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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说(二)------武家坡

 公司总裁 2017-08-04

武家坡真是个破戏⋯⋯

从文本来看,加上被净化掉部分,和传说中的结尾,本戏来龙去脉约摸是这么回事。

王府金银堆如山,生了姐妹一共三,前俩配了龙虎官,三姐看上平贵男。后院见龙入衣衫,彩楼咬定把家安。父女情断实难挽,魏虎横行生恶胆。到了岳父把婿参,可怜寒窑王宝钏。西凉鞑子造了反,红鬃烈马英名传。一十八载西凉川,平贵尚主坐银安。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大雁衔来血罗衫,武家坡前将妻拦。三戏贞洁王宝钏,大登殿上表一番,定罢昭阳封代战,风流佳话定江山。

后记:十八天后王宝钏死了,啊呸!什么破戏!

武家坡流水绝对是和坐宫啊,锁麟囊啊可以并列的晚会高频唱段,讲起来夫妻团圆,特别喜庆⋯⋯个毛线!靠调戏妇女能够让人喜闻乐见得跟坐宫一样,真同情坐宫⋯⋯早知道杨延辉你叫什么小番,调戏下铁镜就直接红了,顺便佘太君就知道你过得挺好了。

世间渣男无有出薛平贵之右者,至于王宝钏,我觉得这女人属于封建礼教下男性的幻想产物,直男癌鼻祖为了丰满自己屌丝时期的魅力所勾勒出的神奇发妻。要是不去掉前面王宝钏看见乞丐薛平贵身上有龙认定他将来富贵荣华才非嫁不可的片段,我就觉得,王宝钏其人,一个字:该!

至于后来版本的因为爱情,我不信,不好意思。

我一度认为,红鬃烈马这个破戏,比牧虎关这种老公公调戏儿媳妇的好不到哪去⋯⋯但是今天为嘛讲这个戏,是因为能担当京剧界小苹果的红鬃烈马,真的,比小苹果强多了⋯⋯

武家坡是一出很要功的戏,这个我不擅长分析,世间流水千千万,小苹果就这一段,反正很难学,就此略过不表。

破戏水词多拉拉杂杂一堆调戏妇女的内容我就不说了,反正各大晚会年年演。我就说个小的,在寒窑里夫妻相认有段词,我觉得,我这么多年舍不得武家坡,也就是舍不得血罗衫和这么一段了。

薛平贵进窑前,和王宝钏一个窑内一个窑外。王宝钏说你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一步。平贵言,诶呀妻呀后头无有路了。王宝钏带着哭腔回他,若是有路,你也不回来了。

这段得拿戏念,不然觉不出滋味,要是拿戏念了,又感觉既是可悲可是可笑,到头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在到这一步,听的人都能伤心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就这么垫吧后头不信三姐菱花照,容颜不似彩楼前的水词,真是说不出的写得好。时间的永远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人是要老的,一老,纵有天花乱坠,抵不过招式已老,面目全非的又何止少年夫妻的一点情分。

倘若此时有一个臭不要脸的作者,那么情节应该是,王宝钏与薛平贵深情对望,千言万语一十八载别离之苦尽在不言之中,忽然王宝钏看见薛平贵眼中老去的自己,悲从中来,满腹辛酸忽而有地倾泻,掩面而泣,痛苦嚎啕,老了啊!

可见浮夸是没有底线的,是不是瞬间就不想看了~还在眼睛里看见自己老了,我觉得王宝钏看薛平贵不出三秒一定会别开脸,这男人连电子宠物都不如⋯⋯

那还用得着菱花镜吗?用不着,没有一个女人会不知道自己老了的,千金贵女落魄至此,她自己比谁都知道,何为容颜哪似彩楼前。那为什么还要这一段?这一段说了薛王二人容颜大改,天上地下,物是人非。

你说这二人的感情,物是人非事事休,还用我多言吗?

三姐在水盆里照容颜的时候,是我心里全剧的最高潮,王宝钏这一生从看见薛平贵开始就仿佛从无限高处跌落下去,经历水深火热、一通扒皮抽筋,这才恍如隔世的灵魂归位,视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卷而来,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简直是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混杂着血沫和悲凉

王宝钏的那种苦,已然超越了所谓寒窑十八年的熬煎,是三千众生颠倒往复之苦,是五蕴炽,是爱别离,是求不得。这样沉重不堪却有毫无意义的苦痛不是只有一个王宝钏在承担,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剧意味。太过承重以至于繁杂花哨的言辞和表演都承不起这样的悲凉,他的悲剧性不是高绝的人性之中的阴私偏执,只是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独往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王国维所言三境界,王宝钏绝不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她其实没有大格局的追求,她守得是自己贞洁烈女的一口气,一口毫无意义的气,或者一口被逼到心甘情愿的气。

十八年,守着丈夫留下十担老柴八斗老米,慢说是吃,就是数也早数完了。那这十八年是怎么过的,能为外人道的,宾鸿大雁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触目惊心的,只有半幅血罗衫。也许写戏的老先生只是一个骨灰级的直男癌,顺便汤汤水水地宣传了贞洁烈女三从四德之类的玩意儿,讲真我跟上头八字不共戴天绝不宣扬。可是饮食男女,庸庸碌碌,蝇营狗苟,谁能洒脱出世俗的条条框框,一个被自己逼到绝路的王宝钏,也最终富贵荣华,好似恩怨一笔勾销。

被感动的代战,被感动的薛平贵,把自己感动了的王宝钏,一同立在大登殿上的时候,我'真想问一句,你们的感动是多值钱,这架势是要天长地久靠着一点感动过活了是吗?好在王宝钏十八天后就死了,堂堂相府千金,守完活寡,做了皇后,许愿度日如年,真是,可笑啊。

大登殿的花团锦簇真像是一把大火,烧得昔日种种点滴不剩,烧得殿上人物容颜模糊,烧得台上台下都以为那些悲凉苦痛不过始终幻觉。

只是火光冲天,我披着一身血淋淋的皮肉,六根不净。

薛平贵和王宝钏,大概被写出来的本意是代表了那个时代男人的理想,和男人理想的女人。可是笔落不由人,比起他们正直的初衷,他二人不约而同生的歪歪扭扭,各有各的不是东西。

唯独说起书文戏理第一要紧就是别当真,别老拿那教化意义往本子上扣,再好的文章搁课本里我看着都膈应,别说人好端端的戏了。照理,这戏啊就是一场热闹,他说他的故事,你看你的热闹。

武家坡可气就可气在,渣是真渣,贱是真贱,可是情真过,苦痛过。即使这么不是东西,可不是东西得这样血肉丰满,现实到刻薄,刻薄到真切,真切到总有那么一丁点东西,像盐一样往心上的口子里撒,让你舍不得把这个破戏扔了。

老了啊,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这一句响起的时候,台下该有多少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人,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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