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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屏宾,《聂隐娘》摄影大师的粗犷与温柔

 阿雄and虎翼 2017-07-28


过戛纳、香港金像、台湾金马、亚太影展、金鸡等等世界和中国各种电影摄影大奖,是摄影界大师,殿堂级人物,但在61岁的李屏宾的身上,看到的却不是大师的距离感和优渥架势。这位外表粗狂内心细腻的黝黑高大的汉子,行止之间,总带着的风尘仆仆气味,镜头之中,也分明糅杂了温柔、倔强、诗意、激情、冒险、流动气韵……


台湾是李屏宾的故土,却不是风格与眼界的羁绊。满打满算,他和侯孝贤合作了30年,也未止步于此。王家卫、许鞍华、徐静蕾、陈英雄、吉尔·布都、田壮壮、行定勋、是枝裕和……都是李屏宾合作名单上的名字,这个名单上,也有许许多多新导演、跨界导演。


入行38年,“不问本心,因为它一直都在”。也不为自己设定限制,只是永远和摄影在一起,这就是李屏宾的光影世界。


克制

出生于台湾军人家庭,上过国军先烈子弟教养院,毕业于基隆海专,当过兵。“军人的训练,塑造了我的可牺牲性和责任感”,这是满脸风霜的李屏宾所说的话。60岁的他在陈述事实,没人不信,他看起来就是个自我要求严苛的人:虽然在外型上有些不管不顾地放浪,头发和胡子显然久久未经仔细打理,蓬勃而凌乱,像个唐朝虬髯客,皮肤有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但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做事,更没人不相信他对摄影机的掌控力和创造力。


从业38年,如今,李屏宾早就是电影摄影界的大师级人物。王家卫曾说,按照性情划分,杜可风比较像水手,李屏宾更像军人。“确实,杜可风和我很不同,他自由到极致,而我是自我限制也到了极致。”


按照逻辑,李屏宾的生命轨迹会是发展成为一颗社会螺丝钉。但他没有,他在成年之后反而从事了一项自由的职业:做摄影师。1980年代,台湾新浪潮兴起,他和侯孝贤作为代表,搭档着成就了一代电影风格。“人总是要有信仰,有人投靠了宗教,我算是我自己的宗教。就比如说,我对人的分析比较看重,但我和人的相处又非常轻松。我自我要求严格,把所有压力自己承担了,很少施加于别人。这种自我牺牲,可能,也是一种优点。”


在军人环境中长大,李屏宾有了一层保护色,非常男性化、粗犷、有担当。但他的内心,“有什么,自己还是可以掌控的。”人们都说,李屏宾的摄影机,就像他本人一样,细腻而独特。也可能家庭中,女性的存在,激发了他性格的这一侧面。“我对母亲特别敬重,对女性也非常关心、关注或者比较温柔吧。”他缓缓地回忆往事。


只是第一次见面,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李屏宾的零压力。他随和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即使在拍摄和采访全部结束之后,他才开口问,你们是要吃饭了吗?没关系,我可以不吃——已经距离筹备6小时之后,是下午4点。吃饭时,他连夹菜也是不和人抢夺的。他娓娓道来一些剧组趣事,家常地说,平时,如果剧组拍摄时间紧张,自己可以不吃饭。


他记得住和自己合作过的摄影小助理的名字,没有电影人显见的阶层感;对陌生人称呼“您”,彬彬有礼;说到自己一双十几岁的儿女时说“绝对不干预他们的未来”;回忆和太太初到美国时只有一个皮箱和两个孩子,半年没工作,可是“那也过来了”;永远穿黑色短夹克只是因为好装东西,比如测光表、试温表、相机……


克制,在这些方面看来,已是他的天性,深入骨髓。

温柔

入行30多年,拍摄50多部作品,既可以和侯孝贤、王家卫合作,也可以和许鞍华、徐静蕾合作,既可和中国导演合作,也可以和日本、欧洲、越南的导演们合作,李屏宾打破了与男女和国籍合作的壁垒。他的摄影极具风格,却也可以和每个导演的风格并行不悖。这是微妙的平衡。


“我可能是最早与华人摄影师、女导演合作最多的,几乎是六七位左右的导演。要做一个导演,已经不能温柔,好多导演都不择手段达到目的,都很凶悍,所谓凶悍不是个性,是他们很执着,有办法达到自己的想要的表现。男女导演都如此。”他说。


他曾经被许鞍华批评“你没有风格”,也曾经对新导演说“不要有风格,风格是害人的”,他说这都因为自己有种天性,“遇弱则弱,遇强则强”,也很清楚,电影是导演们的,自己只是帮助他们实现为影像。“我的沟通并不强势。”确实,这样一个彪形大汉说话竟是温柔的,软糯的台湾口音,平心静气。遇到问题,如果一个女导演紧张了,不明白,想不通,李屏宾的方法是,提供可能性和想法,来让她直观地看到和选择。


即使已经是台湾第一摄影师,和台湾、香港、内陆、日本、法国、越南等等跨洋跨洲的导演都合作过,他也会“偷偷地告诉你”,他经常错过最好的工作。吴宇森当年找他拍《赤壁》时,正逢周杰伦人生第一次当导演要他帮忙,所以好,李屏宾去拍了《不能说的秘密》。李安拍《色戒》时找到他,但也赶上侯孝贤要去欧洲拍《红气球》,李屏宾为难了一下:候导没什么去国外拍摄的经验,我有,那么好,还是把他的拍完吧。“加上李安导演刚刚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我这个时候如果跟他跑了,是不是有点背信弃义?”当时所有人都说,你和候导再拍一部也不能再加什么分,但和李安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火花,“但我就是觉得,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有中古遗风,这就是李屏宾温柔表面下的侠义。


2015年的春天,当我们找到李屏宾,做台湾电影专辑时,他正在上海帮新导演落落拍《剩者为王》,滕华涛监制。片子拍完,他要立刻去欧洲帮预算不足的陈英雄导演拍摄新片。“本来我有一个好机会和很大的导演在台湾拍戏,但没办法,朋友更需要我。”


记得一位内陆新导演曾不敢相信,李屏宾用超低片酬接了他的戏。“对,有时候我觉得牺牲是值得的,不能总在追求一个高度,有时要有信义,有的时候,也需要自己重新开始。”


冒险

“意外的是像我这个年龄的人都该退休了,我却还在这里,人家还想和我合作,这就是我的惊喜。我总想保持现代感,在这样日新月异的时代,一直有很多不同的人生状况,因为每个电影都像一个生命的诉说。”荣幸的是,38年来,李屏宾曾经参与过那么多生命体的影像陈述,享受他们的故事,也丰富了自己的人生。


1977年入行被称为“第八助理”时李屏宾就在摄影机上偷偷冒险,加料,此后也是这样。当侯孝贤对站在摄影师的角度看现场没兴趣,或者王家卫说“很丑啊”,他也得了解导演到底需要什么。比如,虽然侯孝贤以长镜头闻名,但《海上花》和《戏梦人生》的拍摄中,李屏宾也会稍微地来点移动的镜头,即使下场是被侯孝贤剪掉;当王家卫在《花样年华》最后,需要周慕云对着树洞说话“来点不一样的”,李屏宾就将摄影机挪动了一点,在平淡的景色和光纤中,梁朝伟站在了画面的边缘,孤独感而深长的意味便弥散开来……


“说冒险可能不是那么恰当,但是是一种态度,一种尝试和改变。年轻的时候,总感觉错了一次就会永远消失,但是,不管你位置多高、虚名多大,你内心的快乐在哪里?工作着,很快乐,比累积智力和成绩更美。”


自1985年《童年往事》开始,李屏宾一直与侯孝贤搭档,拍摄了《童年往事》、《恋恋风尘》、《南国再见,南国》《戏梦人生》、《海上花》、《千禧曼波》、《最好的时光》等片,最近《聂隐娘》也是如此。即使是这样看似平静妥当的合作,也不是没有变化。


“之前他就是喜欢沉静,在沉静中产生张力和生命力,我的办法就是怎么在平淡的环境中拍得经久耐看。不动是非常难的。”《海上花》时期,侯孝贤终于同意将镜头少许移动了。“但他也不让你大动,我们形成了共通,诉说很有内容的故事,慢慢慢慢摇过去,看到旁边有人在缝衣服什么的,从镜子里看过去,谁在和谁谈事情。”


比较明显的是2000年的《千禧曼波》,新世纪开篇,侯孝贤用了和自己以前完全不同的风格,晃动的手摇镜头,来展现两个世纪交错的年轻人的心境动荡。而那个时候的王家卫拍摄《花样年华》,却是从《同一个世界》时期的快动过渡到缓动,“很有意思,在同样的平台里,他们的表达方式都在略微地改变,我就要很明显地看到两个导演的不同。”


《小城之春》的田壮壮导演,拍摄时对李屏宾的要求是,镜头可不可以少一点,一个场景一个镜头?李屏宾回答,有点难啊,我试试看;但日本导演行定勋在拍《春之雪》之前,就恪尽职守地画出了许许多多分镜头,一本厚厚的镜头本最终没有拿给李屏宾看,是因为他靠专业能力最终征服了导演,“每天到现场他先问,李先生你怎么拍?”;同样是日本导演,是枝裕和会饶有兴致地看,哎,这个摄影师怎么我喊Cut了还在拍,在拍什么?“所以他常常不喊Cut了,看我还能干什么。”——每一次,都是打破,都是冒险,都是沟通,也都是重建。


《聂隐娘》的2015年,侯孝贤想要拍出“中国画一般的盛世之风”,又要有动作戏,“追寻不同的气质”,但在特效流行的年代,在古装片中去创新已经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但我们每一次都好像在拍摄不可能。”风吹云动,李屏宾和天地共呼吸,“掌握到天地间的流动,气流的变化和环境给我们的惊喜,又呈现气韵和情绪,拍完一看,真的好棒,但一想别人都以为是特效做的,也会有少少的失落感。”


我终于看到了他脸上的一丝寥落。


倔强

李屏宾大概是大师级摄影师中和新导演合作最多的一位。


2014年年底,他去了无人区拍摄《77天》,羌塘高原海拔四五千米,零下几十度气温,“太苦了,但是那个苦的环境里面大家团队的向心力很集中,贯彻执行都非常快速,起码影像是成功的。”在困顿的环境中,激发出最好的影像,李屏宾化苦为甘,“那很值得”。


60岁了,他还在孜孜不倦地拍摄。他没有大师的架子,也没有大师的脾气,起码,在未被触动他的机关之前。他笑笑地在吃饭间隙告诉我们他和侯孝贤也闹翻过,后来又和好,打趣道,和新导演合作是因为闲不住,“有些大导演合作我也是喜欢的,但比如像候导演他好多年才拍一部戏,我也需要成长和磨练。


看久了,会发现其实这个人是很有风骨和性格的。大片盛行的年代,李屏宾反其道而行之。一个大片,投资人说,预算有多么多么高,要拍半年,有什么大明星,李屏宾却也许会礼貌地回答,谢谢,我没时间。“太像一个上班族,每天去工作,领工资,很长时间很安全。倒不如我跟三个不同的年轻导演合作,一起面对他们的生涩和激情,可以学习,可以成长。这很重要。”


我问他,难道不怕新人导演拉低了自己的水准?他缓缓地回答,“既然找到我,他们都有情怀,我可以帮他们,不要绕圈子,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到处碰壁,这是我能做到的。我的心里,性格里,都没有划分过,你是大导演、小导演、新导演还是老导演。”


“我知道我的位子里,其实我不能每部都拍经典,我也不能每部都要命地去坚持。我必须从这些不好的环境,不可能的状态,看自己的能力在哪。事实上我自己也追求着,好比我两三年、三四年有一个片子,记得有我就好。”只要有人意外地说,咦,这个片子,怎么也是李屏宾拍的?那他就会认定,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响。


曾经,因为家人的缘故,李屏宾从台湾去往香港,再去美国,辗转世界各地。1994年,为了陪怀孕的太太,李屏宾推掉了陈凯歌的《风月》。侯孝贤要拍《好男好女》,因为太太生小孩,他也没接。“我当时就想,等我太太生完,谁找我我就拍谁的。”机缘巧合,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许鞍华和《女人四十》,“那年金像奖《女人四十》就得奖了。”


同样,没有拍李安的《色戒》,去拍了《心中有鬼》,2007年《色戒》获得了金马奖除了摄影的11项大奖,而《心中有鬼》得到了摄影奖。人们都说,六十而耳顺,其实李屏宾一早便参透,“我知道,硬去追求什么,不一定有获得,顺其自然,也许会获得很多。生活得快乐,工作得也比较有意思,才是我人生最大的收获。”


[采访、文/孙洁][摄影/李奇]



清 任渭长 《三十三剑客图》之聂隐娘



这是一个孤独者的故事,这个故事,与侯孝贤的故事无关。


行文匆草,随便说一说,你随便信一信。



此文据《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四《豪侠二》记载,出处为唐· 裴铏《传奇·聂隐娘传》。


原文: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

  

聂隐娘,唐贞元年间(公元785年—805年)魏博大将聂锋之女,魏博即魏州(今河北大名)、博州(今山东聊城)。在她十岁那年,有一尼姑乞食来到聂府,看见隐娘,甚是喜欢,便对聂锋说:“可否向押衙(唐代武职之名)请求,带走此女以教授本领?”聂锋大怒,呵斥了尼姑,不过她却说:“就算押衙将她锁在铁柜子里,我也须得将她偷走。”当夜,隐娘果然不知去向。


唐志怪传奇,喜欢染上僧道色彩,与无边法术结合。本文开头,便是尼姑瞥见隐娘,洞察她有习艺慧根。请注意此尼姑并非邪道之士,也并非江南七怪之流,她事先正面向聂锋提出请求,问可否带这个女孩入道习艺。而聂锋是世俗中人,一不舍得父女分离,二视尼姑为异端,从他怒而呵斥尼姑可发现,这事不容半点商量。尼姑则并不退却,于是在半夜亮了一招神术,神不知鬼不觉中将隐娘带走,而之前,她大大方方告诉过聂锋她将要做的事。


  原文: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歘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馀无他也。”锋不信,恳诘。

聂锋发现隐娘失踪,极度惊恐骇怕,派人四处寻找,却了无影踪。此后,他与夫人思念爱女,惟有相对涕泣,其它也无能为力。五年后,尼姑将隐娘送了回来,并告知聂锋:“隐娘已学有所成,你可将她领回了。”说罢尼姑便不见了。聂家上下悲喜交集,聂锋问女儿这些年所学,她答:“刚开始的时候,只是读经念咒,并没有其它。”聂锋不相信,恳请她一一告知。


此时的隐娘,已决非当日萌稚小孩,在深山多年的修习,她已被训练成身怀绝技的高手,我并不同意人们将聂隐娘视作武林高手的说法,因为在接下来的情节,聂隐娘自己的叙述中,她受的训练并非简单的格斗,而是如仙术般的神通本领,甚至在她所有行动中,未见任何刀光剑影。


她起初不愿意将五年来的经历告诉父亲,因为在内心,她与父亲已经生疏,精神上,她没有什么能够与他沟通,对她来讲,父亲是普通的凡人,不可能了解她的心路历程,更不可能对她的经历感同身受,她不如只是说读经念咒,说别的,只会使他惊愕,甚至他根本不会相信。

  

  原文: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


在父亲的追问下,隐娘说:“真要讲起来,又恐怕您不会相信,怎么办呢?”

聂锋却并不罢休,隐娘在被尼姑神秘带走的当晚,他已经知道此尼姑绝非庸辈,女儿在拥有如此神通的人那里,怎么可能只是诵经念咒。于是他说:“但请讲出实情。”


隐娘便将五年来的经历,娓娓道来,语气平淡无奇,故事却匪夷所思,她说:“隐娘当晚被尼姑带走,不知道行了多少里地。直到天亮,来到一个中间嵌空的巨大石洞里,方圆几十步静寂无人。那里猿猴极多,松树与藤萝茂密幽深。有两个约十岁的女孩,模样美丽又聪明,她们不吃东西,能在峭壁上疾行如飞,而攀援高大树木,则身手敏捷,毫无闪失。那尼姑给了我一粒丹药,和一口长二尺许的宝剑,此剑十分锋利,吹毛可断,她让我在山林间追逐那两个女孩,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身轻如风。”


原来尼姑并非只物色了隐娘一个女孩,隐娘来到深山洞穴,也就是秘密训练营里,已经有了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而她们已经学会飞檐走壁。尼姑给隐娘布置的第一个功课,是在山间追逐两位师姐,尼姑也确实没有看走眼,隐娘很快就掌握了疾行技巧,如果说是武功,不过是轻功而已,丹药和两尺许的宝剑却是重要道具。

“一年后,我开始学习刺杀猿猴,百无一失。然后刺虎豹,都能斩决兽首而归。三年后,我学会了飞行,开始刺杀天上的鹰隼,百发百中。宝剑的长刃渐渐磨减到五寸的样子,飞禽遇见,有来无返。”

随着隐娘的叙述,我们仿佛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山中捕杀生猛的飞禽走兽,猿、虎、豹都是行动力敏捷的力量型动物,这个小女孩被训练得能在瞬间斩取兽首,为了她今后的刺客生涯做准备,她在出道后的拿手绝活就是取人头于一刹间,快准狠,且无人觉察。三年后她学会在空中捕杀速度更快的鹰隼,直到二尺长的宝剑磨成五寸许,可见她猎杀的动物不计其数。


“到了第四年的时候,尼姑将二个女孩留在洞穴中,将我带到闹市,我并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她指着一个人,向我一一列数他的罪过,说‘为我将他的首级取来,不能令任何人觉察,我要考考你的胆量,刺他必须像刺飞鸟一样易如反掌。’她给了我一把羊角匕首,长约三寸,我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了那人,周围没有任何人觉察,我将那人首级放入囊袋,回到主人的馆舍,以丹药将那颗首级化成水。”


第四年,隐娘的武艺已超过了师姐们,她们依然在山洞里练功,隐娘已经成为职业杀手,在她所不知的城市里替天行道。尼姑当年带走隐娘的动机在这里很明显了,惩恶扬善,行侠仗义。在隐娘第一次杀人之前,尼姑让隐娘知晓此人的一系列罪恶,目的便是让她知道,她是为了正义在做事。三寸羊角匕首便取了那人的人头,又在师父面前用神奇的药水将人头化了,不留痕迹。


隐娘接着回忆:“到了第五年,尼姑又说:‘有个大官犯了罪,害人不少,你在夜里潜入他的房间,将他的首级斩来。’于是我又携匕首进了他家,从门缝中观察没有任何阻碍行刺的迹象,我便悄悄地伏在房梁上,到了将近天亮的时候,将他的首级割下带回。尼姑却大怒说:‘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答:‘眼见他在逗弄一个小儿,那孩子实在可爱,没有忍心下手。’尼姑训斥道:‘以后再遇见这种事,先斩断其所爱,再行处决。’我跪拜致谢。尼姑说:‘我已为你开颅,将一把匕首藏在后脑,用的时候即可抽出,而对你没有丝毫伤害。’她又说:‘你已学成,可以返家了。’于是将我送回来,说:‘二十年后,方可一见。’”聂锋听了深感恐惧。


尼姑不允许职业杀手在行动时带入自己的情感,冷酷地要求她下回遇到类似情况,先杀小儿,再杀目标。尼姑更以神通在隐娘后脑中藏匿匕首,这可能是古代小说第一次出现“开脑洞”,到这里已经非常清楚了,聂隐娘习的是神道法术。她的名字“隐”,也并非真名,而是流传在江湖中的传名,隐有几层意思:一、隐术;二、隐士。聂隐娘的隐术在这里没有展露,而她杀人于静悄中,从不与人正面交锋,则说明她的隐士身份。


作者起名也是用过心思,尼姑没有法号,亦是隐匿世间的高人。隐娘的父亲叫做聂锋,锋是刀剑最锐利的部分,是明枪明剑,它与隐是对立关系,这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与人生观。


尼姑当初要带走隐娘,聂锋怒而斥之,尼姑将隐娘带走后,聂锋惊惧万分,而在隐娘的回忆中,未见半点恐惧、挣扎,她似乎自然而然去了洞穴,自然而然遵照尼姑的指示进行严格训练,在高强度的捕杀中,甚至没有任何苦痛的描述。


或许是尼姑一眼发现这是天赐的传人,作者对隐娘以及故事中任何人的外表没有半个字的描述,不过相信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聂隐娘、尼姑、聂锋夫妇以及深山中那对小师姐的形象。现在聂隐娘的样子是舒淇,以后或许别人难以替代了。


小说中说,此后,一到夜里,隐娘便不知去向,天明时才回家。聂锋不敢盘问她,便也并不十分怜爱她。聂锋已经知道这个女儿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无奈又奈何不得。


某天,一位磨镜为生的少年来到家门前,隐娘说:“此人可以做我的夫君。”


  隐娘为什么要这个少年做她的夫君,这个少年在娶了隐娘之后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这件事值得我们想一想。


不可以单纯理解为女大当嫁,少女怀春,不计门第,虽然说成年的隐娘需要人生伴侣,但这件事似乎与爱情无关,她不是侠女十三妹。

  原文: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馀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


   她将这想法告诉了父亲,聂锋不敢不答应,便将她嫁给了那少年。少年只会磨镜,没有任何其它的本领。聂锋给予他们丰足的衣食,让他们住在外面。他不愿承认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是他女婿,所以不愿他们住在家里,又不会把聂隐娘逼得学文君当垆卖酒,保证他们丰衣足食。

过了一些年,聂锋去世了。魏州府帅知道聂家变故,以金帛雇隐娘夫妇担任左右吏。这样又过了一些年,到了元和年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想请隐娘出山,行刺刘昌裔。隐娘并没有答应魏帅的要求。刘昌裔神机妙算,知道隐娘哪天会来。他召集衙将,令他们在隐娘到来的那天清晨,在城北等候各骑白驴黑驴的一男一女,隐娘夫妇到了城门口,有鹄鹊在她丈夫面前叽叽喳喳,他取出弹弓却没有射中。


故事在这个时候,真正开始了。按道理,魏帅对聂家有恩,聂隐娘应该站在魏方,直取刘昌裔人头,但是她却拒绝了。可见尼姑不仅训练了隐娘的技艺,更教育出一个能看穿人事的隐士。在魏帅与刘昌裔之间,没有正邪之分,魏帅在聂家衰落时还帮助过聂隐娘,算是恩人,聂隐娘迅速弃魏投刘,原因是什么呢?竟是刘昌裔会神机妙算,他们是同类。


磨镜少年确实只会磨镜,连弹弓都玩不转。聂隐娘怎么会钟情于他,她是一个愿意寻找同类的人。


原文: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

   隐娘夺过弹弓,一发便射杀了鹄鹊。她向刘昌裔手下的衙将作揖说:“知道我们要来,所以远道相迎吗?”又说:“刘仆射(刘昌裔)果然是神人,不然的话,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呢。我们请愿见刘公。”等到刘昌裔来了,隐娘夫妇拜见后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罪该万死。”刘昌裔是个明白人,说:“不要这样说,各事其主,这是人之常情。魏帅和我有什么区别呢?我愿你们留在这里,不要有任何疑虑。”隐娘答谢道:“仆射左右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我们愿意来,舍魏帅而投奔您,因为我很佩服您的神通本领。”

聂隐娘被动地卷入了魏帅与陈许节度使之间的争斗中,她很明确地分辨出二人能力高下,魏帅恩情一笔勾消,刘昌裔都说魏帅与他有何分别?不是比善恶,比较政治主张,完全是聂隐娘想投身江湖知已的门下,当个门客。但是事情也不有这么简单。


原文: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馀,白刘曰:“彼未知往,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


隐娘知道魏帅不如刘昌裔,当刘昌裔问她有什么需求时,她答:“每日只要二百文钱便足矣。”刘昌裔应允了她的请求。他忽然发现隐娘夫妇的两只毛驴不见了,于是派人四处找寻,亦不知去向。后来在一只布囊中,竟发现了两只纸折的毛驴,一黑一白。过了几个月,隐娘对刘昌裔说:“魏帅不知道我们夫妻二人去了哪里,他一定会派人寻来此地,今天晚上请您剪些头发,在发上系上红绡,我将送到魏帅的枕前,以向他表示我们不回的决定。”

隐娘的道术,远在刘昌裔之上。隐娘的磨镜丈夫,自弹弓未射中鹊儿之后,再无任何动静。当磨镜少年四个字出现在小说里的时候,我以为作者要拿镜子做文章,比如这少年同样有甚么法术,磨着磨着,镜子里便出现异像。结果什么也没有。


隐娘与刘昌裔,当然什么事也没有,但是,隐娘给魏帅枕前送去的是刘昌裔的头发,还系了红绡,红绡的作用是什么呢?是从刘府瞬移到魏府的工具吗?


不知道,有些暧昧,或许是作者玩的玄机和悬念。用红绡法术与纸折毛驴对应。

隐娘的本事越来越高深。直到她与世间两大高手精精儿和空空儿的对决。

呼吸之间见成败。


  原文: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


刘昌裔听从她的话,照做了,到了四更时分,隐娘回来说:“我给他送过信了。后天夜里他一定会派精精儿来杀我,并取您的首级。这时候一定要想方设法杀了精精儿。不过,请您不必担忧。”


刘昌裔豁达大度,并没有表示出畏惧神色。当夜刘府灯火通明,半夜刚过,果然有一红一白两个幡子,在床的四周飘荡,仿佛在战斗,过了许久,只见一个人从空中跌下来,身首分家。

聂隐娘的隐术在这里全然展现。


  原文: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当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馀无逃避处。”


此时,隐娘现身了,她对刘昌裔说:“精精儿已被我击毙。”一她将精精儿的尸体拽到堂下,用药将之化成了水,连一根毛发都不存。隐娘说:“后天晚上,魏帅会派空空儿来。空空儿的神术,无人能看穿,鬼也无法探得他的行踪。他能从虚空入冥界,擅长于无形中隐却身影。隐娘从艺以来,达不到他的境界。这就要看仆射的福份了。不过,您可以用于阗玉在颈部围一圈,盖好被子,隐娘将化为蠛蠓,潜入仆射的肠子里静听动静,其他的人则不用回避。” 蠛蠓是一种比蚊子还小的飞虫,从红白幡子到飞虫,聂隐娘隐术千变万化。

  

  原文: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


   刘昌裔依她的方法做了。到了三更,他闭着眼却没有睡意,果然听见脖颈上一声铿然响动,隐娘忽然从他的口中飞出,向他道贺:“仆射可高枕无忧了,空空儿就像一只飞鹰,一搏不中,便翩然远飞,因为他很羞耻,不到一更的工夫,已经逃去千里之外了。”隐娘深知空空儿的心理,只要一击不中,立马会有很深的挫败感和羞耻感,这是高手过招中很常见的心理理象,特别是自认为隐术天下无双的空空儿。


隐娘观察了刘昌裔脖颈上的玉,果然有匕首划过的痕迹,深入几分。从此刘昌裔厚待隐娘,非常有礼。到了元和八年(公元813年),刘昌裔从许州调入京师,隐娘不愿意随他同去,便说:“从此我将寄身山水之间,寻访世外高人,不过,请求给我的丈夫一个差事。”


这个时间距离尼姑与隐娘分别差不多二十年,她们曾有二十年后见面的约定,所以此时,隐娘要寻访的世外高人,很可能就是师父。她没有选择与磨镜少年同行,故让刘昌裔给他安排一个谋生的职位。


磨镜少年自从“嫁”给聂隐娘,也不再磨镜了,他是一个吃软饭的无能之辈,聂隐娘与他未曾生育一儿半女。或许由于故事背景是唐朝,作者自己是一介书生,他自然会为聂隐娘设计一个不痛不痒的婚嫁情节,又让这个少年的出现,完全是个陪衬。衬托出聂隐娘的遗世独立。

  原文: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


   刘昌裔答应了她,隐娘便渐渐不知去向。直到刘昌裔去世,隐娘骑驴到了京师,在他的灵枢前痛哭一场而去。这场哭很有戏,江湖仍在,知己难逢。没有刘昌裔,她无缘与精精儿和空空儿两大高手对决,她和那二位是同党的关系,不可能交手。刘昌裔成全了她。到这里,各位看明白了吧,作者设计的情节,让聂隐娘在被动中主动地成为天下无双的刺客。


开成年间,刘昌裔的儿子刘纵任职陵州刺史,在蜀地栈道遇见了隐娘,她的容颜竟与从前一样没有变化。两人相见甚欢,隐娘依然骑着她的白驴。她对刘纵说:“您将有大灾,不适合留在此地。”


  原文: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她拿出一粒丹药,让刘纵吞服,并说:“明年你须得火速辞官回到洛阳,才能脱离此祸,我的药只能保你一年的灾难。”刘纵不怎么相信她,赠她一些彩绸,隐娘没有接受,飘然离去。一年后,刘纵没有辞官,果然死于陵州。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聂隐娘。


刘纵的出现,为的是加深聂隐娘的神话色彩。事隔多年,她未见衰老,她可能寻到了尼姑师父,也可能仍在寻找的路上。不管怎样,她早已修得神道,决非肉体凡胎。刘纵不肯辞官,还送她彩绸这些世俗行为,似乎不像刘昌裔的儿子,不过,刘昌裔的本事,他的未卜先知,与聂隐娘相比,不足挂齿。


这个故事,与爱情无关,与人伦也无关,聂隐娘在年幼的时候,早已斩断一切世情,最终消隐在她自己的江湖里,独身一人。
《聂隐娘传奇》转自才女苏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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