她的驴上是阿娘的两个儿子。她和阿娘,三女等几个要好的妇女走在一起,阿大还是和头人,存福商量有关的事宜,慢慢地,存福拉了下来,和老梁搭上话:“我说老梁,这样走着实在太累,你唱首野曲给大家提提精神。”老梁忙说:“不行,不行,有这么多老人在场,他们肯定不高兴,再说大小辈混杂,要是唱花儿,叫当地人笑话。”存福说:“你看,这儿除了我们这伙人之外,连一个麻雀都没有,你尽管唱吧。”老梁还是不同意,存福就去征求尕娘的意见,只见那媳妇骑在驴上,瞌睡得快要掉下来了,脑袋一磕一磕地,听见存福的问话,猛地惊醒了:“侄儿子,你说什么?”存福忙说:“尕娘,你骑在驴上打瞌睡,很危险,我有个好办法可以治瞌睡。”“什么办法?”存福说:“你给我下道命令,要我去发动会唱歌的人来一段秧歌曲,筵席曲什么的,给大家提提精神。”尕娘思摸了一阵,说:“这儿有大小辈,你们不要唱那些酸的,唱个张连买布,燕青卖线什么的都可以。”存福得令,就去发动众人唱歌。先跑到杏花身旁,撺掇道:“杏花姑娘,你嗓门亮,先来带个头吧,唱一首岷洮花儿。”杏花瞅了他一眼,没吭声。存福又跑到老梁跟前,说:“你是外地人,不怕他们议论,随便来个什么的。”老梁想了一下,开口唱道: 存福见老梁开了头,庄中的老人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放心大胆的唱起来: 尕娘听见存福在搪骚妇女们,就对杏花说:“这龟孙子在笑话我们肮脏,杏花,你也唱几句,把这些男人的窝囊事抖出来。”杏花说:“我对河州花儿不熟,先羯磨②一下再唱。”就和阿娘,三女商量了一阵,开口唱道: 阿哥的脖子上垢茄多, 存福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脖子,脸红起来,不过他脸皮厚,大声嚷道:“这是日头晒的!” 大伙听了乐得哈哈大笑,有一个老人却不高兴,低低说了声:“冉捻龟孙子,没大没小的!”尕娘很高兴地对杏花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以后一定有好前程的。” 终于翻过岘塬来到黄河边上,日头已经落西了,这一段河面被冻得实实的,不断有人们在上面行走,头人就和阿大他们商量究竟走那条路,要是不过黄河,就得经过白塔寺川,想起逃难路过白塔寺川的遭遇,众人一致认为,过了黄河就成了东乡的地界,风土人情都和北塬人相似,各方面都好办些,于是经过一番准备,包住牲口的蹄子,护着老人和小孩,小心翼翼的从冰桥上走了过去。河对面的地名很奇怪,叫扎木池,山上面住的是东乡人,山下面是汉人,阿大他们去的庄子,住的是汉民,因为这地方很辟背,夹在大山和黄河之间,只有一条路通向外界,所以,河州的动乱没有殃及到这儿,不过这地方十分贫穷,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当艰苦。 难民们来到庄子中,庄中的农人纷纷出来,自发的迎接众人,他们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到外面的人了,头人他们还没有去找庄主,众难民已被农人们迎到各自的家中,阿大家中人口多,就分成两伙,父母亲领着几个儿子去了,阿大,阿娘,两个儿子,还有杏花来到一家农人家,这家人很穷,院中都是些低矮的平顶房,家中只有两夫妇,一个孩子,不过人倒是很热情,忙把阿大他们让进房中,女的到灶房收拾吃的东西,男人一边熬茶,一边陪客人说话,他说:“我们这地方都是山坡地,常用“滚死麻雀摔死蛇”来形容这坡地的陡峭,我们犁地的时候得顺着坡地平行的犁,就是这样,不断有土块往下滚,我们种的只有洋芋和谷子,今年天旱,只有洋芋有些收成,连续吃了几个月的洋芋,现在一见洋芋,心里就烦,你们将就一下吧。”他媳妇从灶房端来大量的洋芋,说:“这是早上煮的,你们先填填肚子,我再给你们做点小米撒饭吃,你们不要笑话,我们没有别的东西。”阿大忙谢过她的好意,说:“我们在外流浪半年,吃过各种恶劣的东西,今天能吃到这么好的洋芋,就算我们有福。” 阿大问那男人:“今年土匪反的时候,你们这儿怎么样?”他说:“开头的时候,我们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山上的东乡人平时和汉人关系很好,可是在那种不安的气氛下,彼此产生怀疑,来往就少了,幸亏尕司令队伍没有来到这儿,过了一段时间,在庄中老人们的沟通下,双方之间消除了误会,安然的度过了这半年日子,只是天旱的很厉害,山上的东乡人比我们还苦。” 阿娘和杏花到灶房去帮那媳妇做饭,发现这儿烧柴十分困难,用从山上挖来的草根当柴火,花了不少时间,才做好一大锅稀饭,洋芋早已把大伙的肚子填饱了,随便喝了一碗。天已经黑了,又没有油灯,只好早点睡觉。阿大和两个儿子,再加上那男人和他的儿子睡在一个炕上,阿娘,杏花和那媳妇睡在另一墩炕上。走了一天的路,累极了,一下就睡着了。 半夜里,突然响起几声枪声,把人惊醒了,接着是人喊马叫的,一阵嘈杂的声音,吓得三个孩子把头钻进被子里,不敢出声。那男人说:“我出去点管一下。”他出了房门,在院墙上搭上梯子朝外探望,过了一会,回到房中,说:“看不清,听他们的话语,似乎不是来打劫的。”阿大他们都起来了,穿好衣服,在炕上坐着,不久一切又回复平静,阿大和那男人出去打听是什么事情,发现庄中的男人们都出来了,在黑地里议论纷纷,最后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原来,这庄中有一个年轻的寡妇,男人死了两三年,她想改嫁,可是婆婆公公不同意,因为她生有一个儿子,老人们认为儿子是自己的根,她走了,孩子就没了娘。今天晚上来了一帮人突然把她抢走了,婆婆公公认为这都是那媳妇提前联系好的,要不然的话,这媳妇不会穿好新衣服在房中等着,所幸儿子没被带走。所以,庄中人以为这种是非之人走了也好。大家又回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阿大觉得有人在炕中不断的用木锨掏什么东西。“起来,我们吃早饭。”那媳妇喊道,阿大揉着眼睛,走到院子里,发现炕道门前掏出了一大堆烧熟的洋芋。那男人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早饭。”阿大他们蹲在地上,用手拍拍洋芋上的灰,剥了皮,吃起来。然后,主人从炕里拿出一个汤瓶,人们一个个的伸出双手,接了些热水,洗了洗手和脸,就到房里去喝了些熬茶,就谢过主人,到外面集合。 今天是腊月的十五,无论是北塬上的难民,还是老梁和杏花,都急切的盼望早点回家,所以大家动身的时间提前了好多,恨不得当天到家。他们沿着黄河朝北塬方向走去,越往前走,遇见的村庄越破败,有些似乎还用火烧过,问了当地的农人,才知道那是尕司令的兵经过这儿时干的。人们心中充满了困惑,人人的脸上露出来焦虑的神情,阿大就问自己的父亲:“阿大,不知道我们埋的那些粮食还在不在,要是叫人挖走了,这么多的人去了吃什么?”老人也没主意了,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在北塬的时候,生活在封闭的环境里,对于外面的事情了解得不多,人人都有些自尊,自信,缺少的是眼界。拿以前的老经验来对付今年的变乱,就像用裤子遮天一样,自认为高明,实际上十分可笑,现在我才知道,挖地洞藏粮食是个多么愚蠢的办法!为了让人家容易找到,我们还在上面堆了个大土堆,我们出来有六七个月了,就是土匪没兴趣挖那些粮食,逃到河州城里的难民,为了填饱肚皮,也会下死力挖出粮食的,一切都有个定然,如果老天要我们活下去,一定会打开另一扇的,我们只好祈求神佛保佑吧。”在这伙难民队伍中,老人们始终走在一起,他们和年轻人没有多少话可说,总是和自己的老弟兄们商量事情。在当时的农村,家族势力强大,讲究的是辈分,对于小辈们的意见很难听进去,动不动就是一个“龟孙子”。经过半年的流浪,看到年轻人所起的作用,逐渐有了些转变,不过在表面上还是拿着大辈的架子放不下。 黄河一段一段的结着冰,人们走得口渴了,就舀一点黄河水喝,冬天的河水十分清澈,只是冰冷冰冷的,他们走到祁杨村时,已经后晌了,这是是大夏河汇入黄河的地方,此地向右几里就是莲花城,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冰,冬天的大夏河水量小,全被冻实了,于是上游流下的水就溢到两岸,形成了很宽的冰面,上面不很平整,走起来得十分小心,对面的村子叫塔张,这个村子毁坏得很厉害,到处是残垣断壁,难民们对这个村子相当熟悉,不少人还有亲戚住在这儿,就纷纷去自己的亲戚,阿娘的一个堂姨娘在这村中,到了她家,见到姨娘,经过这么多劫难,难免有一阵心酸的泪水,接着烧了些水让大家喝,说起今年的变乱,那姨夫说,这庄子是从北塬上来的一支土匪烧掉的,他们来的时候,天快黑了,人们慌忙躲在庄稼地里,躲得慢的人都被杀死了,然后又把庄子烧了。这半年来,一有动静他们就山沟里躲起来,所以,受了很大的惊吓,本来这是一个很富庶的地方,现在吃住方面困难很大,阿达就问起北塬上的情况,他说跟这儿差不多,听说那儿的房子,都是被城里的难民折下木料当柴火了,因为城里的难民没有烧饭的东西,由部队带着去折那些无人的房屋。听到这个消息,大伙的心情十分沉重,再走二十多里就可以到家了,于是难民们吃了些东西,马上动身了。 往前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张家尕庄的地方,这是个岔路口,向西的道路通向北塬,朝南走就通过东川到河州,老梁就和杏花商量,准备直接到河州城找个客店住下,各方面都方便些,杏花就问阿娘:“阿姐,你看这样行不?”阿娘因为听到北塬上情况,不知家还在不在,就说:“妹子,本来我想叫你一起到家,可是今天听到的消息,我心里也没主意了,回到北塬后,要是家不在了,就让你多走不少的弯路。”老梁说:“我想城里毕竟人多,吃住好解决些,杏花要回家,还是要从城里找脚户,我身上还有点钱,老陈也给了杏花一些钱,你们放心,我保证让杏花安全到家。”杏花是个性格坚强的姑娘,她看到阿娘心里难受,就说:“我爱热闹,城里人来人往的,买个东西也方便,阿姐你不要担心,我看这样最好。” 难民们停下来,纷纷和老梁杏花告别,存福来到杏花跟前说:“姑娘,我说话不受听,你不要在意,我没有媳妇,要是在太平年代,我会求你当我的媳妇,以后我会常想起你的。”杏花骑在驴上说:“我也会想起你们的,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到你们?”头人走过来,拍拍老梁的肩膀说:“梁大哥,这一路你给我们帮了很大的忙,庄里人会记住你的,以后有机会就来我庄,我们一定会好好欢迎你的,还有杏花姑娘,迈过今年这个坎,你的运气会顺起来,一定会遇到好机会,不要灰心,好好活着。”老梁牵着缰绳,慢慢转向另一条路,渐渐走远了,向南的土路上只有两人行走,在冬日的斜阳下显得格外孤单。难民们继续朝北塬方向走去,杏花不断的回头看阿娘他们,阿娘猛地想到:“天黑前肯定到不了河州城,他们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今晚住在那?”就和阿大商量道:“今天晚上他们到不了河州城,找住处有困难,前面二十里就是金家尕庄,你跟他们一起去,住在我父母家,顺便也给老人们报一声平安,你说好不好?”阿大点了点头,跑去向自己的父亲说了一声,因为老梁是北乡弟兄的朋友,一路上给大家找住处,帮了很大的忙,所以父亲很爽快的答应了,阿大就离开难民,一边喊着,一边快步去追赶杏花他们,小路上掀起一阵尘土,这时冬天的太阳已经落山了。 注 ① 尕力巴,杂交牛犊。 ② 羯磨,当地方言,是从佛经中引生出来的,含有商量,决议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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