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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学堂】打诨而出以乐写悲

 风舞三湘 2017-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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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作诗,提倡“尖新痩硬”,好以诗法的新颖来擅艺争胜,发前人所未发。其以典实横陈、义理充塞而著称的“山谷体”,固自不必赘论。而一些平白如话的小诗,则看似信手拈来,未加锤炼修饰之功。不过,这其中的许多诗歌,其实也体现了黄庭坚一贯标新立异的诗法,不可轻轻放过。典型代表,当属《题郑防画夹五首》(其一)一诗:


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

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郑防是藏画之人。画夹,相当于现代的画册集。这首小诗的意义较为畅朗,不似黄庭坚他诗的典实横陈、义理充塞。诗歌大意为惠崇的烟雨归雁图,令诗人恍若置身于潇湘洞庭。铺陈了这一层意思,于是诗人再作提升,立足于真实的图画,却抒发假借的“欲唤扁舟归去”的渔隐之梦。孰不料,梦还未开始,不解风情的友人立刻当头棒喝:这只是一副画罢了,哪里来的扁舟载你归去?


如果以结构主义的视角来分析,此诗的意蕴结构极有特色。诗由画展开,前三句的描写铺垫,层层递进,直至“欲唤扁舟归去”,突发奇想、以虚入实,从而让画与诗人有了深层的互动与交流。而读至此,也似让读者感到画中真有扁舟来载迎诗人。就在这结构达到最高潮时,作者突然插入“故人言是丹青”的拙笔,使诗的结构陡转直下。冷冰冰的一句话,一语道破、大煞风景,将前面的酝酿铺垫全部抹倒,诗歌遂戛然而止。


诗歌尾句采用了“期待落空”的艺术手法。尾句的出现,与前三句造成一种逻辑与结构的跳跃与断裂,让读者在愕然之余,又解颐发笑。“故人言是丹青”,与前三句的意蕴精致相比,意思过于粗拙。不管是观看此图的诗人、诗人的朋友,还是这首诗的读者,心里都明白这只是一副画而已,正像王若虚在《滹南诗话》中所批评的:“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自然无须再用“故人言是丹青”这样的“废话”来提醒一番。


“期待落空”是西方文艺理论中的术语,换成黄庭坚自己的诗学主张,则是“打诨而出”。所谓“打诨而出”,即是上面说的,在诗歌末句插入与前面诗句的结构与意蕴跳跃过大的语句,从而造成读者本应连贯的“语句思维”的忽然断裂。作为集大成的诗人,正是杜甫首次发明了这种诗法,如其《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前三联以“鸡虫难题”为例,议论人们厚此薄彼这一做法的不当之处,可尾联却以“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宕开一笔,将前三联所建构的内容完全抹到,使诗歌的意蕴跳跃到“注目寒江倚山阁”这一与前面不甚相关的意境中。也正因为这样一种新奇的诗法,所以此诗末句多受后人赞许,如洪迈《容斋随笔》认为:“此诗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认为:“宕开作结,妙不说尽。”


宋人推崇杜诗,杜甫这种偶一为之的诗法,到了宋人手中遂开枝散叶,进行了大规模的运用。如何薳的《春渚纪闻》记载了苏诗“打诨而出”的一个例子:


先生在黄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书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小慧,而颇知书札,坡亦每顾之喜,终未尝获公之赐。至公移汝郡,将祖行,酒酣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顾视久之,令琪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笑谈。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彻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尽醉而散。


苏轼这首赠予歌妓的诗歌,前联与后联之间,也预设了一种逻辑的跳跃。前一联“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建构了一种紧张感,可后一联“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却以宋人“杜甫不题海棠”的著名话头,忽而解构了这种紧张感,所以显得相当幽默。而对这种诗法具有理论自觉与大量实践的,正是黄庭坚。如陈善《扪虱诗话》转引黄庭坚的话云:“山谷尝言:‘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这是其理论的自觉。


至于具体的实践,则在黄庭坚的诗歌中更是屡见不鲜。如其长达280字的奇诗《演雅》,前38句,完全资书为诗,平行地罗列40余种虫鸟情态,一概赋予其丑拙特征,隐喻蠢蠢世人,可最后两句,却以“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打诨而出,将笔锋转到自己身上的同时,又将前面的内容一笔抹倒。又如七律《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前三联从各种角度刻画水仙花,且用语典雅、充满典故,可尾联却以“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这样的拙句宕开,将水仙花完全抛弃。这句模仿杜诗《缚鸡行》的痕迹,就更为明显。


打诨而出,由于预设了逻辑跳跃或断裂的机制,这就如同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笑”的发生机制的揭示那样:“笑是在紧张的期待突然消失之际产生的一种情感。”故而往往使诗歌显得谐趣横生。这是黄庭坚所提倡的幽默诗法。不过,黄庭坚此诗的打诨而出,还有一层更为深刻的意思,即是以乐写悲、倍增其悲。“故人言是丹青”,此话看似是一句诨话、废话,但是,倘若我们联系到黄庭坚创作此诗的时代背景,则可发现这句话中其实潜藏着作者深刻的悲哀。


据任渊编年,黄庭坚此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时庭坚入史馆,辟著作佐郎,担任《神宗实录》的检讨官。元祐在宋代政治史与文学史上均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年号。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去世,哲宗以冲龄继位,于次年改元元祐。帝母宣仁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启用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人士,开始逐步废除神宗时期所制定的新法,并贬斥新党。然而司马光在废除新法的过程中,遭到了新党以“三年不改父道”为口实的弹压,致使司马光抛出了刚愎自用的“以母改子”论,将异论强行镇压。


然而,这种“以母改子”的意识形态,毕竟与“三年不改父道”的传统思想过于违戾,所以引起了部分旧党人士的不安,担心异日授人话柄,成为新党的报复之资。同时,旧党一方面贬斥新党,一方面,又发生了内讧,分化为蜀、洛、朔三派。三方交章弹劾、势同水火。而党争的内容,也由神宗熙丰时代的政见之争,恶化为你死我活的意气之争,其状更为惨酷。处于党争漩涡中的文人,时遭不虞之毁,动辄得咎。如黄庭坚修《神宗实录》,“以私意去取”王安石变法的史实,后来成为其绍圣谪贬的一条重要罪状。


又如苏轼在给举子的策题中,因有“今朝廷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临司守令不识其意,流放于刻”云云,而被洛党朔党挦扯罗织,周纳为“诽谤先帝”的罪名,等等,可见元祐党争惨酷之一斑。这种身罹漩涡中心的处境,造成了苏轼、黄庭坚等人不安于位的畏祸心理。


生于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代,且受士大夫主体性命之学所激,锐意有为、舍我其谁的经世致用思想,在黄庭坚乃至每个宋代士大夫身上,是不言而喻的。不过,由于黄庭坚在年轻时期担任太和县的地方官时,目睹了地方官吏在实施王安石新法的过程中,希意逢迎、贪功冒利而使新法“有如儿戏”,这就使其潜意识中对政治蒙上了一层阴影。


同时,由于黄庭坚刚进入权力中心,就被卷入如此惨酷的党争漩涡,这就更使其产生了一种身在魏阙而心寄江湖的身不由己之感。黄庭坚在担任馆阁校勘的元祐期间,作了大量题画诗。这些题画诗,往往小题大做、兴寄遥深,或感叹“横波一网腥城市,日暮江空烟水寒”的仕途险恶(《题伯时画观鱼僧》);或抒发“竹头抢地风不举,文书堆案睡自语”的身不由己(《题伯时画顿尘马》);或品咂着“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的林泉高趣(《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或触媒出“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的真隐本色(《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


而上诗中的“故人言是丹青”这一拙句,也是这种身在魏阙而心寄江湖的身不由己之感的切实反映。此句伤于拙,亦成于拙,为一时生花妙笔。非得有故人的当头棒喝,则不足以衬托出黄庭坚内心的江湖渔隐之梦是何等渴切而强烈,以至于仅仅从一幅画中,就能触媒出如此兴寄遥深的林泉幽思,并陷溺其中,无法自拔。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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