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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一代尊重,对下一代负责

 老沈阅览 2017-08-04
   

  人物小传
  章明
  1931年生,原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享受国家特殊贡献津贴。1998年退休后首批获准以个人名义成立事务所——上海章明建筑设计事务所。

  建筑界爱用“老章明”来区别她与另一位同名同姓的中年建筑师,而一个“老”字却正标记了她的特色——这位年过八旬的建筑师,一辈子对“老建筑”情有独钟,先后修缮了百余幢近代优秀历史建筑。
  接受采访时,对有关自己的问题,章明三言两语带过,而对老建筑话题则滔滔不绝,最后沉思着说:“在处理老建筑的问题上,我们要对上一代尊重,对下一代负责。”
  而尊重与负责,温情与敬意,正是这座城市的温度。

  “我的脑子里全是画”

  章明经手修缮过的老建筑,既有外滩1号、12号、15号、23号这样恢弘壮丽的大作,也有马勒别墅、湖南别墅、丁香花园这样精巧别致的小品。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天目西路的上海章明建筑设计事务所。这家“上海民营一号”的建筑师事务所,以实力获得国家文物局特许“国家文物保护工程勘察设计”资质,简朴至极,桌椅橱柜之外,竟无一件摆设。

  解放周末:都说建筑是技术与艺术的结合,我以为像您这么知名的建筑师的办公室,会非常讲究,怎么连幅画都没挂?章明:挂画?我要挂什么画?我的脑子里全是画(笑)。我们每修一幢历史建筑,从原设计图纸到修缮设计图纸、施工图纸,还有修缮前、修缮后的照片,从整体到各个细部,几百张总是有的,我们前前后后一共修了100多幢历史建筑,那得有多少图?这些图,我都反反复复看过,每个画面都印在我的脑子里。
  解放周末:我手里的这本《外滩15号》,讲述了外滩15号的前世今生,记录了您和您的团队在四年时间里修缮这幢建筑的全过程,汇集了所有与之相关的图纸、照片,全书估摸着应有七八百个不同的画面。每接手修缮一幢历史建筑,您和您的团队都要做如此详尽的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吗?
  章明:这是必须的,这是开始修缮工作的第一步,不能跨过这一步,胡乱往下走。
  我对所里所有的年轻人,都是这样要求的:每接手一个项目,一定要尽最大可能搜集资料;而且不能光是去档案馆、图书馆翻原来的设计、施工图纸,还要去现实生活中找资料,去找当年参与建设的人,去找曾经使用过的人。老建筑起码都有几十年的历史,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它是会发生变化的,你要看得出来,哪些东西是原来有的,哪些东西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们在修上海舞蹈学校的六幢小别墅时,就访问了很多曾在学校任教的老师、上过学的学生,还有曾住在周边的居民。有些居民翻出老照片给我们看,他当年可能就是给孩子拍张照片,但无意中把房子做了背景,也许照片上的某个局部就可以让我们弄懂某个问题。所以,这道“工序”不能跳过不做。
  你看到的《外滩15号》有这么厚、这么多图,其实,我们每修缮完一幢重要的历史建筑,都会出版这么一本书,一般都有这么厚,甚至更厚。

  多走了一步

  在外滩15号的身上,存在着很多“最”:上海现存最早的古典主义风格建筑,上海最早采用面砖作为外墙材料的建筑,上海最早采用砂垫层作为地基处理方式的建筑,最早采用西方人物雕塑作为建筑主立面雕塑的建筑……
  无论是整体构思、外观造型,还是室内装饰,这幢建筑都属上海当年的最高水准。
  正因为集合了这么多的“最”,人们不敢轻易动它,它因而成了外滩最后一幢被修缮的重要建筑。

  解放周末:2010年,外滩15号业主——中国外汇交易中心招标修缮单位,当时上海三家最有实力的建筑设计单位都去竞标了,章明建筑设计事务所是第四家,也是唯一的民营设计事务所。您和您的团队是靠什么胜出的?
  章明:别看外滩15号体量较小,但在文物保护层面的价值分量是很重的,这不仅因为它的建筑年代相对最早,又处于外滩沿线居中位置,还因为它长期被重要的金融单位使用。对一名建筑师来说,能做这样的项目,是一种幸运和荣耀。
  其他三家单位都非常认真地对待这次竞标,他们的标书很厚,资料搜集得也非常详尽。我想,我们能够胜出,可能是因为我们还多走了一步,走出了上海。
  因为,外滩15号原来叫华俄道胜银行,是德国设计师倍高在1899年设计、1902年落成的。倍高曾在慕尼黑学习建筑,毕业后去开罗工作,1899年来到上海,他不仅在上海赢得了华俄道胜银行这个项目,后来还去了天津、旅顺等地,也留下了不少作品,大都也是银行大楼。
  设计华俄道胜银行时,倍高只有33岁,我们负责这个项目的建筑师叫林沄,碰巧也是33岁,相隔近110年,我们的年轻建筑师沿着倍高的足迹一路寻访,将他所有留在中国的作品全部做了考察、研究,既掌握了他在不同历史阶段微妙的风格变化,又提炼出他的相对固定的风格特征。
  解放周末: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而不是只研究外滩15号这一个个案?
  章明:修老建筑的整体原则是修旧如旧,但怎么把握这个旧?抠每一个细节当然是必须的,但首先要有整体风格上的把握。而且,有时候,因为年代久远,有些细部真的是找不到任何可直接参照的资料,这时候,修得旧不旧、真不真,就靠你对这位前辈设计师的理解有多深了。
  我一直提倡要尊重原创设计,要充分尊重上一代建筑师的设计思想,而尊重是要建立在深入了解基础上的。
  外滩15号的业主选择我们,其实就是选择了这份尊重。

  不爬脚手架怎么行

  1998年,已经69岁的章明,才从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的工作岗位上真正退下来,但,并没有真正闲下来。
  她成立了上海首家以设计师个人名字命名的建筑事务所,从此专注于历史建筑的保护与修缮。
  她先后主持修缮了外滩中国银行大楼、江西中路200号交通银行大楼、九江路邮政银行大楼,还原了永安公司原来的欧洲古典式建筑风格和形式,恢复设计了大光明电影院、上海音乐厅、怀恩堂、沐恩堂和摩西会堂旧址,并对马勒别墅、湖南别墅等一系列历史建筑进行了保护。
  没有养花种草的闲情,章明的老年生活,是带领着团队穿梭在上海各个角落。她说,去工地、爬脚手架,就是我的“夕阳游”。
  但就在她起身为记者续水时,记者发现,她的腿脚并不利索。

  解放周末:您的腿怎么了?
  章明:九几年的时候,我的膝盖开过刀。可能是年轻时路走多了,也可能是我喜欢运动的缘故,膝关节里的软骨碎了,碎渣在骨头间,走路就痛。开刀时,半身麻醉,医生用蒸馏水冲碎软骨,冲出来30多粒。之后,走路就一直不太方便。
  解放周末:在上海的建筑圈内,人们常用“爬脚手架的老太太”来称呼您,就这样您还时常去工地爬脚手架?
  章明:光站在楼下,透过脚手架能看到什么?只有爬上去,才能看到在光线下颜色刷得对不对,材质用得准不准。去工地、爬脚手架,我就当是旅游了,你真让我出去旅游,我没那个兴致。
  爬脚手架的老人,也不只我一个。当年,为了确定大光明电影院观众席顶部的颜色,我请来同济大学建筑史专家罗小未,我俩加起来有160多岁了,“手拉手”爬上三层高的脚手架,最后定了浅灰绿色的颜色基调。
  能爬就爬,能爬多久就爬多久,不爬上去看,我不放心。
  解放周末:不放心什么?
  章明:怕“说错话”。
  不要以为建筑是死的,建筑是会说话的,老建筑更有着一肚子的“话”。只有尊重历史,修旧如旧,才能让这些沉浸了太多故事的老砖瓦开口,而如果修错了,“说”出来的“话”就不对了,会给后人留下错误的历史信息。
  修外滩15号,我们用了整整四年,为什么?要仔细啊。举个小例子,外滩15号部分地面用了一种小花砖,非常漂亮,是一个德国品牌,但时隔100多年,这个牌子还在不在?即使牌子还在,还生产不生产这种产品?我发动全所的人去找。我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在一次国际展览会上,意外发现了这个牌子。现在主持这个品牌的是一个年轻人,已经是这家公司的第18代传人了。当年制造这款产品的手工设备还在,不过是被当作古董放进了公司陈列室。我们就请他们用这套老设备、老方法做了一批地砖。
  当然,这不是说一定要找到原来老的,有些材料肯定找不到了,那就要想方设法找到最合适的替代品。我们在修马勒别墅的时候,发现屋顶和四周围墙上的彩色琉璃瓦都残缺不全了,而现在一般的厂家,连怎么生产的都搞不清楚,更别说做出一样的东西来。我们就到处打听,最终找到了宜兴的传统窑厂,指导他们怎么做这样的琉璃瓦。
  样样事情顶真,工程时间肯定会拖得长,投入也肯定会更多,但这是值得的,更是必须的。
  解放周末:我听说您的一个关于华联商厦阳台栏杆的故事。说是当时您这位80岁的老人,爬上这幢也是80岁的老建筑,还从脚手架上往外探,把大家吓得够呛。
  章明:对不住大家了(笑)。其实在测绘这幢老建筑时,看着六楼的混凝土阳台,我就嘀咕:这么有名的建筑师,当初怎么可能设计这样粗笨的东西?爬上脚手架后,我就四处探头去看,果然被我看到,最边上露出了一小段没有被混凝土盖住的栏杆,原来它本是铸铁的花栏杆,既能远眺观景,又使整幢建筑显得轻灵、飘逸,后来浇筑成混凝土,完全是败笔。
  于是,我们请工人用手锤凿剥外面的混凝土,把原来的铸铁栏杆一点点清理出来,特别漂亮。
  你看,不爬脚手架怎么行?

  留白也是种负责

  修旧如旧,并不意味着墨守成规。
  对西藏中路沐恩堂进行修缮时,业主提出要装空调。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但倘若直接设置一堆空调机箱,肯定会破坏建筑的风貌,而且,对于一座尖拱形的教堂来说,传统的机位也起不到很好的制冷效果。
  章明在现场多次、久久徘徊之后,给出了绝妙的应对之策:在教堂地下室安装通风设备,出风口隐藏在桌椅下,把冷风往上打。
  外滩15号的修缮亦是如此。
  考虑到现代办公设备远多于从前,对建筑的负
  载能力大大增加,章明要求对建筑进行加固。她说:
  “修老建筑,不仅要修旧如旧,还要对未来负责。今天
  修一次,让后面的人还能用上一百年。”
  但章明也有“不作为”的时候,比如,外滩15号的建筑主立面雕塑,她并没有全部恢复。

  解放周末:您恢复了外滩15号建筑主立面的部分雕塑,为什么没有全部恢复?
  章明:因为我不能。部分雕塑实在是“无迹可寻”了,我不能随随便便凭自己想象补一个上去。
  如果资料不完整,如果技术跟不上,如果现在修不好,那就宁愿先不修。把问题留给后人,他们或许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会发展出更好的技术。
  解放周末:留白也是一种负责。
  章明:修老建筑,不能胡乱修,这方面,我们是有教训的。
  外滩15号就曾在1993年被仓促地修过,对建筑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坏。这种草率的行动,往往为了赶工期,任意改换建筑材料和建筑形式,目的是以最简便的工艺和最低的成本,达到延长建筑使用年限的目的,结果反而缩短了建筑的寿命,降低了其历史价值。
  缺乏对历史的尊重,缺乏严谨的考证,这种“修缮”,其实只是一种加建、维修、补漏和涂饰。说严重点,是对未来不负责。
  解放周末:每修一幢重要的历史建筑,便总结出版一本书,是不是也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
  章明:是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原来的设计是怎样的,过去100年、数十年里发生了哪些改变,我们是怎么修的,设计图、施工图、照片,还有我们的想法,都留下来。这样,后人修的时候,就有了个参考和依据,就像我们今天修时要去找前人的资料一样。

  把剩下的宝贝保护好

  外滩重要建筑中,第一幢于1996年启动修缮工程的外滩12号汇丰银行,也是章明主持修缮的。
  这幢建成于1923年的英国新古典派希腊式建筑,被当时的英国人称为“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间最华贵的建筑”。大楼八角形门厅上方,有八幅马赛克镶嵌的大型壁画,穹顶中心另有太阳神图案,是大英帝国的象征。围绕着太阳神,外圈第二层是十二星座,第三层是汇丰在全世界各分行的大楼图案。
  解放后,上海市政府进驻该楼。当时的人们觉得,这样的壁画不适合出现在市政大厅,便要求修缮人员将其敲掉。负责该修缮工程的是我国第一代优秀建筑师代表之一的陈植,他授意工人不要敲掉,而用相对易清除的纸筋灰遮掩。
  40余年后的1997年11月,章明让工人用小凿子把纸筋灰一点点凿掉,然后用进口药水一点点清洗……那时那刻,她满怀感激:“一代建筑师用心良苦,为我们保留下了珍贵的建筑遗产。”

  解放周末:您是怎么和老建筑结缘的?
  章明:1953年,我从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去南京工学院(现为东南大学)建筑系攻读古建筑研究生,从那时起跟随刘敦桢先生。
  他带着我们全国各地跑,去看古建筑。因为不去实地看实物,你是学不到东西的——不看你怎么知道佛光寺的斗拱长什么样。后来,我做关于辽金建筑的毕业论文;再后来,我自己带学生,也都是去实地看实物的。
  解放周末:去实地很辛苦吧?
  章明:那时我20多岁,把头发塞进草帽,装成男生的样子,脚上穿一双解放鞋,肩上再搭一双,为什么?因为一个暑假就能跑坏两双鞋。但我不觉得苦,习惯了,就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你想,刘敦桢这一代人,可是在战乱中,白手起家做古建筑研究的。
  解放周末:您在任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期间,负责的都是虹桥开发区、上海大剧院、国际会议中心这样的现代建筑,退休后从事历史建筑修缮,不少人感觉有些突然。但其实您本来研究的就是老建筑。
  章明:是的。尤其是我研究生毕业后,因为一份机缘,而对上海的近代建筑有了充分的了解。
  1961年,我从南京调回上海后不久,就被调去参加了上海市建设委员会的建筑三史(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编辑工作,陈从周先生任组长,我是副组长,并且具体负责近代史部分。那时,我们几乎访遍了上海所有的建于20世纪初的建筑,一一建档,做得非常细。后来,一套原件送去了北京,一套复印件留在了上海。
  上世纪80年代,我还和一些老工程师、建筑师一起,整理出版了《上海建筑史稿》,这可能是国内鸦片战争以后、对上海建筑史的第一次梳理。后来,我又出版了《公寓图集》《花园洋房》,对上海近代建筑进行了分门别类的介绍。
  但其实,要说渊源,更深的渊源就是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我爱上海。
  解放周末: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说,“大都会的另一种魅力,乃是透过它的转变,我们可以怀旧地回望过去。”您觉得老建筑对一座城市意味着什么?
  章明: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特点,而体现这些特点的载体之一,就是建筑。
  人们都说老上海老上海,可上海到底老在哪里?没有了老房子、没有了法国梧桐树,上海还是上海吗?世界各国大城市的新建筑都是差不多的,各有特色的是那些承载着城市历史的老建筑。很多驰名世界的旅游城市,吸引人的就是老建筑。我们也曾有过很多优秀的历史建筑,可惜,被拆了不少。我从小住在胶州路上,对面康定路那里有很多很漂亮的花园洋房,现在剩下不多了。
  解放周末:人们对老建筑价值的认识,有一个渐进的过程。
  章明:是的,现在是越来越重视了,我们要把剩下的宝贝保护好,而且争取要在使用中保护、活态地保护。
  历史建筑是城市历经沧桑的遗存证明,是城市的集体记忆,联系着过去和未来。就像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的,“一切匆忙的形形色色,瞬间成为明日黄花,那么,耽留的事物才会使我们心灵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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