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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东西,原是不能放得太近的

 吕瑞芮图书馆 2017-07-29




箫,是一个幻觉。

我至今怀疑它的存在。

那时住在山中。夜。毫无预感毫无缘由的突然箫声就起,远远飘了来。音色很钝,却一下就刺穿我,令我颤栗不已。这才知道真的箫声与录音棚制作出来的竟如此不同。

箫在音碟中的圆润,那叫音乐。而在这样的山中,又是这样的夜晚,它怎么会是一种乐器呢?它的声音由于山岭起伏的坡度,显得有些滞涩;由于露水与风,它有些潮湿与断续;由于树枝与鸟兽的撕扯,它磨起一道毛边;由于荒冢与夜色,它还沾上几丝诡异之气。等经历这么多周折辗转到我身边,它已不成曲调。离音乐远,离人却近了。

我找不到这箫声确切的缘起,弄箫何人。但我认定是个男人。甚至是个心灵受过重创,在情感上有着深刻隐痛的男人,因为那的确是一种受伤的声音。花的伤痛从蕊开始,箫的伤痛从唇开始,不,从心开始。我从未听过舌尖都含着泪的箫声。这是绝望而感伤的气质,这是宋词的气质。在李清照、秦观、周邦彦的词里就你辨认出这样的气质。

那些夜晚,那些铺满松针的夜晚,我一直被这管箫折磨着、吞噬着。那是痛苦的愉悦,那是无心无欲、旷绝千古的禅境。没有什么奢侈能超过一人独对一管箫声。我几乎相信这世上只剩下我和箫两个人,连吹箫人都不存在。箫看着我,并看着我身里和身外其余的我;我看着箫,并透过箫的眼睛对红尘视而不见。箫于我,是忧郁中的忧郁,如冰在雪中,如紫在蓝中。人,总有几处不流血的伤口,在手够不着的地方,是箫替我触摸到它。我相信我是与箫有缘的人,我恣情任性、淋漓尽致地挥霍我的忧郁。我没有想过来年的这个时候,我的这些心事会在哪里。

失去箫,是在秋凉过后。仍是猝不及防。它的来与去,都如一道宿命。也许真有其人其箫,他在暗夜里舔干了伤口又回到阳光下去了?也许原本就是我的一个幻觉。弄箫人是人是鬼是仙成了悬疑。而我失去箫的同时也把自己弄丢了。

夜真的凉下来,心真的空出来。

箫声拂过的那些日子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箫”。我轻轻读它的音,倒像叹一口气。它的名字天生就是低音的,你无法大声喊它。它是朴素的,淡、雅,一点都不张扬。就像磨砂过的棉布和洗旧的丝绸的质感。但它又是深邃的、不可捉摸的。我甚至觉着应该在焚香沐浴之后,用心而不是用嘴来感觉它。

我所见过的箫大多是紫色的,尤其它沉默的时候要紫得更深一些。这种紫没什么城府,但很沉实。面上泛着一层幽冷而虚浮的光,并不炫目。它让我想起“禅房花木深”的那种“深”和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的那种“晕”。因此它耐看。只是看久了,心里不免有些发虚。在其他事物身上,我没能找到相同的色调。箫是唯一的。

我从未摸过箫。心里有点怵,总觉得那是摸在一个相约了千年,却未见过面的熟稔而又陌生的人身上。我暗自揣测:手感一定有点凉、有点湿、有点浮。奇怪的是,每次听箫,都闻到一丝苦意,说不清是哪种苦。既像苦丁茶在舌尖的清苦,又象割草机刀刃之下青草汁液在鼻端的生苦,更多的时候它离眼睑近,是盈睫泪意的涩苦。




箫的音韵永远是低调的,甚至有些压抑、黯哑。适合独语细吟,即便与古琴琴箫合鸣,也越发显得孤寂与清癯。我一向认为低调的乐器才最能与人的心音相和,如箫、如埙、如古琴。记得小时大声呼口号,其实不知喊的什么意思,初恋时一个男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那几个字,我却如遭雷击。才知道什么叫轻声说重话。当我们必须维持高调时,不得不放弃许多精微的东西。而静夜里的低语却能听到整个世界的回应,因为我们用心。看来一管箫比人更懂得在无声中说话,在低语中撼人。

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自己来吹箫。可是我的身体这样重浊,我如何接近箫?爱看它,爱听它,但我不堪忍受正在被吹奏着的它。我不能想象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把嘴唇迫近箫时的情景。那简直是亵渎。箫圣洁的音孔就只适合留给餐风饮露的世外高人韵士。

也曾到街上的乐器行探视过它,与其他乐器相比,它显得有些消瘦和寂寥。就想:它怎么会挂在这里呢?它怎么能挂在这里呢?偶尔也有人问津,拂去积尘、挑三拣四,好像是专为贬斥它而来的。而且这手也许刚刚点过钞票、搔过头皮屑,有点粘。偶尔也有人试它,比划几下,吹几声,在车水马龙的背景下,无论姿态还是音调都显得滑稽。而且这嘴也许刚刚经过酒肉鱼虾,有着油腥味。当然,据说一年半载也能卖出一支两支,幸亏,若不是为了表演,这个世界真肯静下心来为自己吹箫的人,不会太多。

箫,我不堪忍受它真实的存在。

这面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和一管箫。它们的主人是个爱穿黑衣的人,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睛周围永远围着黑晕。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始终不经心,心神永远坐在影子的边缘。日常的事便是“闲拈古帖临池写,静把清樽对竹开”了。否则飘袂之间,襟袍过处,怎会有厚厚薄薄的阵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端砚边,经史子集、诗书画篆里经年浸润才可能养出的书卷气息。蕴藉但有些病态。他是郁郁寡欢、落落寡合的,即使不穿黑衣,也能感受到他的悒郁与清寂,一直从骨头里渗出来。你即使在白天遇到他,也错觉是在夜里。话很少,低音,但音质很瓷实。反正冷暖浓淡都是自知的,他似乎有理由沉默。至多用那把二胡说话。也是悒郁的、幽怨的,把金属的弦一直嵌到人心尖上的那种痛。但他从不去碰那管箫,这很合我的心意。我总觉得他与多年前山中的故事有着某种意外的关联,这使我暗暗心惊。即使他就是那弄箫人,他也不该再去碰昨天的箫,就让它挂在今天的墙上,像个暗语,像个用心交换的——默契。

箫。我无法拒绝它真实的存在。

我心中的那管箫,要隔着岁月编织的篱笆,隔着空山幽谷,隔着夜、隔着梦听才好。

也曾溺爱一只青花瓷小盏,时常放在手边盘玩,一日竟失了手,瞬间化为虚无。这才知道,爱的东西,原是不能放得太近的。

这管箫,我不能再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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