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勃朗宁诗歌批评本》,“十九首世界诗歌批评丛书”之一种。丛书由“复旦大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策划并主持,由上海和全国优秀诗歌翻译和研究专家撰写,第一辑大约16种,将于2017年下半年推出,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各分册作者皆为不同语种诗歌的长期研究者,对诗人有多年的学术积累,并得到业内认可。丛书各分册由诗歌文本(双语对照)、注释和导读、评述三部分核心内容构成,以帮助读者从各个角度深入理解经典诗人诗作的特色和价值。 斐拉拉(Ferrara)是一座中世纪城镇,是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文化中心。Romeo de Gennaro拍摄 翻译、解读:飞白 My Last Duchess Ferrara① That’s my last Duchess painted on the wall, Looking as if she were alive. I call That piece a wonder, now: Fra② Pandolf’s hands Worked busily a day, and there she stands. Will’t③ please you sit and look at her? I said “Fra Pandolf” by design, for never read Strangers like you that pictured countenance, The depth and passion of its earnest glance, But to myself they turned (since none puts by the curtain I have drawn for you, but I) And seemed as they would ask me, if they durst, How such a glance came there; so, not the first Are you to turn and ask thus. Sir, ’twas not Her husband’s presence only, called that spot Of joy into the Duchess’ cheek: perhaps Fra Pandolf chanced to say “Her mantle laps Over my lady’s wrist too much,” or “Paint Must never hope to reproduce the faint Half-flush that dies along her throat”; such stuff Was courtesy, she thought, and cause enough For calling up that spot of joy. She had A heart—how shall I say—too soon made glad, Too easily impressed; she liked whate’er She looked on, and her looks went everywhere. Sir, ’twas all one! My favour at her breast, The dropping of the daylight in the West, The bough of cherries some officious fool Broke in the orchard for her, the white mule She rode with round the terrace—all and each Would draw from her alike the approving speech, Or blush, at least. She thanked men—good! but thanked Somehow—I know not how—as if she ranked My gift of a nine-hundred-years-old name With anybody’s gift. Who’d stoop to blame This sort of trifling? Even had you skill In speech (which I have not) to make your will Quite clear to such an one, and say, “Just this Or that in you disgusts me; here you miss, Or there exceed the mark”—and if she let Herself be lessoned so, nor plainly set Her wits to yours, forsooth, and made excuse, E’en that would be some stooping; and I choose Never to stoop. Oh sir, she smiled, no doubt, Whene’er I passed her; but who passed without Much the same smile? This grew; I gave commands; Then all smiles stopped together. There she stands As if alive. Will’t please you rise? We’ll meet The company below④, then. I repeat, The Count your master’s known munificence Is ample warrant that no just pretence Of mine for dowry will be disallowed; Though his fair daughter’s self, as I avowed At starting, is my object. Nay, we’ll go Together down, sir. Notice Neptune, though, Taming a sea-horse, thought a rarity, Which Claus of Innsbruck⑤ cast in bronze for me! 斐拉拉(Ferrara)Duomo(天主教堂)内部,Alessandro Grussu拍摄 我的前公爵夫人 斐拉拉① 墙上的这幅画是我的前公爵夫人, 看起来就像她活着一样。如今, 我称它为奇迹:潘道夫师的手笔 经一日忙碌,从此她就在此站立。 你愿坐下看看她吗?我有意提起 潘道夫,因为外来的生客(例如你) 凡是见了画中描绘的面容、 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 没有一个不转向我(因为除我外 再没有别人把画上的帘幕拉开), 似乎想问我可是又不大敢问: 是从哪儿来的——这样的眼神? 你并非第一个人回头这样问我。 先生,不仅仅是她丈夫的在座 使公爵夫人面带欢容,可能 潘道夫偶然说过:“夫人的披风 盖住她的手腕太多,”或者说: “隐约的红晕向颈部渐渐隐没, 这绝非任何颜料所能复制。” 这种无聊话,却被她当成好意, 也足以唤起她的欢心。她那颗心—— 怎么说好呢?——要取悦容易得很, 也太易感动。她看到什么都喜欢, 而她的目光又偏爱到处观看。 先生,她对什么都一样!她胸口上 佩戴的我的赠品,或落日的余光, 过分殷勤的傻子在园中攀折 给她的一枝樱桃,或她骑着 绕行花圃的白骡——所有这一切 都会使她同样地赞羡不绝, 或至少泛起红晕。她感激人,好的! 但她的感激(我说不上怎么搞的) 仿佛把我赐她的九百年的门第 与任何人的赠品并列。谁愿意 屈尊去谴责这种轻浮举止?即使 你有口才(我却没有)能把你的意志 给这样的人儿充分说明:“你这点 或那点令我讨厌。这儿你差德远, 而那儿你超越了界限。即使她肯听 你这样训诫她而毫不争论, 毫不为自己辩解,——我也觉得 这会有失身份;所以我选择 绝不屈尊。哦,先生,她总是在微笑, 每逢我走过;但是谁人走过得不到 同样慷慨的微笑?发展至此, 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 她站在那儿,像活着一样。请你起身, 客人们在楼下等。我再重复一声: 你的主人——伯爵先生闻名的大方 足以充分保证:我对嫁妆 提出任何合理要求都不会遭拒绝; 当然,如我开头声明的,他美貌的小姐 才是我追求的目标。别客气,让咱们 一同下楼吧。但请看这海神尼普顿 在驯服海马,这是件珍贵的收藏, 是克劳斯为我特制的青铜铸像。 【注释】 ① 题注Ferrara(斐拉拉)是意大利北部地名,位于威尼斯之南,在中世纪时曾是一个独立的公国。 ② Fra是意大利语,本义为“兄弟”,在这里用作对修道士的尊称,故译为“师”。 ③ Will it的缩略形式。此诗中多处采用英语缩略形式(如下文的’twas = it was),既含有口语化的风格因素,也是为了纳入每行五音步的格律。 ④ 诗中独白谈话的对方是奥地利某伯爵的使者,公爵与来使在楼上密谈后,准备下楼与宫庭中的众人会合。 ⑤ 原文最后一行的全译为:“是因斯布鲁克的克劳斯为我特制的青铜铸像”。因斯布鲁克是奥地利地名,由于公爵这次说亲的对象在奥地利,所以他特意显示一下他收藏的奥地利艺术品。为诗行长度所限,译文省略了地名。 诗中的画家潘道夫和雕塑家克劳斯都是虚构人物。 菲拉拉(Ferrara)的Boveda, Carlos Mejia Greene拍摄 【导读】 《令人惊叹的典型形象》 《我的前公爵夫人》是勃朗宁早期戏剧独白诗的代表作,也是勃朗宁最为家喻户晓的名篇。因为此诗短小凝练,又不太难懂,是诗选和教材中通常必选的。但虽说不太难懂,也还需要我们细细品味,才能体会其中的丰富内涵。 作者加有三个字的题注“斐拉拉”,使我们得知诗中的情节发生在斐拉拉,而诗中的独白者是斐拉拉公爵。据历史记载,十六世纪的第五代斐拉拉公爵阿方索二世是一个文学和艺术庇护人,著名诗人塔索就受过其庇护;他曾娶年仅十四的露克蕾吉亚为妻,三年后,十七岁的公爵夫人突然死去,人们认为有被毒死的重大嫌疑;公爵随即又向奥地利某伯爵富有的侄女说亲。显然这就是诗中独白者的原型。在诗中,公爵正是在同外国派来商谈亲事的使者谈话,地点是在公爵府楼上。当我们听到谈话时,谈话已近尾声,公爵仿佛是顺便似的拉开了遮住一幅画画框的帘幕,让来使看看前公爵夫人的画像。 听话听音:我们从公爵的独白中听出,他对前夫人的态度是双重的。对画像,他表现了一个艺术收藏家和鉴赏家的无限赞赏和自豪;对前公爵夫人这个人呢,他却抑制不住内心的不满,忍无可忍地把她指责了一番。通过这番赞赏和指责,诗人勃朗宁巧妙地塑造了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贵族——斐拉拉公爵——的典型形象,与此同时也塑造了作为其对立面的前公爵夫人的形象。 公爵形象中最突出之点,是他贵族阶级的等级观念极强,把门第、身份、礼法看得高于一切,这是造成他和前妻矛盾冲突的根本原因。其次,这个人物还具有既高雅又冷酷的性格,作者既在他身上表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贵族酷爱艺术崇尚风雅的特点,又让读者透过其文雅的风度看到冷酷的内心。他不隐讳他前妻之死是由于他的铁腕,但他向客人展示她的画像时,居然心安理得,津津乐道,不但没有丝毫良心的不安,反而觉得这是他身为贵族应该做的一件小事。这种心安理得的神态,使这一人物跃然纸上。 前公爵夫人的形象与之相反,她是一个热情甜美,开朗乐天的少女,像一朵初开的花苞似的,流露着对生活的爱和信任。几乎生活中的一切,都使她感到新鲜和喜欢。她遇到任何人的好意,都会满心感激,都会泛起红晕。这反映着她的天真无瑕,也象征着文艺复兴时代人的觉醒。不仅如此,她还表现了对“上等人”“下等人”都一样的民主倾向, 正是由于她打破了封建贵族阶级视若命脉的等级观念,使得她与公爵的冲突难以幸免。 这一戏剧冲突发展到高潮时,公爵采取了断然措施:“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这是一个含蓄有力、余音不绝的名句。公爵下了什么令?在勃朗宁生前,勃朗宁学会就有争论:有人认为是把她处死,也有人认为是把她幽禁起来。他们去问作者,一贯不愿对自己的诗多加解释的勃朗宁给了他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命令是把她处死;否则,关到修道院里也不是不可能。”为什么这也可那也可呢?因为公爵并没有明说。 初读此诗,我们也许会简单化地认为此诗内容是对封建等级制的揭露批判。这,固然也对,但诗不是政论,而且勃朗宁的艺术造诣很高,所以诗的内容绝非一般所谓“揭露批判”所能概括或比拟。 首先,诗人对历史的理解给人以深刻印象。十六世纪正是欧洲文艺复兴盛世,古典艺术已经风靡全欧,意大利各地的封建主也成了艺术收藏家和庇护人;但是作为封建主,他们对文艺复兴的人本主义或人道主义又是难以接受的。因此,文艺复兴,对天真的公爵夫人可以意味着人性和平等,但对维护其九百年门第和无限权威的公爵却只意味着艺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公爵这个典型形象实在令人惊叹:他谋害无辜的前公爵夫人的行为令人发指,但他又不像一个一般的恶棍形象,他不仅仅是“附庸风雅”而是真正的酷爱艺术;他并不试图“掩盖罪行”而是真正的泰然自若,——因为身为一个小国之君,他本人就代表着法律和“良心”。诗人勃朗宁让我们看到了中古末代贵族的一个最生动的活生生的典型。 公爵因为夫人不做他的符合规范的所有物而把她除掉了,并且至今说起来还颇感愤愤。如今他以帘遮画,“除我外再没有别人把帘幕拉开”,把她变成了他绝对控制下的所有物,变成了他收藏品中最珍贵最自豪的藏画之一。勃朗宁在生活和艺术的关系层面上显示了公爵奇特的价值观。然而从阿方索二世的历史背景和心理上考察,这却是可信的。在这里,诗人还留下了意味深长的弦外之音:公爵控制了他的藏画,却仍控制不了画上的那真挚的眼神;公爵制止了微笑,但热情的微笑仍在画上焕发光彩。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也带有了一丝自我讽刺的意味。 这首诗历来被认为是一件“罕见的艺术品”,诗中细节描写之精微也历来为人称道,可以说每个细节都显得贴切自然,而又隐含着重要的戏剧因素。试举数例,供读者赏析: 一、通过画家画像过程的细节,表现公爵的无端嫉妒。首先,从“师”的称谓看出,公爵请来的画家潘道夫是一位修道士;其次,画像时心怀嫉妒的公爵寸步不离,始终有“丈夫在座”;第三,本来像这样一幅肖像画是需要画好多天的,公爵却要画家硬是以“一天忙碌”将其完成。但即便如此严格,夫人还是仅仅因“面带欢容”而蒙受了“举止轻浮”的罪名,而终至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诗人使我们从中体验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感受。 附带需要指出:国内多种书籍和工具书把这首戏剧诗的基本情节概括成:“后来她(按指公爵夫人)爱上了为她作画的画家,公爵出于嫉妒,一气之下把她杀了。”实际上说公爵夫人“爱上画家”完全无中生有。这无异于给无辜的公爵夫人制造冤案,而为杀人的公爵找借口辩护开脱。 二、通过“绝不屈尊”和“别客气”,勾勒出公爵的贵族风度。一方面,此人高傲到如此程度,连告诉一下公爵夫人她哪点使他不快也认为是“屈尊”;而对他说来贵族身份高于一切,他宁肯杀人也“绝不屈尊”!“绝不屈尊”和“我下了令”这两句话,共同构成了公爵形象塑造中最硬朗最深刻的线条。然而另一方面,这样一个傲慢的贵族又向来使说出了“别客气,让咱们一同下楼吧”的温文尔雅的台词,——当时显然是来使让公爵先走,而公爵则作出平等姿态,同来使并肩下楼(这在一位国君是破格的),从而表现此人又有其高雅风度和转圜自如的外交能力。当然,他这种姿态决不意味着平等观念,他恰恰是借此微妙而不失身份地显示了贵族的优越感。 三、通过结尾“闲笔”,完成公爵的立体形象塑造。在下楼前,公爵又顺便向来使展示了另一件珍贵的收藏品——海神尼普顿驯海马的青铜雕塑。正如罗伯特·朗鲍姆指出的:这看起来像是闲笔,其实也是诗人的精心设计。① 全诗从展示画像开始,至展示雕塑结束,从而得以完成一个酷爱艺术、喜数家珍的收藏家的形象塑造;同时,正是在公爵展示他的又一件珍品之时,他最初展示的公爵夫人像才得以定位为“同格”,进入他的收藏珍品系列(甚而,她也是他试图驯服的“海马”);她的故事也定位为“收藏品介绍”的一则保留节目。于是公爵夫人被他物化,公爵从她身上提取了他所要的一切——她的美,而弃去了那多余的部分——她那不能被驯化的生命。 诗的形式是整齐的五音步,双行偶韵体,即每两行换一个韵;虽属格律诗但语言风格自由,不像传统的“诗歌语言”,既接近随随便便的口语,而又符合独白者的身份。 注:① 罗伯特·朗鲍姆:《经验之诗:现代文学传统中的戏剧独白》,1957。 诗人简介 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维多利亚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主要作品有主要作品有《戏剧抒情诗》(Dramatic Lyrics),《环与书》(The Ring and the Book),诗剧《巴拉塞尔士》(Paracelsus)等。与丁尼生齐名,是维多利亚时代两大诗人之一。他以精细入微的心理探索而独步诗坛,对英美20世纪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 译者简介 飞白,诗歌翻译家,学者,1929年生于杭州,1949年从浙江大学外文系参加革命工作,任第四野战军/广州军区外事翻译、训练参谋、训练科长和某部队政委等职;1980年辞军职回校,任杭州大学/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美国尔赛纳斯学院英文系客座教授、云南大学外语系/外国语学院教授。飞白先生著述视野广阔,有《诗海·世界诗歌史纲》、《古罗马诗选》等著译19卷,《世界诗库》等编著18卷,被称为“探海者”和“诗海水手”。曾获中国图书奖(两项)、国家图书奖提名奖、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两项)等多种奖项。2014年10月飞白先生向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无偿捐赠70年诗歌翻译手稿”。 致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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