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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圭璋《梦桐词》及词论 【下】

 泮溪别馆 2017-07-30


唐圭璋《梦桐词》及词论

 

2、对《人间词话》的批评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既有很多真知灼见,也有不少偏颇乃至无理之处。因其融入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以论中国传统之词,令人耳目一新;又因王国维为公认的学术大师,故而《词话》在二十世纪词学研究界有广泛影响。胡适编《词选》,说南宋词除稼轩之作外都是“词匠的词”;胡云翼推崇豪放贬低婉约,吴世昌著《词林新话》将南宋词以至晚清四大家词一概抹煞,都是承袭了王国维的观点,变本加厉地发展。对王国维的主张,当今词学界许多人依然奉为圭臬。唐圭璋于1938年发表《评〈人间词话〉》,质疑王国维之说,实事求是,表现出独立思考、不从流俗的学术精神。文章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①批评王氏“境界说”的片面性

“境界”二字,是《人间词话》首标的概念。唐文认为:“予谓境界固为词中紧要之事,然不可舍情韵而专倡此二字。境界亦自人心中体会得来,不能截然独立。五代、北宋之所以独绝者,并不专在境界上,而只是一二名句,亦不足包括境界,且不足以尽全词之美妙。上乘作品,往往情境交融,一片浑成,不能强分,即如《花间集》及二主之词,吾人岂能割裂单句,以为独绝在是耶”?“王氏尝言境非独景物”,但所举之例“皆重在描写景物。描写景物,何能尽词之能事?即就描写景物言,亦有非一二语所能描写尽致者:如于湖月夜泛洞庭与白石雪夜泛垂虹之作,皆集合眼前许多见闻感触,而构成一空灵壮阔之境界。若举一二句,何足明其所处之真境及其胸襟之浩荡”?“景自生情,情亦写景,内心外物,是二是一。严沧浪专言兴趣,王阮亭专言神韵,王氏专言境界,各执一说,未能会通。王氏自以境界为主,而严、王二氏又何尝不各以其兴趣、神韵为主,入主出奴,孰能定其是非?要之,专言兴趣、神韵,易流于空虚;专言境界,易流于质实。合之则醇美,离之则不免偏颇。”苏东坡赏秦观、柳永之词,“以境界、情韵并重,不主一偏也。且昔人所谓沉郁顿挫、缠绵悱恻,有合于温柔敦厚之旨者,皆就情韵言之,苟忽视情韵,其何以能令人百读不厌?” (43)

按:以上批评王国维割裂词中写景与抒情的关系,以偏概全,未能观其会通。这种思维方式的片面性,也表现于严羽、王士禛论诗。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早就指出:“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文学作品是主观情感意识与客观事物交融的产物,每首词都是一个思想与艺术不可分割的整体,论词有时单言情或单言景是为了解释的方便,需要时时兼顾,情景并重,不宜堕于一边。词中有警句,更多的是普通的语句,警句不能脱离普通词句烘托呼应的语言环境,它们共同构成词中的境界;而且有些词通体浑成,无句可摘,每句单独看很平常,组合之后包含的情韵和表现的境界则十分完美,这就更需要刘勰所说的“圆照”。

②对“隔”与“不隔”的辨析

“王氏既倡境界之说,而对于描写景物,又有隔与不隔之说,此亦非公论。推王氏之意,在专尚赋体,而以白描为主。……夫诗原有赋、比、兴三种,赋体白描,固是一法;然不能谓除此一法外,既无他法。比、兴从来亦是一法,用来言近旨远,有含蓄,有寄托,香草美人,寄托遥深,固不能谓之隔也。东坡之《卜算子》咏鸿、放翁之《卜算子》咏梅、碧山之《齐天乐》咏蝉,咏物即以喻人,语语双关,何能以隔讥之?若尽以浅露直率为不隔,则亦何贵有此不隔?后主天才卓越,吐属自然,纯用白描,后人难以企及;吾人若不从凝炼入手,漫思效颦,其不流为浅露直率者几希!”(44)

按:当代学术大师饶宗颐亦批评王氏之说不当。“予谓‘美人如花隔云端’,不特未损其美,反益彰其美,故‘隔’不足为词之病。……《文心雕龙》隐秀篇:‘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者,文外之重旨;秀者,篇中之独拔。隐以复志为工,秀以卓绝为巧’。移以论词,最为切当。词者意内而言外,以隐胜,不以显胜。寓意于景,而非见意于景。盖词义有双重:有表义,有蕴义。表义,即字面之所指;蕴义,即寄托之所在,所谓重旨复意者是也。‘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波心荡,冷月无声’。言外别有许多意思,读者不徒体味其凄苦之词境,尤当默会其所以构此凄苦之境之词心。此其妙处,正在于隔。彦和云:‘情立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王氏论词,有见于秀(引《人间词话》略),而无见于隐,故反以隔为病,非笃论也。词之性质,‘深文隐蔚,秘响旁通’,故以曲为妙,以复见长,不能单凭直觉,以景证境。吾故谓王氏之说,殊伤质直,有乖意内言外之旨。若夫‘晦塞为深,虽奥非隐’,如斯方为词之疵累。质言之,词之病,不在于隔而在于晦。(与观堂同时之况蕙风,亦论词境。其说云:‘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又云:‘词境以深静为至。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此诚深造自得之言。我心写兮,言不尽意,而百世之下,读者之于我心,或契或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由浅见深,未始不以‘隔’为妙。)”(45)

饶先生指出王国维论词有见于秀,而无见于隐;与唐圭璋都认为词的特点是意内言外、言近旨远,用比兴,有寄托,词旨含蓄,隔不但不是毛病,而是词的妙处。词以赋笔抒发真情,有秀拔之句,固然很好,但容易流于直率浅露;词用比兴寄托情思,含蓄深隐,但用之不当则晦塞费解。这两种写法各有优长也各有流弊,关键在于作者如何运用,掌握适当的度,既不能把一种写法推到极端,也不能主张一种写法就全盘否定另一种写法,使词的风格单一化。胡适恰恰犯了王国维同样的错误,而且错得更厉害。就创作上而言,王国维长于小令而短于长调,其令词清丽而含有哲理;胡适则力求作词明白如话,本无幽窈之词心,词才与学识皆远不及王国维,其词浅近直露,一览无馀。对词的造诣不深,不知词用比兴之妙,却偏偏大张旗鼓地推销偏颇的主张,这正是妄人的表现。近百年来,胡适的“八不主义”影响时人及后学,文学流于平面化、庸俗化,可谓贻害非浅。

③批评王国维对姜夔等南宋词的偏见。

唐文在辨析“隔”的问题之后,进一步批评王国维论白石词的偏见。“白石天籁人力,两臻高绝,而王氏以隔少之,殊为皮相。‘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极写扬州乱后荒凉景象,令人哀痛,何尝有隔?‘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则写云山幽寂境界,‘清苦’、‘商略’皆从山容、云意体会出来,极细切,极生动,岂能谓之为隔?‘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以一‘说’字拟人,何等灵活,而王氏概以‘隔’字少之,是深刻精炼之描写皆为隔矣。……即如‘千树压西湖寒碧’之咏梅,‘冷香飞上诗句’之咏荷,亦何尝非妙语妙境,不同凡响。王氏盛称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词,以为有境界。其实此词罗列古代庄姜、荆轲、苏武、陈皇后、昭君许多离别故事,可谓隔之至者,何以又独称之?”“王氏极诋白石,不一而足(引《词话》略),余谓王氏之论列白石,实无一语道着。白石以健笔写柔情,出语峭拔俊逸,最有神味,如《鹧鸪天》云:‘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写得何等深刻,何等沉痛!又如《长亭怨慢》写别词(引词略),亦深情缱绻,笔妙如环。其它自度名篇,举不胜举。而《暗香》、《疏影》两词,藉梅写意,怀念君国,尤为后世所传诵”。(46)

按:以上举白石词例,阐明佳处,精确切实,足以纠正王国维的偏见。此文之外,唐圭璋还写了《姜白石评传》,对姜夔人品之高和词之精妙作全面阐述。另一位词学家缪钺虽对王国维的学问拳拳服膺,但不认同王氏贬抑白石词之说,亦作专文,言“姜白石对于文学批评与创作,皆由深思独悟而得,不肯依傍模仿,故能卓然为一代词宗”(47)。饶宗颐同样推崇白石词,“宋词风格,大约如鼎三足:一为柳、周的侧媚秾艳;一方苏、辛的驰骋古今;而白石却以格高韵响,别树一帜”(48)。“王氏颇讥白石词,盖受周止庵说影响,而沾沾于计较南宋优劣,似先有一成见横梗胸中。其云:‘《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不知此两阕佳处,在于行间运用杜句,而神明变化,直以古诗开阖之法为词,惝恍迷离,自然高妙,为作词开一新法门”(49)。唐、缪、饶三家皆为二十世纪词坛重镇,研究词学,无不工力深湛;在作词方面各有特色,缪、饶的创作才华更胜于唐。三家的词学成就皆超越王国维,都是胡适所难以比拟的。

唐文最后说:“王氏论柳、周之处,亦不符合实际。至谓‘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尤为不知方回者。……南宋诸家如梦窗、梅溪、草窗、玉田、碧山各有艺术特色,亦不应一概抹煞。王氏谓梦窗‘映梦窗,凌乱碧’,谓玉田‘玉老田荒’,攻其一端,不及其馀,尤非实事求是之道”(50)。总之,唐圭璋这篇《评〈人间词话〉》虽不长,但切实有力地纠正了王国维的偏见,有助于读者深入了解姜夔词的精妙,消除误解。

《评〈人间词话〉》发表于1938年。到1943年3月—6月,唐圭璋接连发表《论梦窗词》和《姜白石评传》(二文收入《词学论丛》,则按词人所处时代之先后编排,即论姜文置前)两篇很有分量的文章,针对时人的厚诬昔贤,正面阐述姜吴两家的成就及在词史上的地位,并揭示南宋词发展进步的一面,反驳胡适等人说宋词始盛终衰的观点。引其论断于下:

“姜白石为南宋杰出之大词家,与辛稼轩、吴梦窗,分鼎词坛,各有千古。而世之知稼轩者多,知白石与梦窗者少;则以稼轩逞才使气,精光外铄,故人易知。而白石传神于虚,梦窗气潜于内,故人不易知。然学者须知,各人之禀赋不同,环境不同,兴趣不同,故其所表现之作品,亦各有异。有阳刚者,有阴柔者;有尚密者,有尚疏者;有用赋体者,有用比兴体者;有发越者,有含蓄者;有天然去雕饰者,有千锤百炼者。既恃天籁,亦藉人力,各运其妙,各具真价,不可执此以议彼,入主而出奴也。且南宋之时代先后不同,词之体制长短不同,尤不能不细察源流正变,明揭各家精力之所诣。”“寄人篱下,豪杰耻之,唐之诗人,宋之词人,无不皆然。故文学随时代环境而变,乃自然之趋势,并非愈变愈下也。近人不知白石、梦窗,辄妄加诋毁。不曰白石无情,即曰梦窗无生气。实则二人之词,无不生动飞舞,无不一往情深,一快一沉,俨同李、杜;一疏一密,亦类温、韦。在大晟旧谱散亡、音律疏懈之际,二人慨然奋起,思欲以挽救之。于是精研音律,自度新腔,细琢歌词,力求醇雅,虽异曲而同工,诚不容与稼轩强分轩轾也”(51)

“南宋大词人吴文英,……其词烹炼精湛,密丽幽邃,而大气盘旋,脉络井井;故能生动飞舞,异样出色。南宋词学大家,稼轩、白石皆尚疏,惟梦窗尚密,三家分鼎词坛,信乎各有千古也。”“近日朱古微、陈海绡,更毕生精研梦窗,遂使四明绝调,沉而复振。虽然,近日诋之者亦多,不曰堆砌,即曰晦涩;不曰饾饤凌乱,即曰毫无生气。一唱群和,罔究真际,可慨孰甚”。

“世之尚北宋者,往往抹煞南宋;尚小令者,往往忽视慢词;尚自然者,往往轻议凝炼。不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所胜,一体有一体之所胜。学南宋者,固不可不上窥北宋;学北宋者亦不可不涉猎南宋,环境各异,作风各异,而真价亦各异也。一代大家,大抵不随人俯仰,转益多师,自具面目。乌有毫无生气之作,而可以蒙蔽六百年来才士之耳目心思者。又词中固有吐属自然,咳唾尽成珠玉者,李白诗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但此不可望之常人,常人无不从凝炼入手。不从凝炼入手,率尔执笔,岂能免于浅俗浮薄。杜甫诗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者,盖全从凝炼出也。自来学诗者,不敢学李而多学杜者,亦以李才绝高,落笔美妙,令人无从步趋;而杜则字炼句炼,处处可学也。近人反对凝炼,反对雕琢,于是梦窗千锤百炼、含意深厚之作,不特不为人所称许,反为人所痛诋,毋亦过欤。古人言治玉,须切磋琢磨,始成精品。为诗文词者,何独不然?即画家之配度结构,音乐家之创制腔格,雕塑家之规摹神采,何一不须积日累月,惨淡经营,而后始臻上乘也。正因未美、未真而雕琢,愈雕琢乃愈真、愈美,非愈雕琢愈无生气也。字有未安,句有未妥,法有未密,色有未调,声有未响,心之欲所言者,尚不能尽情表达。于是呕心苦思,反复雕琢;改之又改,炼之又炼,务使字字精当,务使真情毕宣。范石湖谓白石诗为‘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此语正可移评梦窗词。”(52)

按:以上所引论定白石、梦窗在南宋词坛的地位,与稼轩分鼎而立,进而说明词人因稟赋、环境、兴趣之不同而创作风格亦不同,作品各具真价;文学随时代环境而变,乃自然之趋势,显示出唐圭璋高明而通达的词学观。再说明白石、梦窗词不被一般人理解的原因,是由于他们作词极力求精,重视锤炼,词意含蓄,梦窗词尤为幽深,知者不易。这确是古今文坛值得注意的现象:一般人阅读作品,往往只观表象,对较为费解或不合自己审美趣味的作品不作深入的探索,就轻加诋毁,连王国维这样的著名学者也犯主观臆断的错误,没有做到孔子所说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由此可见知音之难,求真之难。研究学问应该虚怀若谷,对古人有同情之理解的心态,戒除成见,如《文心雕龙》所说“披文入情,觇文见心”,方能接近真际。

老一辈词人陈兼与也曾批评王国维及胡适,指出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

“王氏论词,取直观态度,从本能出发,纯任自然。……此等文学创作思想,颇受叔本华生活意志说之影响,而又有尼采超人之观,故于古人之作,惟赏其自然神妙、要眇宜修者,尤斥文字藻饰雕镂之病,故于南宋以后,稼轩外一无取焉。议论自高,然于吾国词学之发展史上,亦不免为片面不切实际之看法。凡一种文体,初起之时皆真纯可喜,由朴素入于精巧,由简单入于繁复,亦一般文学之发展规律。词之初期为民歌,多属口语,故辞多鄙俚。中唐时期刘禹锡、白居易辈欣赏之,而又恶其鄙俗,为之作文字上之加工,于是有《竹枝》、《柳枝》诸作,是为文人作词之始。其初文字亦尚平淡自然,及至南宋,偏向于文字上之讲求,词乃开始变质。然时代愈进,事务愈繁赜,表达思想之文字,亦必随而增加其方式,改变其体制。南宋以后词虽偏重文字,气体不及前人;然反映之事物,毕竟多于前人,其表现之技巧及方法亦有加于前人,疆宇增辟,音吕大振,皆为其进步之一面。先生欲含真抱素,返回于婴,亦云固矣。……后又有胡适将词分为三个时期,一曰歌者之词,二曰诗人之词,三曰词匠之词,指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张炎诸人为重音律而不重内容,为词匠,尤为偏谬。胡固提倡新文学者,其对姜、史辈之看法,亦不出王氏所论之范围,而贬低为词匠,则又过之。余以为南宋姜、史诸公一时才杰,遭时板荡,忧生悯世,亦有若干灿烂光辉不可磨灭之作品。生于其时,何必使其返回于唐五代之缠令小词,为纤纤儿女语;亦何能限制其专在北宋欧、秦中讨生活。自由发展,势有必然,且对后来六七百年之词学,影响极巨,非有大力,曷克有此?知人论世,寻源溯流,固未可一笔抹煞也” (53)

饶宗颐持同样观点批评王国维:

“观堂论词,颇伸北宋而诎南宋。夫五代、北宋词,多本自然,时有真趣;南宋词则间出镂刻,具见精思。即北宋末叶,过于求工者,已多斧凿痕迹,渐开南宋之先路。一切文学之进化,先真朴而后趋工巧。观汉魏诗之高浑,下逮宋齐,则以雕锼为美,斯其比也。故南北宋词,初无畛域之限。其由自然而臻于巧练,由清而入于挚,乃文学演化必然之势,无庸强为轩轾。论诗而伸唐绌宋,清叶燮已深加非议(见《原诗》),持以质王氏,宁不哑然失笑?周止庵于两宋词颇有优劣之论(如谓:‘南宋则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南宋有门径,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径,似易而实难’),语尚宏通,王氏殆受其暗示,而变本加厉,益为偏激矣”(54)

陈兼与、饶宗颐和唐圭璋三人之间没有交往,陈、饶未必读到唐先发的词论,他们各自研究两宋词,得出一致的结论:即包括词在内的文学作品随着时代的推移和变迁,从朴素到工巧,是自然也是必然的规律。如果按照王国维、胡适乃至吴世昌等人的看法,词一定要写得真切自然才算佳作,实质上是强行规定一种创作模式,否定其它风格的存在,这对词的发展是极有害的,扼杀了词人的创造个性。大凡文学从初级阶段逐渐演化到繁复精深、风格流派多姿多彩的高级阶段,便会改变样式,衍生新的品种,继续发展。从表面上看,似乎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实质上已经成熟的品种永远存在,仍然有人喜爱并运用看似古旧的体式,结合时代开拓新境。新品种诞生不以抛弃旧品种为代价,旧品种潜藏着生机,文学园林百花齐放,和谐共存,这是中国文学也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现象,成为一种规律。胡适等人受西方二元对抗的革命思维影响,要发展新文学,便要打倒旧文学,你不死我就不活,恰恰违背了上述规律,新文学也因此失去深厚的传统根基,迄今未能成熟。而文学的发展又非直线前进,一去不回,它往往要返本归根,以复古为开新的手段,并非在原地转圈,而是螺旋性地曲折上升,在保存旧有的基础上不断提高,不断扩大疆域。王国维要求词回到五代、北宋,实为一种复古;胡适要求词“平民化”,也是一种返本,但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能从整体上把握文学衍变的规律,陷入认识的误区而不能自拔;古人也因他们的贬斥而蒙冤,理应大力为之昭雪。

综上所述,唐圭璋的理论批评从博览词籍、深入考辨而来,论据坚实,说理透辟,并融入自家的作词体验。唐氏人品高尚,性情宽厚,识见明通,对王国维、胡适等人的批评,只针对其错误观点作理性的分析与纠正,不出过激之言,论学有君子之风。虽然其主要成就在文献整理和考证方面,但词学理论也富有建设性,文章阐扬唐宋乃至清代诸多名家的词艺精华,对今天的词学研究,颇有指导意义。

 

[注]

(1)据谢桃坊《中国词学史》有关介绍,422—424页。巴蜀书社1993年6月版。

(2)唐圭璋《我学词的经历》,《文史知识》1985年2期。

(3)王季思《高风亮节,永耀词林》,《词学》第十辑,261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4)《吴梅讲词·词学通论》,8页。东方出版社,2007年4月版。

(5)同上书,15—16页。

(6)《四声钩沉》,载《冒鹤亭词曲论文集》,111—1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版。

(7)同上书,170页。

(8)同上书,173—174页。

(9)《唐宋词字声之演变》,《夏承焘集》第二册,52页。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10)同上书,80页。

(11)同上书,81—82页。

(12)《龙榆生词学论文集》,384—3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

(13)唐圭璋《纳兰容若评传》,《词学论丛》,10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6月版。

(14)潘君昭《悼唐圭璋先生》,《词学》第十辑,270页。

(15)唐棣棣《梦桐情》,转引自曾大兴《词学的星空——20世纪词学名家传》,373—374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

(16程千帆《圭翁杂忆》,《词学》第十辑,266页。

(17)王季思《高风亮节,永耀词林》,《词学》第十辑,262页。

(18)《纳兰容若评传》,《词学论丛》994页、1004页。

(19)《蒋鹿潭评传》,《词学论丛》1008—1009页。

(20)《论词之作法》,《词学论丛》838页。

(21)同上,838—839页。

(22)同上,839—840页。

(23)同上,840页。

(24)同上,841页。

(25)同上,842页。

(26)同上,842—843页。

(27)同上,843页。

(28)同上,843页。

(29)同上,844—845页。

(30)同上,845—846页。

(31)同上,846—851页。

(32)同上,852—861页。

(33)同上,861—863页。

(34)同上,863页。

(35)缪钺《学词小传》,《缪钺全集》第3卷,377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36)缪钺《论词》,《诗词散论》,56—5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版。

(37)同上书,62页。

(38)《论词之作法》,《词学论丛》,863—864页。

(39)缪钺《论词》,《诗词散论》,61页。

(40)同上书,63页。

(41)《论词之作法》,《词学论丛》,864—865页。

(42)《诗品集解·续诗品注》,郭绍虞集解辑注,依次见7页、18页、156页、136页、13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

(43)《评〈人间词话〉》,《词学论丛》,1028—1029页。

(44)同上,1029—1030页。

(45)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澄心论萃》,209—21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7月版。

(46)《论词之作法》,《词学论丛》,1030—1031页。

(47)缪钺《姜白石之文学批评及其作品》,《诗词散论》,92页。

(48)饶宗颐《澄心论萃》,74—75页。

(49)同上书,211页。

(50)《评〈人间词话〉》,《词学论丛》,1031页。

(51)《姜白石评传》,《词学论丛》,963—964页。

(52)《论梦窗词》,《词学论丛》,981—983页。

(53)陈兼与《〈人间词话〉述评》,《填词要略及词评四篇》,199—201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版。

(54)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澄心论萃》,215页。


 

唐圭璋《梦桐词》及词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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