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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这边风景》| 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提名作家巡展

 老鄧子 2017-07-24


特殊贡献作家提名


王蒙

1934年10月生于北京,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学者,曾任文化部部长,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为《青春万岁》。


提名作品

王蒙《这边风景》(长篇)2013年第3期

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提名作品节选


《这边风景》是王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下放新疆农村劳动期间即开始创作的长篇小说,可惜因各种缘由未曾付梓,直到近年才得以最终成稿。

小说以新疆农村为背景,从公社粮食盗窃案入笔,用层层剥开的悬念和西域独特风土人情,为读者展示了一幅现代西域生活的全景图。同时,也反映了汉、维两族人民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的真实生活,以及两族人民的相互理解与友爱共处,带有历史沉重的分量,又将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塑造得极为生动,悬念迭生,矛盾冲突集中,独具新疆风情。该小说的结构独具匠心,在每个章节后都设计了“小说人语”,用79岁高龄的王蒙今时今日的角度去适时点评和阐述39岁王蒙当时的创作和思考,形成“老年王蒙与中年王蒙”的对话,为这部六七十年代的作品添加了现代感和时代感。

2015年8月16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揭晓,五部作品获此殊荣。本届茅盾文学奖先后经过六轮投票,从252部长篇小说中最终选出5部作品,81岁的老作家王蒙首次获得茅奖,位居第二,获奖作品《这边风景》首发于《花城》,并在花城出版社出版。


《这边风景》

王蒙


第三十四章


牛是怎样被杀的

尼牙孜不可能捞到便宜

库图库扎尔与麦素木过招


库瓦汗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家里,进门时忘了低头,额头撞在了门楣上。她哇呀一声捂住了头,才看见泰外库坐在门口的灶边,正等得不耐烦。见库瓦汗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现在宰不宰?”

“宰,宰!牛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了,这可叫人怎么好……”正说着,看到了抱着小弟弟的二女儿,拍,就是一巴掌,“怎么嘱咐你的?为什么不给你泰外库叔叔倒茶?小娼妇,不成人的……”二女儿被这突然的起板打得一趔趄,一撒手,小弟弟落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弟弟摔哭了,呜的一声姐姐吓哭了。库瓦汗英勇果敢地猛冲过去,泰外库拦住了她:“我还有事呢,要动手就快!”

“快,快!”库瓦汗更是心急,她不顾额角的疼痛与孩子的哭泣,相当灵活地快步跑进畜圈牵出了老黑牛。这个被说成病得要死的牛,头一探一探地,带着一种老大作风和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气,摇着尾巴,舐着鼻孔,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丝毫也没有预感到它的厄运。泰外库虽然看出破绽,却无心过问。他的任务只是屠宰而已。

等牛牵到后园的一角,他挥手叫库瓦汗走开,解下腰上缠着的粗麻绳,熟练地绊住牛腿,轻轻只一拉,黑牛颓然倒在了地上。泰外库赶上前一步,把绳子一紧,单膝跪下,嗖地从靴筒里抽出了亮闪闪的尖刀,刷、刷,刀刃在靴子上蹭了两下,他拉长声音叫道:

“安——拉——艾克——白尔!”这是宰牲畜时要念的一句经文:含义是“真主伟大”!

随着话音一落,泰外库以一种职业的熟练技巧和冷漠表情将利刃放到牛颈上一抹,左手将牛角一扳,噗的一声,带着泡沫的,最初似乎是阳红色的鲜血喷出去几米,老黑牛哞的一声闷吼,粉红色的舌头吐出了老长,牛眼睛倏地瞪了老大,眼球一亮,突出、凝固在原处了……

会议结束,人们散去,里希提招呼伊力哈穆和尼牙孜坐近,并对库图库扎尔说:“咱们一起谈谈尼扎洪的牛的事情吧。”

库图库扎尔推辞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还得去一下加工厂。我说尼扎洪,牛死了也就算了。牛,总是要死的。不要说牛了,就是你、我,大家麻家,也迟早一死。不要生那么大的气,队长也不要生气了。农村的事嘛,哈哈,唉唉……”就这样,他一面告辞,一面理正帽子,一面息事宁人地说说道道着,走了。

“看来您对伊力哈穆队长有许多意见,可不可以我们一起谈一谈,让他本人也听一听?”里希提问尼牙孜。

“没什么可谈的。”尼牙孜哼了一声,声音里有一些疲劳的调子。今天,并没有出现麦素木所预言的那种干部们惊慌退缩的有利情势,显然,眼下他在这里还捞不到什么便宜,大队长的话也在提醒他,该且战且退了。“我来大队,只问一句,我的牛怎么办?你们管不管?”

“伊力哈穆队长,您在吗?”人还没见,已经传来了杨辉的响亮声音,伊力哈穆连声答应。随着门的推开又是杨辉连珠炮般的责问:

“好一个队长!一个电话把我从五公里以外调了来,您却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做官当老爷!”看到了里希提和尼牙孜,她吐了一下舌头,“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牛已经宰了让我来治病,让我把五脏六腑再放回原位,把肚皮再缝上吗?”说着,她把医药箱向尼牙孜一推,“早知道,我这里面就不装青霉素和蓖麻油了,应该给你装上两包花椒和姜皮子,好炖牛肉汤嘛!”然后又转身批评伊力哈穆,“您也真够官僚主义的!”

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一怔,继而同时意识到这里边有鬼,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把疑惑和不满的目光投向尼牙孜。

杨辉把头巾整一整,眼镜扶一扶,用手当扇子,似乎由于跑路和说话不胜这间房屋的热度似的,然后,丝毫不顾忌尼牙孜的在场,她继续说:

“我到了这位尼牙孜哥的家里,库瓦汗姐拦着不让我进门。噢耶,还没见过这样对待客人的呢!大概库瓦汗还记得夏天在场上结下的‘仇’吧。夏天在场上,组织妇女选麦种,人家都是一穗一穗的精选,咱们库瓦汗大姐却是不分燕麦荞麦野麦一把一把地抛……正好我去检查,让她全部返工,听说那一天只给她记了一个半分,她在背后把我骂了一通,骂也不行的,骂也得返工。今天拦住,那也是不行的,我告诉她,听你们队长说你们的牛得了紧急重症,是不是口蹄疫?需要立即检查,如果问题大,那就要把你们全家人畜隔离起来,闹不好需要暂时中断伊犁和乌鲁木齐的交通,疫情要立即汇报给县、州、自治区和国务院。苏联、巴基斯坦、阿富汗等接壤的国家也要采取措施。这样,她才勉强让我挤进了院子。我的天,牛已经挂在夏日茶棚的大梁上了,你们那个赶车的大个子——他叫什么来着?正在卸牛皮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力哈穆克制着愤怒,板着面孔问尼牙孜。

“什么怎么回事?又是烟筒又是水果的,我听不懂她的话。”尼牙孜嘲笑着杨辉的江南腔的维语发音,故意装糊涂。

“问你宰牛是怎么回事,你又有什么不懂的?”里希提十分严厉地问,而且用了成人之间十分罕用的“你”。尼牙孜对杨辉的嘲笑使他激怒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的女儿”!他的喘气声好像一声声狮吼。尼牙孜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颈。

“噢,是的,”尼牙孜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话,“牛已经病得不行了,能眼巴巴地看着它死掉吗?宰掉还可以卖几个钱,我们穷得连咸盐都吃不起了……”

“您的牛不能卖也不能吃,要送医院化验,免得人们吃了中毒。”伊力哈穆认真地说。

“什么什么,牛肉有什么可罪谴的?”

“牛的死因不明,牛身上很可能含有大量危害人类的致病毒素。把牛肉交到兽医站去吧!”

“肉没问题!”尼牙孜真的急了,“我用脑袋担保,谁如果吃了肉肚子疼,我负责!”他指手画脚地分辩,唾沫溅到桌子上。

“这么说,您的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病了?”伊力哈穆冷冷地一笑。

“不,没有,哎,有,有,不是的……”尼牙孜不知怎样回答好了。

“这么说,我走这么远到这里来,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到底有我的什么事情呢?如果你们不认为有必要找防疫站来处理尼扎洪的牛,”杨辉站了起来,“我走了。”

“等等,”里希提叫住了她,“尼牙孜还没有缴纳屠宰税,好吧,让我们的女儿通知税务局一声。”

尼牙孜愤愤然站了起来,碰响了桌子和板凳,谁也不看地说:“好吧,咱们走着瞧!”不知是由于气愤还是心疼那个税款,他面色苍白,浑身抖个不住,像打摆子发作。

“先别走,”里希提用手势止住了他,“尼扎洪请您好好想想,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人呢?牛的事情您在耍花招,是吗?你们一家八口,如果在旧社会,你们会冻死、饿死。您本来应该热爱社会主义,做一个好社员……”

书记的话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尼牙孜不等里希提说完,回身走了,他的臃肿、愚蠢而固执的后背一颤一颤。

伊力哈穆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我简直不懂,他不是地主、富农,却干着地主富农想干而不敢干的事。他受着社会主义的恩,实际上却仇恨着社会主义。他的心思放在和社会主义和集体作对上,除了捣乱还是捣蛋。哪怕他用心思多养几只白绵羊或者多种点大蒜卖钱,也总算是可以理解的……”伊力哈穆有许多话要说,想和里希提好好谈一谈,但是,他看到了书记的憔悴的面容,他中断了自己的话,转身说:

“书记,您回家休息吧。”

“嗯。”里希提答应着,却没有动弹。他今天说话太多了,胸部像堆满了棉花,咳也咳不出,喘也喘不痛快。伊力哈穆不知道给书记做点什么才好,他说:

“我给您倒一杯热茶来吧。”

里希提的脸上显出了感激的笑容,他摆摆手,小声问:“您说,尼牙孜为什么又来闹腾?”

“他闻到了一种什么气味吧?”

“什么气味呢?”

“阿西穆哥也提出来,不让伊明江当保管了。说是搞起社教来,当干部的都要挨整。还说什么是大队长告诉他的,绥定的一个会计,因为害怕批斗,已经吓得上了吊了。”

里希提点点头:“其他队也有类似的情况,关于当前的运动存在着各式各样的说法,其中也包括挨整和上吊……”

“看来有人在造谣破坏,可恨!”

“有人在造谣。”里希提重复着,现出了沉思的表情,眼角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又轻声说:“但也有些方面,不见得完全是造谣。”

“您说什么?”伊力哈穆茫然了,“不完全是造谣,这么说有些是真的事?为什么?”

里希提边思索着边说:“斗争是复杂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怎么个搞法,我们其实也说不清楚。斗争斗争,肯定会有一场斗争。不斗争会腐化,会变修,一斗争又会搞得紧张,弄不好会乱斗。运动当中会出现一些复杂的情况。我们应该经受得起锻炼。”

伊力哈穆没有听清书记的具体所指。但是他知道“复杂”“锻炼”这些字眼的分量,他态度庄严地倾听着。

……

(节选自《这边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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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城》2013年第3期


创作谈


王蒙:真正的文学拒绝投合

——王蒙答记者问


《这边风景》甫一问世,就因为它多方面的独特性而引起关注。正如王蒙在接受采访时说的,《这边风景》好比一条清蒸鱼的中段,有了它,他的文学人生才是完整的。阅读《这边风景》,你会发现,小说家王蒙的文学触觉是那样的丰富而细腻,文学本身的生命力是那样的强大。

记者:《这边风景》写于四十年前,在四十年后出版并在四十年后获得大奖,您有何感受?

王蒙:好事不会觉得太晚,这是俄罗斯的谚语。更令人欣慰的是新疆,是伊犁,是各族尤其是维吾尔族人民,是他们的生动鲜活,他们的幽默智慧,他们的别有趣味,他们的艰难困苦中的光明快乐,还有他们的与内陆城市大异其趣的语言与文化,突破了环境与书写的局限,创造了阅读的清新与感动。我感谢书里书外的天山儿女,感谢在困难的时期得到的那么多友谊、知识和温暖。感谢情歌《黑黑的眼睛》,感谢流淌过巴彦岱的大湟渠——人民渠,感谢房东阿卜都热合满·奴尔大哥与赫里其汗·乌斯曼大姐。

记者:应该说《这边风景》在您创作的作品当中是一部非常特别的作品,您个人是如何看待评价这部作品的创作的?

王蒙:这是一本下了苦功夫的书,使我想起了四十多年前,处于逆境的王蒙,决心按照《讲话》精神,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到边疆去,到农村去,深潜到底,再造一个更辽阔更坚实的写作人;同时仍然热爱、仍然向往、仍然自信,仍然多情多思多梦多词多文。没有许多年的农村生活,没有与各族农民的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维吾尔语的熟谙,没有对于生活对于大地、对于边疆对于日子的爱与投入,不可能有这部作品。

记者:本届茅奖参评数为历届之最,是否可以说,文学的生命力和前景依然是让人乐观的?您对当下文学发展有何看法?

王蒙:真正的文学拒绝投合,真正的文学有自己的生命力与免疫力,真正的文学不怕时间的煎熬。不要受各种风向影响,不盯着任何的成功与利好,向着生活,向着灵魂开掘,写你自己的最真最深最好,中国文学应该比现在做到的更好。


(摘自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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