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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川寻找那一个我

 老沈阅览 2017-07-23
   李贯通

  能听到老牛断续的喘息,听得到那辆破车周身的咿呀尖叫,到了如我这般的年龄,他还在率领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弟子们周游列国。
  真的是天可怜见!说什么列国?十四年走不出中原,北未到黄河,南距长江更是隔了一堆蕞尔小国。
  至于周游,更让人悲悯,其中的苦难,远非一般文人所能描述。与其说是周游,不如说是推销更确切。他满腹经纶,自以为是乱世的救星,要把自己捻搓为种子,随风挥洒,地上长出的是数不尽的他,树上结满的也是数不尽的他,于是乎,四海太平,一个硕大无朋的“仁”字高挂天空。
  作为孔子的鲁国同乡,我对他的博大与抱负高山仰止,又叹惜:尽管他多次向老子请教,却不能领悟老子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他只是一个知世的悲剧人物。他不能自知,也不能遍踏大地寻找自己,当然他更不知中华的版图上,有一个叫金川的地方。
  四川阿坝有个金川县,是史上著名的雪梨之乡。春风撩人人撩春的三月,正是梨花的天下。登上一座座的峰峦,只要一个俯视,你便被震惊了,那是走遍童话世界也难以遭遇的掠魂之美:一个梨花气韵充盈的泱泱世界,梨花簇拥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庄或在丘陵,或在平地,或在更高的山腰,或在更低的水边,无论村庄在哪里,总也走不出梨花的怀抱。梨树有漠漠如烟织成大块园林的,有数十上百株氤氲为一个家族的,亦有点点滴滴孑然一隅的。梨树们这般的散淡自由,参差错落,不到金川,难以相信。
  这里的村庄是识趣的,用它的红色或者是青色的房顶,尤其是直挂蓝天的袅袅炊烟,作为梨乡画卷的点睛之笔。偶尔见到一抹唇红、一点柠檬黄,及至后来才知道是碧桃、油菜花之类,虽然是有意无意的卖萌,也实在卖得百伶百俐,恰到好处。梨花的间隙,如芭蕉叶状的几块互不搭界的绿,颇为醒目,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农田。明明是农田,思忖着就是芭蕉,晴也萧萧,雨也萧萧,南方的植物,居然到金川争春来了!人老眼拙,如果不是朋友的提醒,我会漠视了大渡河。在地面的最低洼处,依着山的行走,一带清流从梨花深处来,微波潺湲,回眸依依,流经了多少个唐宋元明清,只把金川的一脉乡魂梨韵送入另一端的茏葱隐约处,再送往不必知名的远方。
  这就是金川作为梨乡的风貌,优雅娟素,庄重美丽,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不事雕琢,不见人力的摆布扭捏,她乐天知命,旷达古拙。这里正是《红楼梦》中贾宝玉所理想的“天然图画”:依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守自然之道,享自然之无尽馈赠,用自己的美德驱除浊世的侵扰,千年不变地演绎着自然的本来面目。切莫说眼下的梨乡图像没有章法,那恰恰是最具智慧最为绝妙的布局,她以自己原生的野性美,引导人们领悟生命的真谛。
  如果说俯视让你震惊,走进梨村一亲芳泽,给你的就只有一个词叫做“迷醉”了。梨花如雪,这是通常的比喻。金川的梨花,岂能是雪可以比拟的?雪是粗糙的,只可远视,雪的白也是借助晴日,且在阳光的照耀下生发的是刺眼的凛冽的白。金川梨花的白不以阴天晴天而改变,凝视片刻,恍惚中这个世界白得一无所有。金川的梨花分外细腻,什么“肤如凝脂”“软玉温香”真真是陈词滥调,趁着周边无人,闭目吻一朵梨花,瞬间的感觉是整个的你被梨花融化了!倘若你有幸还能睁开眼睛,原来的你不复存在,你已经成为那一枝上的一朵!
  金川的梨花要比外地的大许多许多,每一朵都绽放成一个巨大弧度的圆,不由得不发出“金川梨花大如镜”的感叹。金川的梨树长得有点“乱”,走遍十里梨园,几乎是一树一体姿,找不到两棵相似的,只有各自任性地生长着的“这一个”。这里的树冠尽显奇异,很难见到那种饱满浑圆的冠。这里的枝干叫人目瞪口呆,有的笔直地伸向天空,有的斜垂着如佛手;有的极尽虬曲,从乱丛中峥嵘出来,只为托起一朵花。有一棵的枝干相对工整,像极了千手观音。一棵数百年的老梨树,独在僻陋处,主干上竟然毫无理由地生出一朵花来,魔幻得叫人百感交集!遥见一条金色的哈达横挂在一棵梨树上,格外醒世,即有梵音和雅徐徐入耳。想起禅宗的“吾本来兹土,传法渡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蓦然明白了梨花五瓣的机缘。金川是佛国,天下梨花皆五瓣,不是桃花五六七,自然都是金川梨树的弟子了。
  观赏过内陆的不少梨园,都是似曾相识。几百亩,上千亩,一马平川。甚至一样的株距行距,一样的树身树冠,你不得不佩服当代人“格式化”的能力与复制的精致。如果有什么不同的,便是园内的设置:有砌一道“文化墙”,书写《诗经》《论语》或古贤今贵咏梨诗词的;有垒石为假山,抽水为喷泉,小池内放了睡莲与锦鲤的;有塑了财神供人烧香磕头的……机关算尽,本来就单调无趣一目了然的梨园,被捉弄得不伦不类了!可怜三月春风怨,满园梨花若纸花。
  金川梨树与外地梨树的云泥之异,其根源绝不是地理的形成,而是文化——信仰的有无所致。
  金川有1800年历史的广法大寺院,该寺曾经有禅房千间、僧人两千,瞻望精湛的建筑与如虹的气势,可以冥想当年经幡猎猎、香火澎湃、梵音回荡在山水云霞之间的场景。然而,这些并非是广法寺真正之大。真正之大,乃是其对各教派的包容与尊敬,她倡导的是佛法平等不二、为众生利益大无止境的宗旨。有句禅语“白马入芦花”,指的是泯灭一切差别的大境,在金川,改为“白马入梨花”更为确切了。广法大寺院是清代四大皇家寺院之一,这委实是她的一段不幸——乾隆的御匾御碑,是帝王专制与屠杀的罪证。在金川海拔3685米的纳勒神山半坡上,有着被称为第二布达拉宫的观音寺。还未见观音,仅是那道长长的仿佛祥云叠成的嘛呢石墙,就把我感动得五体投地了!是的,在供人膜拜的长方形的大理石板上,完成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五体投地,那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几滴泪花在石板上悄然绽放。金川的观音寺,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没有院墙的寺院,她以无边的慈爱迎候着天下络绎不绝的朝圣者。到了这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净”。
  金川的藏民都是佛的信徒,金川有多少佛塔、多少经轮,俗人可以查得清,金川人的眼中佛塔经轮却无处不在。牛音羌笛,尽是妙谛,郁郁梨花,无非般若。
  三十年前,读了后弗洛伊德的杰出代表卡伦·荷妮的《自我的挣扎》,她的“理想我”的阐述,一直让我的精神处于清醒与惶恐之中,她比老子的自知说更具启发性。那个“理想我”在哪里?我要寻找到何年何月?金川之行,让我的寻找有了结果。“理想我”就是金川的一棵老梨树:本分,本色,不争,不媚,风骨璀璨,寒暑怡然,一瓣成春,满腹经文。
  从成都到金川,从金川到成都,转山转水转佛塔,转动了所有遇见的经轮,圆满了今生来世的无言的祈祷。金川的梨花,乱花迷眼不迷心性。不再惧畏生命旅途的迷津,梨花为你自缀成一件御寒御瘴穿越茫茫烟雾的风衣;理想的彼岸似乎遥不可及,只须取一截梨枝,顷刻为舟,以梦的速度让你平安抵达。
  每每回忆起与金川的梨树——我的兄弟姐妹告别的那一天,以及想起煨桑塔的龙达满天飞舞的那一刻,以及想起与老喇嘛莹沏的眼睛邂逅的一刹那,总会动情地唱起满族歌手降央卓玛的歌:那一瞬,我已飞,飞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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