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一个女人的离婚史诗

农村脑瘫女诗人余秀华最终得以离婚，带着看客们的复杂的情绪，成为了一个话题奇观。

与丈夫尹世平挣扎着过了二十年，余秀华突然火了，成了2015年中国最有名的诗人，而成名对于余秀华来说，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混账婚给离了。

除了人们口中的农村脑瘫女，余秀华不止是诗人，还是一个女人，一个要跟丈夫闹离婚的女人。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记录的便是余秀华在婚姻、生活中真实挣扎的一段人生。

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海报

7月26日晚上7点的北京点映影院里，座无虚席，观众席上有诗友、央视导演、学者和很多其他爱慕、好奇余秀华的人，而余秀华也混入观众席中。当影片播放到与前夫尹世平的争吵、对峙，她会带头冒出几声大笑，大概是觉得讥讽可笑，或是已经释怀。

第一次在诗和舆论以外接触到余秀华，为她因脑瘫说话结巴、肢体扭曲而感到疼惜，因为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是那样强烈的反差。她逻辑清晰、幽默睿智，甚至有些娇俏，她平等地与各色人物开着大小玩笑，有种要挣扎出泥土的强硬和激烈。如果是放在一个正常女人的身躯上，该是多令人羡慕的存在啊。然而，她遭受的远远不止是这些。

北京点映会上，余秀华现场接受观众采访

北京点映会上，余秀华与观众合影

荒唐半生的悲剧婚姻，却没人拉她一把

因为从小患有脑瘫，19岁懵懂无知的余秀华被家里安排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陌生男人。

这一段命运的错配，折磨、捆绑了余秀华二十年。二十年里，两人形同陌路，除了过年在同一张桌前吃几顿饭、饭后互相的损骂，一年到头，没有正常交流。

尹世平说他最烦余秀华坐在那敲字写诗，还不如外面的三陪小姐。跟来访的记者半开玩笑地抱怨说，要爬上余秀华的床，得花500块。

平时尹世平外出打工，父母下地干活，儿子读书未归，余秀华一人读书写字、喂鸡、割草、逗狗，本是平淡日子。但只要尹世平一回来，家里便充杂着恶语相向的争吵。余秀华厌恶尹世平的一切，除了上天赐给她的那个儿子。

忍受了二十年，现在余秀华要离婚，不止尹世平拒绝，却还遭到了外界舆论的声讨，甚至法院工作人员、村里人，以及父母、儿子的反对。

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剧照

离婚最大的阻力，却是来自最疼她的母亲

余秀华要离婚，最大的阻力不是尹世平或其他人，而是这世上最疼她爱她的母亲。

余秀华曾不止一次提出要离婚，都被父母劝下来。现在余秀华在外面的世界越出名，她的父母就越发愁。一方面，诗他们读不懂，一方面，余秀华成名后更要离婚。

余秀华闹离婚，母亲夜里一个人躲在院子里哭。她觉得女儿余秀华心太硬，诗写得再好又如何，有个完整的家最重要。

因为在父母看来，尹世平就是余秀华的宿命。二老一直把余秀华视作长不大的女孩来宠，但在农村，没有下地干活的劳动能力，加上身体缺陷的拖累，早早嫁人是较好的归宿。尹世平看起来老实巴交又能干活，对于残疾的女儿来说，应该就是命了。

父母觉得，尹世平亏了，毕竟娶了个残疾老婆。只有余秀华觉得自己亏了。当尹世平拿着她的头往墙上磕，只有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剧照

“多少年，一个人在沼泽里拔河

向北的窗玻璃破了，一个人把北风捂在心头

在这人世间你有什么，你说话不清楚，走路不稳

你这个狗屁不是的女人凭什么

凭什么不在我面前低声下气”

两个月后，母亲被查出肺癌晚期，余秀华觉得天要塌了。她绝望地坐在病床上，眼神涣散地说宁愿生病的是她自己。

一面是养育疼爱自己四十年的母亲，一面是二十年来要争取的自由，要继续维持和尹世平的婚姻，完成病重母亲的最大心愿吗？余秀华要做出妥协吗？

最红的女诗人被说成“出了名就蹬了前夫”

成名之后的舆论压力，也让余秀华抬不起头来。

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剧照

网上不少人觉得尹世平可怜，一个娶了脑瘫老婆的农民工，最后还被蹬了。还有很多不好听的声讨，说余秀华出了名就忘了本。

深夜里，余秀华的父亲做完一天的活，站在桌前发愁。他觉得女儿成名后离婚传到村里不好听，可能在村里立不住脚。后来连村里的女人也来劝她，离婚以后余秀华的儿子可能找不到媳妇。

湖北横店村是个小村子，离婚在那就是件大丑事。村里人觉得离了婚的女人名声不好，儿子也受牵连，何况是出了名的余秀华。

2015年寒冷的一天，40岁的余秀华独自冒风雪，到法院起诉离婚。工作人员引她到办公室，围着她问：为什么离婚？！还有人劝：不如拿起诉的钱去买几件好衣服吧！

只有余秀华自己知道，和尹世平离婚，和钱无关，和诗无关，和他人无关，这就是一个普通女人要离婚啊。背负着盛名和谴责，余秀华承认自己一度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被自己出卖，

被自己钉在十字架，

被自己取下来，

其实，雪下不下来都阻挡不了我的白，

我白不白都掩饰不了一生的荒唐”

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剧照

用钱“赎身”：这个月回来15万，下个月回来10万

再困难的问题，如果有钱，也好办。

尹世平是个普通的农民工，钱赚得辛苦，也看得重。二十年来钱从来没用在家里，儿子的高中学费只交了部分，家里的资金周转也是余秀华年迈的父母维持着。

后来余秀华回忆到，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让尹世平磨磨。

余秀华曾试过外出打工，但受先天身体条件的限制，只好放弃了。现在出书有了版税，大概也有了离婚的希望。

余秀华问，多少钱能离？尹世平提出了100万的精神损失费。余秀华没有这笔钱。

在电话里，她耍狠，对尹世平说：“你这个月回来，15万元。下个月回来，10万元。你随便你随便。”

每次吵架，余秀华气不过，指着尹世平让他滚，尹世平就充耳不闻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任凭余秀华撒泼怨骂。

尹世平是倒插门的女婿，没房，结了婚便入赘到余秀华家里，算是一种婚姻交易的弥补。现在余秀华要离婚，没有房子，离了婚他住哪？不解决也离不了婚。

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截图

最后，余秀华拿出了自己的大部分版税，给了尹世平15万元，在父母的劝说下，还答应了在村里给他建一栋两层楼的房子。

钱确实改变了余秀华，钱养活了她自己，交得上患癌母亲的医药费，供得了儿子读大学，现在还能让尹世平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她说，人不可避免会变得世俗，但这与情怀、与诗歌无关。

母亲去世，余秀华的人间也冷了

两个月后，两人终于协议离婚。下午，两人一言不发地坐车到民政局办手续，晚上，又一起拿着红色的离婚证坐车回来，回来的路上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只是，不久后母亲便离开了人世。

余秀华在诗里说，你走后，人间就冷了。你们用20年毁灭了我对婚姻的信任，让我永远不会再信任婚姻。妈妈，我们没有一个是胜利者。

在北京的一次纪录片点映结束后，问她，母亲对你有哪些影响？余秀华说，我和我母亲一样善良。有人问，事后有没有给母亲道歉？余秀华说，我做错了吗？别的事可以，这件事我做不到。

对于母亲，余秀华有万千的不舍和爱，但在离婚这件事上，余秀华从来没有后悔过。

纪录片《摇摇晃晃在人间》剧照

农村脑瘫女诗人余秀华最终得以离婚，带着看客们的复杂的情绪，成为了一个话题奇观。

无论外界对她如何谩骂、指责，她都只做出了一个女人在一场悲剧婚姻中的选择。一个女人，一名农妇，一个残疾人，要离婚，便会无数的对抗和妥协。如同中国千千万万的普通女性一样，她将这辈子本来得不到的自由，刻在了人生这部史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