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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他自己宣称的，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毫无疑问，杜甫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擅长写作惊人诗句的诗人。杜甫的惊人诗句有各种类型，有深刻揭露社会矛盾的，有直击人心最柔软处的，有气势磅礴惊心动魄的，有细致入微纤毫毕现的……嬉笑怒骂，危言耸听，精雕细刻，他都能把话语说得铿锵有力，把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杜甫有一句众所周知的教训人的诗句，从后人引用的频率看，应该是古往今来最狠的训斥之语。 这诗句便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两句诗，翻译成现代汉语，大致是：你们的身体与名声，终将消失于无形，留不下丝毫印记，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流淌了千万年的江河，还会千万年地流淌下去。 这一番话，对普通人而言，也许算不得什么。普通人的一生，有如草木一秋，对社会，对历史，都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普通人的人生价值，基本上局限于家庭之内，完成养家糊口、扶老携幼、传宗接代的人类之动物职能。 可是，杜甫的这两句诗是对文人说的。中国历史上，文人虽然大部分终其一生也只完成了人类之动物职能，泯然众人；但是，他们自诩（许）的，决不是“众人”，不是动物之人，而是有精神追求的人，是以流芳后世为使命的人。孔子所说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有这个意思；司马迁的“恨私心有所不足，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司马迁《报任安书》），有这个意思；杜甫说李白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也有这个意思。 文人最忧愁的事情，莫过于生如草木，身死名灭。 因此，对文人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两句话，就等于说：你这一辈子，狗屁不是，白活了！ 这两句诗，出自一组由六首七言绝句组成的组诗，《戏为六绝句》。《戏为六绝句》是杜甫保留至今的诗歌中，较为集中表达其诗歌理论观点的作品，相当于杜甫的诗体论文。组诗主要内容是，肯定了南朝梁时诗人庾信晚年的诗歌成就，肯定了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诗歌造诣和历史地位，对其当代诗坛表示了不满，对年轻一辈的狂妄提出了批评。组诗中的两联诗句，很好地概括了杜甫的主要观点，一联是“不薄古人爱今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其五），一联是“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其六）。 按理说，既然是诗体论文，应该是诗人较为冷静、平和、理性的心情下创作的。但是，诗题用了“戏为”两字，说明杜甫是有感而发的。研究杜诗的名家清人仇兆鳌说：“此为后生讥诮前贤而作，语多跌宕讽刺，故云戏也。”也就是说，杜甫对当时诗坛若干狂妄自大、不懂得尊重前代诗人的年轻诗歌作者感到不满，有情绪，甚至很生气，感慨系之，于是做了这一组文论诗。 其中，“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出自第二首，全诗如下：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虽然说，杜甫追求诗歌语言的特殊效果，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对于年轻后辈，使用如此重狠的词语句子，似乎有些异常。杜甫不是一个傲慢狂妄的人，对前代、同辈诗人，如孟浩然、李白、王维等，他谦和有礼，不惜赞美之词；对比自己年轻、后辈诗人，如岑参、严武、苏涣等，他爱护有加，寄予厚望。这一回发这么大的火，简直有点儿不像杜甫了。年轻后辈也许的确言行轻薄，但以杜甫一向广交朋友、与人为善的性格，不至于说出这么狠重的话语。更何况，这是在一组谈论诗歌艺术的绝句作品中——绝句因为只有四句，形式短小，并不适合表达过于强烈的情感。 我怀疑，个中另有原因。 多年前我曾写过两篇学术论文，主张杜甫在成都生活后期（杜甫一家在成都草堂前后居住了六年，中间因避乱独自到过梓州阆中一带）曾经跟当时当地军政长官（成都尹、川西节度使）、好朋友严武有过一次严重的酒后睚眦事件。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都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杜甫心情很糟。全然没有初到成都时的喜悦欢愉和早期的悠然自得心情，经营草堂和植树莳药之余，在浣花溪中划划船，跟妻子下下棋。 杜甫糟糕的心情，有一部分表现是，对年轻后辈的不耐烦。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莫相疑行》和《赤霄行》两首诗。《莫相疑行》中的末四句：“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赤霄行》中的末四句：“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前者怒火冲天，后者暗自劝慰。 仇兆鳌等杜诗学者把《戏为六绝句》的写作年份系于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把《莫相疑行》和《赤霄行》系于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前后相隔四年之久。但从诗歌的内容和其中流露的心情看，两者间颇有相同相通之处，因此我怀疑，它们作于同一时期。 有这样的可能：杜甫因为跟严武之间积累了一些矛盾，年轻的幕府同僚对他有种种不友好的轻慢举动，加上年龄的原因，比如更年期心理、身体多病，杜甫这一时期的心情很糟，对年轻后辈倍感失望，因此写出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样具有浓厚教训意味的诗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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