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皮尔伯格：童年是导演创作的灵感源泉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倾向于传达一种特定的关乎成年生活的“沉重”和关乎孩子们的欢乐与信仰。他最为引人入胜的影片均是聚焦于童年，比如《外星人 E.T.》（E.T. the Extra-Terrestrial，1982）和《太阳帝国》；或者片中的成年人言行有若热情的少年，比如《夺宝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1981）和《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1993）。而他对于成年生活的描摹，则侧重于毁灭性的行为，比如《辛德勒的名单》和《阿米斯塔德号》（Amistad，1997），斯皮尔伯格于其中构建了人类的悲剧故事，如纳粹灭绝犹太人的大屠杀和奴隶起义，叙事的目标则是塑造英雄人物。奥斯卡·辛德勒和罗杰·鲍德温代表了人道主义之于残忍野蛮的胜利。这种对于人类历史上两个至为黑暗的时段的乐观阐释，与斯坦利·库布里克等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许这是公允之论：斯皮尔伯格的导演思维要求他找到一个浪漫的英雄，来把《辛德勒的名单》和《阿米斯塔德号》的黑暗素材更紧密地与其儿童电影的核心手法联系起来。这一核心手法有某些特质，提升了他的导演思维，我们最好花些时间来厘清这些特质，以便更好地理解斯皮尔伯格如何呈示他的导演思维。

重要的一点即是，斯皮尔伯格利用情节向他的主要人物发起挑战，而他的情节历来极具张力。在《外星人 E.T.》中，一个外星人降落到地球上，一心要回家。在《拯救大兵瑞恩》中，诺曼底登陆战刚结束，便要深入敌后去营救一位士兵，考虑到德国人控制着法国领土，此行必是九死一生。《大白鲨》中，一头食人鲨袭扰作为旅游胜地的小岛海滩。《辛德勒的名单》的情节之中有屠戮犹太人的战争。奴隶起义及其后果则构成了《阿米斯塔德号》的故事。

年轻时候的斯皮尔伯格

斯皮尔伯格还设计了一个势不可挡的重量级反派，足以把主要人物的行动提升到英雄层面上。想想《辛德勒的名单》中的阿蒙·戈特（拉尔夫·费因饰），《侏罗纪公园》里的食人猛兽，还有《夺宝奇兵》中野心膨胀的考古学家。斯皮尔伯格往往会倾力塑造一个原本是普通人的更易于令观众认同的英雄人物。想想《外星人 E.T.》中的艾略特（亨利·托马饰），《拯救大兵瑞恩》中的约翰·米勒（汤姆·汉克饰），《大白鲨》中的警长马丁·布洛迪（罗伊·沙伊德饰）和《侏罗纪公园》中的格兰特博士（萨姆·尼饰）。他们都是诚恳甚至天真的小人物，没有哪一个生来就是英雄（对于这一话题的更为充分的讨论，请见肯·丹西和杰夫·拉的《超越套路的剧作法》第五章，已由后浪公司策划出版）。

但是面对情节和强有力的反派的挑战，这些人做出了英雄的壮举。斯皮尔伯格还偏爱那些能够支持其叙事风格的电影类型——特别是动作冒险片、恐怖片和战争片。说到电影拍摄本身，鲜有导演能够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罗曼·波兰斯基和吕克·贝松比肩，他们既令观众对于电影认同并激赏，又把摄影机位置、摄影机运动和节奏运用得出神入化。斯皮尔伯格，一如希区柯克，是与电影这一媒介嬉戏，这一点与奥逊·威尔斯和斯坦利·库布里克截然不同。这种嬉戏强化了他的导演思维，反映出一种孩子气的欢乐和力度，这种情形在斯皮尔伯格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自职业生涯的肇端，他就想方设法挑战电影制作的某些特定观念。当他自问可以对于“追逐”这一概念做些什么时，他交出的答案是《决斗》（Duel，1971），整部影片表现的都是一辆卡车追逐驾驶着一辆小轿车的主要人物。

同样的挑战也在斯皮尔伯格作品的多处著名段落上留下了印记——《拯救大兵瑞恩》中的诺曼底登陆段落，《辛德勒的名单》中清空犹太人隔离区的段落，《夺宝奇兵》、《夺宝奇兵 2》（Indiana Jones and the Temple of Doom，1984） 以 及《 夺 宝 奇 兵 3》（Indian Jones and the Last Crusade，1989）的开场段落。在每一部“印第安纳·琼斯”影片中，斯皮尔伯格都为主人公设置了不同的难关。在此，重要的是，叙事中的认同与兴奋和斯皮尔伯格拍摄影片的快乐融为一体，为观众营造出特别的体验。叙事与拍摄合流最为显明的结果，就是斯皮尔伯格成为了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商业片导演。

《决斗》

斯皮尔伯格的电影生涯始于 1971 年的《决斗》，如今已逾 30 载。重要的标志性作品包括 1975 年的《大白鲨》、1981—1989 年的《夺宝奇兵》系列、1982 年的《外星人 E.T.》、1993 年的《辛德勒的名单》、1993 年的《侏罗纪公园》、1998 年的《拯救大兵瑞恩》和 2001 年的《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2001）。斯皮尔伯格作为导演和制片人目前依然非常活跃。为了领会斯皮尔伯格为自己的导演思维而择取的有效手法，我选择了随后的四个片断，因为它们体现了他的导演思维，并突出强调了他作为导演是如何的神乎其技。我应该补充一句，我也可以选择另外 4 个或 14 个片断，它们也同样能证明论点。

《大白鲨》

《大白鲨》讲述了小镇警长布洛迪与一头威胁这个海岛小镇的食人鲨的搏斗。这个小镇是广受欢迎的避暑胜地，镇长向布洛迪施压，希望在尽力规避风险的同时，保障经济利益。然而，警长最关心的则是保护生命。一名经验丰富的渔夫（罗伯特·肖［Robert Shaw］饰）和一位研究鲨鱼的专家（理查德·德赖弗斯［Richard Dreyfuss］饰）向他伸出了援手。鲨鱼伤人的行为和制止它的努力构成了影片的情节。物质与生命价值的冲突，是主要人物——尤其是警长——内心的挣扎。这是一部惊悚片，然而，从鲨鱼的第一次杀戮逐次进展到鲨鱼的送命，每一步都得到了逼真的呈现。

我们将要分析的是海滩上的一个场景。每个人都在享受丽日蓝天，唯有警长除外，他坐在海滩上监视有无鲨鱼出没的迹象。人群的轻松与警长的焦虑判若霄壤。鲨鱼的确又出击了，这一次它的猎物是一个小男孩。警长除了把人们从海水里赶出来之外也无能为力。男孩的母亲痛不欲生，其他游泳者惊慌失措，从水里冲向安全的岸边。这一场景拥有一个极富力度的视角——布洛迪的视角。

《夺宝奇兵》

《夺宝奇兵》的主角是青年考古学家印第安纳·琼斯（哈里森·福饰）。他在为美国政府寻找一件古物，所罗门的神殿中丢失的约柜。约柜原本藏于耶路撒冷。德国纳粹也盯上了约柜，他们垂涎于约柜的神力，妄想掌握它为己所用。故事发生的时间是 20 世纪 30 年 代。搜寻约柜的任务把印第安纳·琼斯从美国带往希腊岛屿，在那里找出了约柜的下落。琼斯受到一位埃及同行（乔纳森·李斯 - 戴维斯饰）的帮助。我们分析的段落发生在埃及的一处挖掘点。印第安纳·琼斯发现了约柜，却被效命于德国人的法国考古学家偷走。约柜被装上卡车运往目的地，印第安纳·琼斯找到一匹白马，开始追踪。在这一段落中，斯皮尔伯格让旧与新、头脑与肌肉相互较量，结果成就了现代电影中最精彩的追逐场景之一。印第安纳·琼斯必须追上卡车，并且爬上疾驰的卡车，制服警卫和司机。上述三者的危险可想而知。在这样一个段落中，最重要的是叙事的清晰度（正在发生什么？谁占上风？）和戏剧停顿，以及，我还要加一句，刺激性。这一段落具备上述所有要素，而且还超出了预期。它是对追逐手法的令人愉快的贡献。

《外星人 E.T.》

第三个段落来自《外星人 E.T.》。影片开始，一个外星生物意外地落在了地球上。一队卡车驶过，飞船被迫丢下它自行离去。倔强、聪明的10岁男孩艾略特，是由单亲妈妈（父亲遗弃了这个家庭）抚养的三兄妹中的老二。艾略特发现了 E.T.，跟它成为朋友，并最终帮助 E.T. 返回家园。片头出现的卡车，是正在追踪 E.T. 的政府部门。他们实际上充当了影片的反派。艾略特动员哥哥和朋友们帮忙，协助 E.T. 从政府手中逃脱，把它送回了即将带它回家的飞船。我们将要关注的片段是 E.T. 被遗落在地球上的开篇段落。这个段落几乎是沉默着展开的，对于面孔也没有加以强调，即，几乎没有对于人类或外星人的认同。外星人来此并非无因——也许是为了加些燃料。E.T. 对于山谷中的这座城市煞是好奇，从飞船溜达出来。突然，卡车停了下来。我们没有看到那些人的脸，但我们的确看到了钥匙和徽章。他们拿着手电筒，似乎在搜索外星人。E.T. 被定位，他们追上前来。当这些公务人员接近飞船时，外星人收起踏板，升空离去，把 E.T. 留在了后面。它躲避着人类，逃向山谷，而人们在后面穷追不舍。这一段落就此结束。至此，我们看到的唯有 E.T. 的手，还有人类的脚。没有清晰可见的特写镜头来提供人物塑造或者解释追逐何以会发生。

《拯救大兵瑞恩》

最后一段节选自《拯救大兵瑞恩》。虽则影片始于垂垂老矣的士兵瑞恩携子孙祭扫诺曼底海滩的墓园，但影片的主体聚焦于 1944 年 6 月 6 日以及随后的几日，主要人物则是约翰·米勒上尉（汤姆·汉克斯饰）。祭扫之后，情节拉回到诺曼底登陆战，这是我们将要解读的段落。随后，米勒上尉将受命寻找大兵瑞恩。瑞恩的三位兄长均在登陆战中殉国，乔治·米歇尔将军下令让已经成为独子的瑞恩回家。麻烦在于，身为伞兵的他降落在了敌人后方。对于米勒上尉的那排兄弟来说，要寻找瑞恩必须甘冒巨险。这么做值得吗？这才是主要人物的思想斗争，最终他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拯救大兵瑞恩。诺曼底登陆的段落长达 24 分钟，旨在让我们——观众——如同置身海滩，切身感受众多美国士兵所经历的危险、暴力和死亡。（关于本段落剪辑的详尽讨论，可参见拙著《电影与视频剪辑技术》第 3版，第 197—201 页）。斯皮尔伯格运用真实电影技巧、手持移动摄影机、大量特写以及从美国士兵到德国机枪手再返回美国士兵的移动视角，把我们带入了决战时刻的诺曼底海滩。这一段落的演进如下：

1. 登陆艇
2. 水中
3. 海滩边缘（我们该做什么？）
4. 扑向海滩
5. 抵达海滩周边的带刺的铁丝网
6. 集中武器
7. 冲向碉堡，夺占机枪点
8. 夺取碉堡和周边地区
9. 占领海滩，停止射击

在这一段落中，对于斯皮尔伯格来说，重要的是给我们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场面混乱喧嚣，却并不令我们困惑。这一段落的清晰度和呈现出的血肉横飞的景象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一段落表明，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拍摄技巧的确已是臻于化境。

版权信息

摘自：《导演思维》

作者: [美]肯·丹西格(Ken Dancyger) 
原作名: The Director's Idea : The Path to Great Directing
译者: 吉晓倩 
丛书: 后浪电影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