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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 布罗茨基谈茨维塔耶娃

 昵称42146070 2017-07-22

(1892-1941)

沃尔科夫:人们一直视你为阿赫玛托娃圈子里的诗人。她爱你。在你困难的时候支持你。但是通过和你谈话我了解到,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作品对你作为一个诗人的成长影响更大。当你提起茨维塔耶娃的诗时,常称之为“加尔文主义式的”(Calvinistic)。为什么?

布罗茨基:首先,需要记住的,是她的句法多么罕见。这使得她能够——或者更确切地说,迫使她——在诗中将一切都强烈地表现出来:原则上说来,加尔文主义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一种人们以他的良心来自觉严格要求自己的状态。顺便说一句,在这种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个加尔文主义者。简而言之,一个加尔文主义者是一个总是把最终审判压在自己头上的人——如同上帝缺席了(或失去了耐心)一样。在这个意义上说,俄罗斯没有其他的像她一样的诗人。

沃尔科夫:那普希金的《记忆》又如何?“我审视我的生命,带着深深的厌恶/我战栗并诅咒……”托尔斯泰常以普希金的这些诗句作为毫不留情的自我谴责的例子。

……

布罗茨基:茨维塔耶娃并不叛逆。茨维塔耶娃是“天上的真理的声音/与俗世的真理相对”这句话的基本注脚。你会意识到,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拥有真理……

沃尔科夫:在莫扎特身上,我们可以发现超个人成分的闪光,贝多芬则并不具备,更不用说肖邦。据我所知你比较偏爱莫扎特,茨维塔耶娃强化了的感情基调大概会把你吓退的。

布罗茨基:事实恰恰相反。没人会明白这一点。

沃尔科夫:在咱们以奥登为例讨论诗歌声音的中立性(neutrality)的时候,你曾试图捍卫这种中立性。

布罗茨基:这并不矛盾。韵律来源于时间。记得我曾说过,所有的诗歌都是时间的重构吗?一个诗人在技艺上越多样化,他与时间、与韵律的源头的关系就越密切。而茨维塔耶娃正是节奏韵律最多样化的诗人之一,丰富而又慷慨。事实上,“慷慨”是一个定性的概念:咱们还是回到定量的概念吧,好吗?时间用各种各样的声音对个体存在说话。时间有其自身的低音、自身的高音——也有它自身的假声。如果你喜欢这个说法,茨维塔耶娃就是时间的假声(falsetto),这声音超越了一般乐谱记号的范畴。

沃尔科夫:你是说,你认为茨维塔耶娃感情的强烈与奥登的中立是在为相同的目的服务?她也达到了相同的效果?

布罗茨基:相同,甚至更甚。在我看来,作为一个诗人,茨维塔耶娃在许多方面比奥登更伟大。那种悲剧性的声音……最终,时间本身才能感知这究竟为何。它必须。它必须使它自己知道:因而——在时间的这种功能之上——茨维塔耶娃冉冉升起。

沃尔科夫:顺带说,昨天是她的生日,而我就在想,自她去世之后.似乎也就仅仅过了这么几年。你我谈论的这些诗人几乎就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已经成为历史人物,几乎是化石了。

布罗茨基:这话既对也不对。……事实是,在这些诗人作品中发现的对世界的看法已经成为了我们感觉世界的一部分:……一旦我们意识到了这些,我们生活中再发生的任何事也就不具有重要性了,对吧?……他们创造了我们。就是这样。这就是他们会成为我们同时代人的原因。没有什么曾像弗罗斯特、茨维塔耶娃、卡瓦菲斯、里尔克、阿克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那样一直塑造着我们,尤其是对我而言。因此在我们死去之前,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辈人——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觉得一位诗人的影响力,这种散发出来的能量,会持续一代或两代人的时间。

沃尔科夫:你第一次接触茨维塔耶娃的作品是在什么时候?

布罗茨基:我当时大概十九或二十岁。像在咱们那个年代,很显然,我不是在书上,而是在地下出版物那种打印稿上读到的茨维塔耶娃。我不记得是谁拿给我的了,但是当我读到《山之诗》的时候,觉得喀嚓一声,万物顿然不一样了。之前我读过的任何俄语作品都未曾给过我这样的感受。

沃尔科夫:我不大喜欢茨维塔耶娃的指指点点,她总是急切地想要把她思索的事情化成一种有韵的、指导性的真理表露出来,而这真理本身可能并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布罗茨基:无稽之谈!茨维塔耶娃完全不是那样的!只有根据一种思想——作为一种规则并极度使人不悦的那种思想来写诗——才会导致出这样的结果:……对帕斯捷尔纳克,我们可以很公正地说他带有某种说教性“生活并非漫步于田野”或者诸如之类,但我们不能这样说茨维塔耶娃。如果茨维塔耶娃的作品能归纳出某种范式的话,那也是:“对于你疯狂的世界/K有一个回答——我拒绝。”茨维塔耶娃的确从这种拒绝中派生出了某种满足感,她带着明显的满足感表示拒绝:不——不!

沃尔科夫:茨维塔耶娃的作品有某种格言式的品质。你可以一句一句地把她的诗单独拿来引用,几乎像格里博耶多夫的《聪明误》一样。

布罗茨基:哦,当然!

沃尔科夫: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茨维塔耶娃的格言武的部分总是让我后退。

布罗茨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反应。声音是茨维塔耶娃作品的主要部分。你记得赫鲁晓夫时代那本著名的作品选《塔露萨集》(TarusaPages)么?我记得它是1961年出版的。其中收录了茨维塔耶娃的一些作品:(为了这个,顺便说一句,我得给它所有的编辑深深鞠一躬:)在阅读《树木》组诗中的一首的时候,我就被完全震撼了,诗中茨维塔耶娃这样写道:“朋友们!兄弟般的一群!你,你的摩挲已扫过/大地受凌辱的痕迹/森林!我的极乐世界!”这是什么?她真的是在谈论树木吗?

沃尔科夫:“我的灵魂,影子的极乐世界……”

布罗茨基:当然,将一片树林称作“极乐世界”是一种美妙的手法,但这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手法。

沃尔科夫:仍然如此吗——在诗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真的与男人没有任何区别吗?

布罗茨基:只有在以动词结尾的时候。当我听到“记忆有三个阶段,而第一个,它仿佛就是昨天”,(这句诗出自阿赫玛托娃的组诗《北方的哀歌》,中译者注。)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说话,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沃尔科夫:我永远也无法把这些诗句跟阿赫玛托娃的声音区分开来。(只能说)一个姿态庄严的女人写出了这些句子。

布罗茨基:这些诗句的庄严姿态并非来自阿赫玛托娃自身,而是来自她讨论的内容。茨维塔耶娃也是一样。“朋友们!兄弟般的一群!”谁在说这些?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沃尔科夫:那,这旬诗呢?“哦,这有史以来所有女人的哀号:亲爱的。我对你做错了什么?”(这句诗出自茨维塔耶娃《昨天你还看着我的眼睛》,中译者注。)这是太典型的女性的哭叫。

布罗茨基:既对也不对。的确,它的内容表示这是一位女性说的,但它的本质……其本质仅仅表明这是一个悲剧的声音。顺便提一句,悲剧缪斯就是女性的,正如所有其他的缪斯是女性一样。这是惊人的不幸的声音。约伯是男人还是女人?茨维塔耶娃恰恰是一位穿裙子的约伯。

沃尔科夫:为什么茨维塔耶娃如此充满激情、纵横捭阖的诗歌,很少表现得性感呢?

布罗茨基:我的朋友,请再次阅读茨维塔耶娃……“我学会爱情,从在这贯穿全身的痛楚之中:”你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呢?事实是,这里的重点是声音,而非性爱本身。对茨维塔耶娃来说,声音永远是重点,无论她在谈论什么内容。她是正确的。

……

沃尔科夫:我是在读过茨维塔耶娃的作品之后第一次对巴丘什科夫产生兴趣的:她以巴丘什科夫的一行诗作为自己的作品《纪念拜伦》的开头:“我退出阿比昂的迷津大雾。”然而巴丘什科夫与丘特切夫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布罗茨基:……我还是要建议你在纽约重读巴丘什科夫。……总的说来,俄国诗人——我不想说第二等,大概第二层次吧,包含了一些非常杰出的个人。……不幸的是,社会,尤其是独裁社会,总是只让某个诗人成为领袖:这是由于那种愚蠢的对应,所谓的“诗人沙皇”(the poet-tsar)。但是诗歌需要的,远比一个大师级的头脑更多。只选择一个人,社会把自身限制在了一种或另一种专制上。通过这种挑剔的阅读,社会拒绝了民主的原则,所以这也没有理由事后把一切都怪罪在君主制或第一书记身上。这是社会自身的错误。社会以其对文化的漠然在公民的自由上付出了代价。文化视野变得狭窄,是政治视野变得狭窄的开始。正是文化上的自我阉割为政治上的独裁铺平了道路:所以之后他们开始砍人脑袋,是有来由的。

沃尔科夫:如果你想对你不懂俄语的美国学生们阐明茨维塔耶娃的本质,你会把她与哪位英语诗人相比呢?

布罗茨基:当我跟他们讲茨维塔耶娃的时候,我会提起英国人古德拉·曼雷·霍普金斯和美国人哈特·克莱恩。虽然,已经是个规律了,我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年轻人对这两个人一个也不知道。如果他们真的强迫自己去读霍普金斯和克莱恩,那么他们至少会看到这种复杂的“茨维塔耶娃武”的在英语中不常遇到的东西:复杂的句法、跨行连续、不可推测的跳跃。这就是茨维塔耶娃所以著名的原因——至少在技巧上是这样。如果我们沿着他们俩的相似之处往前延伸的话(不过,再想一想好像他们在这一点上并不是特别相似),他们的结局是一样的,自杀,虽然我觉得克莱恩并没有那么多理由自杀。再一次说,我们无权评判。

沃尔科夫:提到相似性,弗罗斯特和阿赫玛托娃可能考虑过移民,但还是留在了他们的故土。然而茨维塔耶娃和奥登都移民了——只为死前再回来。当然,这些都是完全表面的巧合……我想问一下,你移民之后,会不会觉得茨维塔耶娃对你来说更亲切了。你会从内心里感觉理解她了吗?

布罗茨基:理解和居住地的更换无关。这只与年龄有关系。我觉得假如现在我对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有了不同理解,主要是因为我现在能认同她的感伤(sentiments)了。事实上,茨维塔耶娃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极度不愿响应:她很少把个人经历运用到诗歌当中。以《山之歌》或《结束之诗》为例,她讨论的是普遍意义上的破碎(rupture),而非某个实际存在的人遇到的伤痛。

沃尔科夫:你自己曾经说过她是俄罗斯诗人中最真诚(sincerest)的一个。

布罗茨基:绝对是。

沃尔科夫:你没有想到过她诗作中那种传记式的率直么?那茨维塔耶娃的散文又如何解释?那简直从头到尾就是自传啊!

布罗茨基:茨维塔耶娃的确是俄罗斯最真诚的诗人,但是这种真诚,首先,是声音的真实性,就像人们因疼痛而发出叫声。这种疼痛是个人化的,然而这声尖叫却与任何一个个体之间都存在距离。我们以上谈过的她的那种“拒绝”的声音,其实压过了一切,包括她内心里的东西。包括她个人的哀痛,她的祖国,她的外国,以及这两个地方的混蛋们:最重要的是这种语调(intonation)——这种拒绝的声音——让她超越了经验本身。“对于你疯狂的世界/只有一个回答——我拒绝。”在这里,甚至“疯狂的世界”都不算什么(一次不幸就足以感受到这一点了),重要的是那种像分母一样作为这行诗的背景的嚎叫的声音。你也可以说,生活中的具体事件仅仅确认了茨维塔耶娃天生的洞见。然而,经历并不能说明任何事情:在纯文学中,就像在音乐中一样,经历是其次的。某种艺术类别的材料装置有其自身确切的线性的运动方武:这就是为什么炸药会飞散开来,假如我可以尝试用比喻来解释的话,飞到材料——而非经历——所指的方向尽量远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相同的经历:毫无疑问,有人的经历甚至比茨维塔耶娃的还要艰难,但是没有人能够具有她的掌控力,她处理材料的能力。经历,生活,身体,传记——它们至多将这种后坐力吸收掉。“炸药”已经被材料本身的运作送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不会在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中寻找与我的生活经历相类似的内容,我也不会去试图感受被她的诗歌力量震撼得目瞪口呆以外的任何东西。

沃尔科夫:……在这之前,我必须承认,比起茨维塔耶娃来我更喜欢阿赫玛托娃。阿赫玛托娃自己则常说20世纪的首席(premier)诗人是曼德尔斯塔姆。你同意吗?

布罗茨基:好吧,如果我们非得要开始这种讨论的话,那么不,我不同意:我觉得茨维塔耶娃才是20世纪的首席诗人。当然,茨维塔耶娃。

1980年春至1990年秋

文章选自《茨维塔耶娃诗选》,王家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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