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漪 奶奶的家总是热热闹闹的,总是聚满二爷三奶大伯大姨四叔五婶,而地上往往会坐满各种堂弟表妹的。 每每我去,奶奶都会第一个急匆匆跑到门边,开门张望我。每次等我时都会拿一个大红包,过年时美其名曰“压岁钱”,过生日时美其名曰“庆生钱”,考得好时美其名曰“奖励钱”,实在没什么借口好讲就说是“奶奶好久不见你想你的钱”。她知道我的大红包最后总要上交给妈妈,就又总会在我妈不注意时,塞几张纸票给我做零花钱,还嘟起嘴,“嘘嘘”叫我不要告诉妈妈。 这次奶奶又来门口望我。只是她要人搀扶了,走路颤巍巍的,双脚无力摩挲地面。家里人也挺多,只是不热闹,大家都在低头看手机。 我找奶奶聊天。我知道她得老年痴呆症有一阵子了,可是我不太相信她会有多健忘。于是我问:“奶奶,你住哪儿?” “牛角塘清风路29号。”奶奶的回答特别响亮。 这可急了,那是奶奶做姑娘时住过的地方。我寻思着再问她几个问题,但话到嘴边终究没问。她是勾起了年幼时的记忆吗? 中午吃饭。记得以前吃饭时,奶奶总会盛一大碗饭,舀一大调羹汤,夹一大筷子菜给我,乐呵呵地看我吃,我吃不完了她再帮我乐呵呵地吃掉。现在,奶奶竟也要人喂了。 她拿不住碗,一拿手就抖,她悄悄地放下,再悄悄拿起,舔舔嘴唇不想让人看见。我给她端碗、夹菜、泡稀汤,喂她吃,她乖乖地张嘴,温顺得像个孩子,吸唆到嘴里嗫嚅好久才能吞下去。但她还是那么端端正正的,我给她抽张纸,她便将纸整整齐齐地叠成四叠放在膝上。 我只觉得胃里泛苦水。想起妈妈说我刚出生时,奶奶来医院看我,当时她才动完手术,但她硬犟着要抱我,一边抱我,她的手就一边颤,颤出一额头的汗,回去后,奶奶卧了两天。 现在奶奶变小了。 饭后午睡。小时候,奶奶最爱和我比赛,比谁先睡着。她总喜欢侧着面向我睡,但往往我一打个盹眯个眼,回头就发现奶奶已经睡着了。因此我老是输。奶奶睡觉的时候极安详,脸上的细纹如一圈圈柔软的海藻,脸颊的肌肉松弛落下,在嘴角边弯起一个微笑着的弧度,手上的表嘀嗒嘀嗒地走着。纱窗外,是纺着纱的蝉鸣,是纺着纱的树叶,是纺着纱的夏天。 而这次,我翻身无数次后,奶奶仍旧睁着眼侧身向着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奶奶的眼睛无神却特别澄澈,澄澈得像个孩子。 “我有话想和你爷爷说。”奶奶手枕着头,抠着蒲扇把儿。拗不过她,哄不过她,只好喊爷爷进来哄了一阵子。奶奶点点头,躺下。 我又一闭眼,再翻身,却发现她又坐在床边,正拔出绸裤上的一小团线。我问:“你又没睡嘛?” “冇。睡不着。我要找你爷爷说话。我要找你爷爷说话。” 爷爷又进来,拍拍奶奶的手,帮她翻了一个身,挤到床边,让奶奶躺在他的肚子上睡。我看着,觉得特别好笑。小时候,爷爷总是让我趴在他肚子上,而如今奶奶也成了小小孩,需要爷爷的肚子来哄了。不一会儿,爷爷的鼾声如闷雷响起惊天动地,我不得不逃之夭夭,但奶奶却睡得那么憨实,那么恬静。 奶奶是真的变小了。变成了个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