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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汤灭夏之役的“东”与“西”

 瑞德阁楼 2017-07-22

经过近百年的重建,我们对夏商历史的认识已大大提升。现在可以比较自信地指认某某遗迹、遗物是夏代的,不敢说百分百准确,但绝对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夏商文化研究的主力似乎已从何为夏、何为商这种基本问题,更向纵深发展。例如夏商都邑的布局规划、夏商时期的自然环境、夏商历史的细节重构等等。

现在讨论的就是夏商史重建中的一个比较关键的细节。传说中的成汤灭夏之役,有一个行为极其令人费解,令不少学者十分纠结,这就是《呂氏春秋·慎大》提到的商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

桀愈自贤,矜过善非,主道重塞,国人大崩。汤乃惕惧,忧天下之不宁,欲令伊尹往视旷夏,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曰:“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汤谓伊尹曰:“若告我旷夏尽如诗。”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体离散,为天下戮,不可正谏,虽后悔之,将可奈何?汤立为天子,夏民大说,如得慈亲,朝不易位,农不去畴,商不变肆,亲郼如夏。此之谓至公,此之谓至安,此之谓至信。尽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 

引文中的“未接刃而桀走”是指夏商之间的决战“郕之战”。此战见于《吕氏春秋·简选》:“殷汤良车七十乘,必死六千人,以戊子战于郕,遂禽推移、大牺,登自鸣条,乃入巢门,遂有夏”。依此则《慎大》的“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显然是商师在亳都的行动,亦即由亳都东门出城,然后向西转进。

      当时成汤所在的亳都就是考古文献中的郑州商城。该城很可能有三重城圈。迄今为止,外、内两城已可大致复原,而最里面的宫城则仅有一些线索。估计成汤灭夏时应该尚无或尚未建成外廓城,很可能仅有内城和宫城。外廓城没有东城墙,其东侧应是类似现代港口建设中的“防波堤”之类的设施(张立东:《试论郑州商城的总体规划》,《中华之源与嵩山文明研究》第三辑,待刊),而根据《吕氏春秋·简选》的记载,商师并非水师,因此当时东出之门只能是内城的东门。

郑州商城的内城有两个东门,分别被我们命名为“北东门”和“南东门”。如果商师从东门出城,那么他们会选择哪一个城门呢?鉴于“北东门”更接近位于内城东北部的宫殿区,我们觉得从北东门出城的可能性更大,出城之后沿着东、北、西城墙转进,最后踏上由“北西门”通往夏都的大路(图一)。

图一  商师在汤都亳的行军路线

(底图据张立东: 《郑州商城城门探寻》,《江汉考古》2015年4期)

以上关于商师在亳都之行军路线的重构,是有些旁证的。唐长安城东墙最北的通化门,可与郑州商城内城的北东门进行类比。通化门位于宫城、皇城分界线的延长线上,对于皇帝和官员的出城行动非常方便。高宗以后,在原来的北墙外新建的大明宫取代太极宫成为政治中心。通化门临近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因此成为皇帝和官员出城的一条重要通道(王静:《城门与都市——以唐长安通化门为主》,《唐研究》第15卷,2009年)。

图二  唐长安城平面图

在偃师商城的西二城门外侧发现有宽约4.5米的“顺城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83年秋季河南偃师商城发掘简报》,《考古》1984年第10期)。郑州商城内城的外侧也有可能存在“顺城路”。1989年在郑州商城东城墙南端的外侧发现有护城壕。按后世的经验,一般在城墙和城壕之间都有环城路,可惜我们不知道城与壕之间的宽度,而且已发现的护城河还没有围成一圈(宋国定:《1985—1992年郑州商城考古发现综述》,《郑州商城考古新发现与研究(1985-1992)》,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

图三  偃师商城复原模型

汉代以后的郑州,因为只有一个西门,所以通向西方的道路都是通过商代的“南西门”。在设有两个西门,而且目标是西北方向的成地(成皋)的情况下(张立东:《山西夏都考辨》,《考古求知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280-281页。《夏商成之战补说》,2014年10月28-29日“濮阳与华夏文明”学术研讨会论文),由“北西门”外转向西行大路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图四  民国郑县城及四关图

非常有趣的是,近年重出江湖的《清华简·尹至》提到了商师在夏都的行动:

惟尹自夏徂亳,逯至在汤。汤曰:“格!汝其有吉志。”尹曰:“后!我来越今旬日。余美其有夏众不吉,好其有后厥志其仓,宠二玉,弗虞其有众。民沇曰:‘余及汝偕亡。’ 惟灾虐德暴,重亡,典夏有祥,在西在东,见章于天。其有民率曰:‘惟我速祸。’咸曰: ‘曷今东祥不章?’今其如台?”汤曰:“汝告我夏隐,率若诗?”尹曰:“若诗。”汤盟质﨤尹,兹乃柔大萦。汤往征弗附。挚度,挚德不僭。西翦西邑,戡其有夏。夏料民,入于水,曰战。帝曰:“一勿遗。”

引文“自西翦西邑”中的“西邑”显然是指夏都,全句是指从西面攻击夏都。按理说商师自东而来,最方便的攻击方向应是东方。然而决定战事的因素很多,何况夏都东西两面的距离,相对于从商都到夏都的距离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因此由东面来的商师绕到西面攻城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至于导致商师从西面进攻的原因,也不是毫无线索。《墨子·非攻下》也记载了成汤灭夏之战(孙诒让:《墨子閒诂》,中华书局,2001年,150页):

遝至乎夏王桀,天有酷命,日月不时,寒暑杂至,五谷焦死,鬼呼国,鹤鸣十夕馀。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乱,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诛之,必使汝堪之”。汤焉敢奉率其众,是以乡有夏之境,帝乃使阴暴毁有夏之城。少少有神来告曰:“夏德大乱,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汤奉桀众以克有夏,属诸侯于薄,荐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诸侯莫敢不宾服。则此汤之所以诛桀也。

依据这条文献,正当两军进行攻防战时,天帝命祝融在夏城之西北隅放了一把火。如果剔除神话成分,我们可以推断当时有人在夏城之西北隅放火,以与外面的商师里应外合。也许正是这一有计划或者偶然的里应外合,商师才会从西面向夏都进攻。

西北隅的大火还可以在《上博简·容成氏》中得到印证:

(汤)然后从而攻之,升自戎遂,入自北门,立于中庭,桀乃逃之鬲山氏。汤或从而攻之,降自呜条之遂,以伐高神之门,桀乃逃之南巢氏。汤或从而攻之,遂逃去之苍梧之野(释文见张立东:《〈容成氏〉夏都“中庭”释论》,《华夏考古》,2017年第1期)。

图五  商师进攻夏都之形势

商人“入自北门”而非其它方面的城门,很可能与西北隅的大火相关。只是由于二里头遗址尚未发现大城,而且“宫城”性质的小城也还没有发现“西门”和“北门”,因此我们还不能比较准确地画出当时的实战攻防态势,只能在虚拟的城图之上比划。

廓清不寻常的商师出发、行进和进攻路线之后,我们还应该提出一个比较靠谱的解释。目前想到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为消灾除病而进行的“禳禬”。《慎大》在叙述发兵之前,先说“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这就很难让我们不去想象“夏桀之梦”与商师行军路线之间的关联。商人是主动进攻,因此其发兵之时当在上午。可以想见,商师出城之时正面对东方升起的太阳。也许,商王认为这样自己就成了西方之日。商师从夏都西方进攻,也可以理解为了占据西方的优势,以达到西方日胜的结果。总言之,不论在商都还是夏都,商人都占据了西方之位,以暗合西方之日。

图六 民国时期的北京德胜门

第二种可能是当时商人出兵通常是在北东门,而从西侧进攻夏都则是因为西北隅的大火。明清北京城的出兵都在德胜门。这当然是有讲究的。北方为玄武,而玄武主刀兵,所以出兵打仗,一般从北门出城。德胜门的“德”与“得”谐音,因此德胜既有预祝旗开得胜的意思,又暗含以德胜(服?)人的意思。唐长安城的出兵大多在通化门,也说明一个城市的出兵城门大多比较固定。商人是从东方迁入亳都的,而且当时最主要的进攻对象位于西方,因此在当时的地缘政治中,东西(而非南北)才是最主要的空间轴线。

图七  明清北京城德胜门的位置

综观之,《呂氏春秋·慎大》的“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清华简·尹至》的“自西翦西邑”、《上博简·容成氏》的“入自北门”和《墨子·非攻下》的“天命融降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是可以整合的。经过整合之后,可以比较完整的勾勒出成汤灭夏之役的行军作战路线:商师从北东门出亳城,经北门外绕到西北门外转向通往夏都的大道,中途在成皋大败夏军,乘胜追至夏都之后,夏都之西北隅发生大火,城内大乱,于是商师从西城进攻。陷城之后,成汤由北门进入夏都,随后在一号宫殿的中庭举行革命大典,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天命从此由夏转商,我们从此站起来了!”

图八  成汤伐桀之役示意图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考古文博系、河南大学公共考古中心 张立东)

三代文明 · 原创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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