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君的话~ 大约两周前,浙江大学蒋景阳课题组在PLoS ONE 杂志(自然科学类文章居多)发表了一篇关于学外语能否提高学生分析性思维的研究文章。 午餐君火速联系课题组,邀请到第二作者欧阳静慧为大家介绍这项研究。 学外语到底能不能改变学习者的思维?我们来看浙大课题组如何采用新的计量方法研究传统语言学关注的问题。 我们的课题组从中国几所中学收集了436名学生的英语记叙文,话题相似,然后采用词语计量方法,统计分析了这些学生中学阶段(六个年级)分析性思维的变化。 数据分析的结果发现,在中学阶段,随着英语水平的提高,这些学生的分析性思维也逐渐提高。很激动人心,有木有?! 我先来谈谈为什么要做这项研究。 有这样两句话: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词语。 Different worlds, different words. 不同的词语,不同的世界。 Different words, different worlds. 语言和思维的关系一直是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科学研究中争论的焦点。 不同语言可以赋予人不同的思维能。20世纪30年代,美国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和本杰明·沃尔夫就对不同语言间的差异进行了研究,提出不同语言的使用者,思考方式也不相同。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奈斯比特等人认为,以亚洲为代表的东方人在思维认知上注重整体性,看任何事物,都必须从整体来看;而西方人更加擅长分析性思维,一般强调的是一些具体、单元的特征。 例如,为什么一块石头从天上掉了下来? 亚里士多德的解释——就是石头具有一些重量的特性,这种特性决定了它必须往下掉。 为什么木头能在水面上漂浮?西方人的解释是认为木头具有漂浮的特性。 如果用东方的思维来解释,就会容易认为石头的下落是因为有地球的吸引力,木头的漂浮是因为有水的托力。因为东方人愿意从物体、背景以及所在环境之间的关系来理解自然,而不是关注物体本身的一些特性。 就我们熟悉的英语和汉语来讲,它们在结构上有很大的不同。而这种结构上的不同正是分析性思维和整体性思维的不同表征。 汉语句子强调表意的完整性,只要意义完整,重要的词项常常人详我略,句间的逻辑关系靠直觉来体察。 试举一例,来自鲁迅的《阿Q正传》:
括号里蓝色的字是我们添加的原文隐去的部分。 我们可以看出,这段话使用了大量的重复,隐去了大量的作为主语和宾语的人称代词。这种灵动的语言组织在英语中是很难实现的。 英语句子造句原则是主语和谓语缺一不可,句子之间的逻辑层次环环紧扣,句子和篇章中的指代、从属、转折和因果关系等信息都是借助词汇手段来实现的。比如简 · 奥斯汀《傲慢与偏见》的片段(蓝色字的单词)——
多项研究显示,如果改变人们说话的方式,他们思考的方式也会随之改变。例如,人们在学到了描述色彩的新词汇后,分辨色彩的能力也会发生变化。 而教会别人一种表达时间的新方式,也会同时赋予他们一种新的思考时间的方式。 如果一个人的母语擅长某种思维模式,他是否能通过后天学习另外一种擅长其他思维方式的语言,来改进他的思维方式呢? 比如,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因为母语是中文,句际逻辑关系多靠直觉和顿悟来体察,而少靠词汇来表达(牛保义 1997)。在学习了英语、掌握了英语中那些反映分析性思维的词汇后,是否会表现出分析性思维能力的提高呢? 首先,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法,通过分析学习者的语言来判定他的思维能力的变化。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James W. Pennebaker经过多年的研究发现—— 人类自然语言的运用和使用者健康、心理、社会行为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此研究的基础上,他开发了相应的词语计量软件。通过这个软件分析英语文本,可以发现作者的性别、年龄、社会地位、受教育水平、情绪状态、思维方式,甚至是否撒谎。 比如在一个实验中,他让不同的人描述同一幅画,不同的人给出了很不一样的结果。 我们来看其中三名大学生对图片描述的第一句话(灰色字为中文翻译): 第一个人:In the aforementioned picture an elderly woman is about to speak to a middle aged woman who looks condescending and calculating. 在前述的图片里,一个老妇人正打算和一个中年女子说话。中年女子看起来很傲慢,而且精于算计。 第二个人:I see an old woman looking back on her years remembering how it was to be beautiful and young. 我看到一个老女人在回想自己过去有多么的年轻漂亮。 第三个人:The old woman is a witch or something. She looks kinda like she is coaxing the young one to do something. 这老女人是个女巫或其他啥的。看起来她好像在哄骗年轻的女的做些什么。
通过分析他们的语言使用,Pennebaker判断第一个人是男性,另两名是女性—— 第一个人可能比另两个人的年级高,但是他的社交生活很糟糕; 第二个人是三个人之中最可能抑郁的;
Pennebaker的这些猜测,都建立在观察“人们说了什么” (what people are saying) 以及“人们是如何说的” (how they are saying it),而这些猜测也在事后被证实是对的。 语言的使用确实能真实地反映说话人的性格、年龄、性别、社会阶层、社会关系、看待事物和思维的方式等信息。 Pennebaker的研究中还发现,说话者用词的不同能反映他们分析性思维能力的变化。英语中能体现分析性思维能力的词包括以下七类: 排除词(exclusives) 否定词(negations) 因果词(causal words) 洞察词(insight words) 数量词(quantifiers) 暂定词(tentative words) 肯定词(certainty) 洞察词包括think、know、consider等;因果词包括because、effect、hence等;Maybe、perhaps和guess这样的词归为暂定词;Always、absolute这样的词归为肯定词;But、without等词属于排除词;No、not、never等词属于否定词;数量词则包含few、many和much等词。 分析性思维能力强的人在写作时,会更加频繁地使用这些词。 这样,我们便能通过用词语计量软件统计这些词类的出现频率,来观察说话人分析性思维能力的强弱。 这款软件叫Linguistic Inquiry and Word Count 2007 (LIWC 2007)。
为了研究中国学生在学习英语前后分析性思维能力的变化,最好的方法是将学过英语和没有学过的学生在若干年后进行分析性思维能力的对比。 不过在这个全民学英语的时代,找到各方面都对等,但是一组学过英语一组没学过的学生进行对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天无绝人之路。既然一个人的分析性思维能力可以通过词汇来测量,我们就可以通过收集一些文本,通过对文本中七大词类进行量化分析来测得被试的分析性思维能力以及这种能力的变化。 参与研究的中国中学生的分析性思维能力越来越强 为了更细致地分析分析性思维能力的变化,我们根据反映分析性思维能力的七大类词功能的异同,将它们分成三组: 分辨能力(排除词和否定词) 认知复杂性(因果词、洞察词和数量词) 思维活跃度(暂定词和肯定词) 进一步的数据分析显示,中国学生的分析性思维能力在这三个方面都随着他们英语语言能力的提高而提高。
参与研究的中学生分辨能力、认知复杂性和思维活跃度不断提高 我们来看看“分辨能力”。 当人们试图分辨事物是否在同一个类别中时,需要用到排除词和否定词。排除词和否定词在英语中非常丰富,常用的有but、either、unless、except、without、whether、not、no、never、neither、nor、none、nothing等。但是在汉语中,这两类词却非常有限。就否定词来说,常用的也就“没有”、“无”、“否”、“不”这几个。 低年级的学生分辨能力弱,在英语写作时较少地使用排除词和否定词。随着年级的升高,英语语言能力的提高,中国学生逐渐掌握用英语的排除词和否定词来分辨类别,表达逻辑关系。 英语语言能力逐渐发展的中国学生,他们的英语分析性思维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哪些方面还有发展的空间? 于是,我们又比较了中国高三学生和英语本族语使用者。
中国学生和英语本族语者在反映分析性思维的词语上的不同使用 结果啊,英语本族语使用者更多地使用以下五大类词: 排除词、否定词、暂定词、肯定词、数量词 这说明通过学习英语,中国英语学习者的英语分析性思维在中学阶段尽管在逐渐提高,但还达不到本族语者的水平。 在七个指标中,中国学生使用得更多的只有两个类别——因果词和洞察词。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提取了因果词和洞察词的所有单词,然后比较中国学生和英语使用者在这些词上的使用。结果发现中国学生存在“滥用”的情况。 例如,中国学生使用“I think”的频率(44.5%)远远高于本族语者(13.6%)。在中文里,“我想”有时是用来拖延时间的一种填充词(filler),并不一定是在表达观点。受母语的影响,学习者在英语写作时,会不自觉地过度使用I think,这并不是他们分析性思维能力高的体现。高分析性思维能力的英语学习者不仅会使用这些词,而且在词的使用频率上也应该是与本族语使用者相当的。 通过将社会心理学的研究方法运用到二语习得中,我们发现了擅长整体性思维的中国人也能通过英语学习,强化自己的分析性思维能力。 过去人们常说,学外语能为我们打开一扇看世界的窗。现在看来,学外语,也有可能强壮学习者思维的翅膀。 尽管这项发表于PLoS ONE上的研究只是这一有趣问题的初步探索,它的意义在于,我们现在可以通过一个在社会心理学中广泛使用的计量软件,来探索和研究一个古老的关于语言和思维的问题。 当然,本研究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 首先,我们很难找到完全没有学习过英语的中国学生作为对照组进行比较; 再者,影响中国学生分析性思维能力发展的因素很复杂,除了英语学习以外,年龄增长或是学习了其他课程,都有可能提高学生认知能力。 虽然还存在着不足,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的一个方法让我们能够更客观地研究语言和思维的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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