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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待桃花听故人 文/小毛

 昔之于我 2017-08-04


这么多年,祭月坛的书从上古神籍到武林杂记他都看了个遍。他知道有一种咒只有仙灵才可以用——以自毁元灵为代价,获天赐神力,除一切妖邪。

颜越必须得死,否则就算他今日逃脱,也难保她将来不为害人间。

(楔子)

 

后来秦丹枫穷尽一生都在寻找流云峰沧澜之境。只是他不知道,当年他既未能带沈宁去看桃花,而今便看不到沈宁口中的雪景。

 

(一)

 

流云峰,沧澜之境。

一丝凉意从她脸上蔓延到全身,身披白色斗篷的少女踉跄几步,继而抬起头微微眯眼朝四周望去,触目所及唯有天洒银霜 寒冰捧雪,偌大的平原除了死一般的白色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沧澜之境只有白昼没有黑夜,大雪永世不停,传闻有仙人在此修行,凡人来此不过是为了心中所求。只是所求者甚多,幸存者甚少。  

她心里默算着现在大约是第三日了,虽有幸打开流云峰顶的结界进入仙境,可她什么也没找到。

脚下一滑,她蓦地跪下来,心下松懈身子便瘫倒在地上,大雪铺天盖地地砸向自己,她不由得想:若是就这样死了呢?意识渐渐溃散,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挣扎着睁开眼,在空中随手一抓对着那黑影胡乱说到:

“仙人,求仙人赐药,好……好救我师父”

只听那声音略微诧异地软软地问了声:

“啊?”

她复有气无力地哭诉道:

“只求仙人救我师父一命,小女愿为仙人做任何事。”

“什么仙人?不知道,没听过。”

说话之人像是个孩童,声音如此好听,只是说的话未免太令人绝望了些。她心中这样想着,便再无精神支撑下去。

再醒来时,她已身处一冰窟之中,面前是正燃的一堆柴火。回身望去,洞口悬垂的冰锥犬牙交错,在洞内火光的映照下发出诡谲的红光。

她拖着发麻的双腿往外走,余光一扫突然看见蜷缩在洞口的一团白色毛团,不过手掌大小,凑近了看却是一只小狐狸,细软的毛发隐隐泛着银光。

少女思忖着,这莫不是传闻中的九尾灵狐,想来方才所见的黑影正是灵狐所化,否则以常人的体质如何能在这存活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手上,小狐狸似乎很累,懒懒地半睁了眼看了她一看复沉沉睡去。

她喜不自禁地看了它一会,径自说道:

“你既救了我,我便不能让你孤零零地待在这山上,我会带你下山,好好照顾你的。”

 

(二)

 

“此处的桃花虽好,到底染了些俗气。”

身后秦丹枫不知打哪冒出来,吓得沈宁一个激灵。方才赏花吹笛的兴致也减了大半,他随手将玉笛别到腰上,转过身道:

“这里是魔教,自然比不得你们武林正派的风水。”

对面白衣青年粲然一笑,伸手折了一支花递到沈宁身前说:

“我知道一处地方,那里的桃花常年不败,什么时候也带你去领略领略。”

话毕微微挑眉,似在等着沈宁夸他。沈宁默不作声地接过花枝,良久。他说:

“你带我看春日桃花,我就带你看寒冬盛雪。”

嘴上虽如此说,却见他掌心发力,一束清艳桃花顷刻间化作飞灰。

秦丹枫知他不悦,却不知他为何不悦,于是干笑两声问道:

“怎么不见七夜?身为教主,我来这几次他都不在,也忒不称职了。”

“秦盟主不必拐弯抹角,你今夜到访究竟所为何事,恐怕不是同我来赏花论酒的吧。”

“其实我,就是来问问你,下月初三武林大会你来不来?”

沈宁闻言顿了顿,没想到他竟说了这么句没头脑的话,

“这是你们正派的事,我一个魔教护法凑什么热闹。”

他举步走过秦丹枫,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

“秦盟主要是没什么事就请回吧,武林大会在即,让别人看见你跟魔教来往密切怕是不太好。”

“沈宁!”

秦丹枫突然叫住他,语气也不似以往的插科打诨。

“什么?”

沈宁没回头,只是侧过脸冷冷地问道。

秦丹枫愣在原地,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没什么,你去吧。”

 

(三)

 

秦丹枫是谁?

五年前武林大会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打败一众武林高手成为武林盟主,无人知道他隶属何门何派。只知他当上盟主的第二年就同逐花派陆掌门的女儿陆常熙成了亲,是以无论门外门中都默认他是逐花派的人,凭他的本事,将来只怕接手掌门之位也未可知。

江山代有才人出,武林盟主便五年一选,择能者用之。

沈宁遇到秦丹枫——或者说秦丹枫捡到沈宁的时候,还不是盟主,他那时只是一个无名小辈,拜到逐花派门下被人轰出来,却在返程的路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后来这只狐狸被秦丹枫送到魔教,它才知道他绝对不止是江湖小混混那么简单。

秦丹枫和魔教教主聂七夜交情匪浅,所以七夜对它也格外照顾,不仅替它治好了伤,还用术法助它化形。

“小狐狸,你有了人形便得有个人名,叫你什么好呢,叫你……”

七夜看着三两下就从自己怀里蹿上树的某只胖狐狸,自言自语了一会,目光一转突然看向树叉之间的白色大毛团说:

“就叫你聂小秦……”

“我不要!”

声线温润,语气嗔怪。可狐狸哪能说人话,七夜再看时,只见树上立了一少年——脚踩白色织锦缎面的靴子,腰束淡青帛镶白玉带钩,一袭青衫落拓,衣袂自如玉指尖垂到脚边,道不尽的风流卓绝,仙姿清尘。

七夜一怔,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跳下树朝自己走过来。不消说精致灵巧的五官,单一双狐狸眼就足够夺魂摄魄,纵是上挑的眼角也夺不走眼中万千光华。七夜看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他瓷白的脸上投下小小的一片阴影,他皱起眉头说:

“我有名字,我叫沈宁。”

声音如同清风明月般清朗空灵,然而七夜没听到,而且他还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

“你是女子吗?”

后来听说魔教众人有大半月的功夫都没见着他们教主,据说是被某正派高手重伤,卧床不起。

 

(四)

 

就这样,沈宁留在魔教做了护法。

秦丹枫和聂七夜是什么关系,他不知道,他也从没问过,一个正派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来往甚密,他们想干什么,沈宁也不在乎。他从没把谁看在眼里,更别提放在心上。

自从秦丹枫成亲之后来魔教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尤其是今年年初他岳父亡故,他继任掌门后行事做派也越来越怪,沈宁不由得又疏远他些。

所以此番秦丹枫来找他在意料之中,问的话却在意料之外。

他把个烫手山芋丢给了秦丹枫——

三日前突然有青衣派和明月楼的人抬了几具尸体前来寻仇,魔教之所以为魔教,只是因为修习的功法邪门了些,并不因为乱杀人,所以他料定这帮人是来找茬的。

大厅上为首的人一把扯开死尸身上衣衫,只见那尸身胸口触目惊心的一个红掌印暴露出来,那人绕着尸体转了一圈,恶声恶气地吼道:

“手脚泛黑,双目发红,还有这胸口的掌印。沈护法,你们魔教的赤焰掌杀了我们的人,你认是不认?”

沈宁上前细细查看一番,慢悠悠地说:

“我不认。”

来人气结,手中剑还未拔出就被魔教众人制住,他愤愤地喊道:

“想不到魔教也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地痞流氓之辈。”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人的确不是我们杀的,你且看——”

沈宁一使眼色,示意众人放开那人,他将死尸的眼皮撑起来看了看,食指中指并拢猛的向尸身的檀中穴点去,方扭头说:

“四肢发黑瞳色变红是赤焰掌不错,可这一掌的功力并不足以致死,此人包括其余死者,早在这一掌劈上去之前就已经身亡了。赤焰掌不过是凶手的障眼法,其用意想必你们比我明白。”

“那凶手是何人?”

“你们看。”

沈宁站起身让开视线,众人上前只见那尸身竟自七窍有鲜血流出,又有人点了其余尸体的檀中穴,皆是一样的情状。

“这,怎么会这样?”

两派之人诧异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沈宁却一改常态摆出待客之道,郑重其事地说:

“诸位不妨随我去正厅好好商议此事。”

七窍流血除了中毒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五脏六腑被震碎,却又凝结与胸中不发散出来,当今武林有这样功力,专修习这种功法的唯有逐花派,只要是资质稍高的门人弟子都有这般内力。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秦丹枫的意思,但这锅他是一定要背了,况且还栽赃魔教,沈宁想不教训他都难。

 

(五)

 

比武的擂台在点苍山,擂台依山势而建正搭在一处瀑布的正前方,若有人不慎从擂台被打落,除非轻功一流,否则就会被瀑布冲下悬崖。点苍山原本就山势险峻,能够上来的人肯定不凡,而同时兼具胆量的人却甚少,此一来倒免去诸多杂事。

按照旧例,来人需得与上一届武林盟主一决高下后才能迎战其他人。

只是秦丹枫——沈宁想,当今武林能与他匹敌的人都找不出几个,要想胜过他怕不是易事。

沈宁还未到地方,就听见打斗声盖过水声向外传来。他登到高处向下略微瞧了瞧,比武虽已过大半,但台下仍有数千余众。这似乎是各派不成文的规定:先上场的必定是那些心高气傲武功不济的人,真正的高手都是在最后才出手。所以即便不出手,大多数人也乐意等到最后看高手对决。

思忖之间,秦丹枫已经在台上与一红衣少女打的难舍难分,秦丹枫攻势明显看着像是处于上风,可那少女躲避之间游刃有余,几个回合下来已然将秦丹枫的套路摸了个七七八八。

沈宁定睛朝那少女看去,不由心下大惊:是她!

身形变幻之间,只见秦丹枫飞身旋空而上,他是为了躲开红衣女子的攻势,本来借此机会在空中翻身俯冲而下,女子自以为他这一招无疑要这么使,眨眼间已将长剑举过头顶身子极速向后滑行,不想秦丹枫之前是故意让她看出自己的招数,此时却侧转身攻她背后。

不及反应,沈宁一手便送了内力到掌心将腰间白玉笛打过去。秦丹枫不妨场外有人偷袭,心神动荡,这一掌便打在了瀑布上,随着震天动地的声响,瀑布竟一时间改变了流向朝擂台冲来,二人俱是一惊旋即闪身躲开。

沈宁借机跳上擂台,众人哗然,不知台上这三人有什么恩怨纠葛。

秦丹枫看着台上已经被打碎的玉笛,猩红着双眼气急败坏地问沈宁:

“你什么意思?!”

这玉笛,是他用璕琰古玉着人雕琢的至真至灵之物。他送给沈宁之后,沈宁也是宝贝似的从不离手,往日七夜想拿来看看都不许,而今却为了一个女子不惜毁掉自己送他的东西。

沈宁像是故意气他,还将那女子往身后藏了藏,警惕地看着他说: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也应当知道点到为止,方才秦盟主那一掌若是劈下去,只怕这位姑娘现下也不能站在这了。”

沈宁看着他,话却是对台下众人说的。言外之意便是秦丹枫为了保住盟主之位已经不讲江湖道义了。

众人默然,有那么几个也只敢小声嘀咕。

不知何时,却见那红衣女子已经退场,场上只留了秦沈二人。

秦丹枫不可置信地问道:    

“沈宁,你果真要同我打?”

沈宁凤眼微挑,嘴角勾起一个挑事的微笑:

“是又如何?”

“魔教护法怎么能上场”

“对啊,正派和魔教势不两立”

“我们不同意”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炸开了锅,声讨之声不断。

“诸位!”

沈宁朝台前走了两步,用传音入密之术喝了众人一声,继而开口道:

“你们到底是怕我做了武林盟主祸乱江湖,还是怕你们正派的武功不如我们魔教呢?”

“简直一派胡言!”

“我们何时怕过魔教”

“盟主,跟他打!”

群众的呼声是激愤的,激愤到秦丹枫不得不打。他知道沈宁此举是故意逼他出手,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

 

(六)

 

沈宁的武功好,秦丹枫是知道的。但他还没好到今天这地步,每一招都是杀招,都凌厉逼人,他有些招架不住。莫不是因为那个红衣女子?

他精神松懈之时,沈宁的三根银针已自掌中飞出,他惊觉危险逼近忙飞身而起,终是躲闪不及中了一针。沈宁见状正要提剑刺上去,却听得空中有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且慢,我还有一桩事要向秦掌门讨教。”

话音刚落便见一百来人用内力托着数百口棺材从天而降,场面很是诡异。为首的正是明月楼的楼主明珏,他跳上擂台以掌风推开棺材盖,露出里面尸身七窍流血的惨状。

“各位英雄豪杰,我明珏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向秦掌门讨个说法。”

明珏走近秦丹枫,面色阴冷地说道:

“不止明月楼,还有封尘谷、青衣派、玉罗门以及其余各派,打上月起就一直有门人被杀,而且都是死于同一种手法。我原来一直不信,直到昨夜我亲眼所见凶手的武功就是你逐花派的催心掌!”

说话间,秦丹枫已逐个查看了尸身,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逐花派武功精绝,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树敌自然不少,我又怎知不是哪个仇家为报复我们而专门冒充逐花派的人呢?”

“秦丹枫!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话里话外暗指我们诬陷你,难不成我们几大派死伤百余人就为了栽赃你们?”

话毕,明珏的剑已出鞘,但依旧耐着性子等秦丹枫的答复,秦丹枫却不买账:

“明楼主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你找死!”

话未说完剑已刺出,秦丹枫早有防备,迅速向后闪身借机反守为攻。

早在方才明珏拔剑之时逐花派便有诸多门人弟子不爽,此刻两派既已撕破脸皮,也不必再忍。更有往日各派纷争互相看对方不惯的,也借机寻仇报复,不多时台上台下就已血肉横飞乱作一团。

高手过招只在毫厘之争,有时不需要多少场地,甚至不需要很长时间。

这个道理,沈宁今天才算知道了。不过两个时辰,原本数千之众到傍晚只剩了百十来个,这其中就有秦丹枫,他那时已不成样子,一天之内与几十个高手过招,最后自己活下来。除了满身满脸的血污,他并不剩什么。

秦丹枫重伤明珏和其他几个门派的头领后,终于瘫倒在擂台上,他用剑支撑着身子四处张望寻找沈宁的身影,方才情形大乱,他无暇顾及他,此时想起来,希望他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可惜他想错了,出事的不是沈宁,而是他秦丹枫。

哪怕再给他一世的时间,他都不会想得到,害他的,亲手将他送入炼狱的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沈宁。

沈宁是和那红衣女子一同出现的,男的俊女的俏,像是天生的一对璧人,在秦丹枫看来实在讽刺。随着他二人一道来的还有朝廷的人,准确地说是隶属朝廷管辖的神坛祭月坛的人。

秦丹枫松开剑仰面躺倒,不再看沈宁是何神情,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自己终究是输了。

 

(七)

 

沈宁是朝廷的人,他一直都是。

当年颜越将他从沧澜之境带到皇宫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竟是当朝国师的首席大弟子,只可惜国师当年病重,颜越未能求得神药,她回宫不过半月功夫老国师就撒手人寰。

颜越经焚身祭天之后获神力修得不老不死之身,顺利登上国师之位。这意味着她将停止生长,且终生不能嫁人。一个人永生活在最好的年华,却不能有情,她一时很不能接受。

所以她留沈宁在身边是有私心的,她也说不清这私心究竟是喜欢,还是希望有个人陪伴。

待在颜越身边四百年,还是五百年?沈宁也不记得了,他活的太久了,他甚至活得有些不耐烦。他看腻了山水走遍了人间,世事纠葛恩怨情仇,凡人的一个轮回,不过他的数十年。

直到他遇见秦丹枫。

当日有个老道士误将他认做妖怪作法降他,他一时没把这凡人放在心上,疏忽之下竟致重伤被打回原形,费了好大劲才逃过一劫,这可算他活这几百年最狼狈的时候了。偏偏教秦丹枫给遇上,直接导致他后来几年在秦丹枫面前都硬气不起来。

武林人士向来是朝廷的一大心头刺,帮派众多,门人遍布之广,势力之大。若是这帮人哪天要造反,只怕朝廷也无力抵抗。但若逐个击破,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一方势力,其余各派便会立刻集结起来对抗官府。无论哪种做法,朝廷都讨不到好。唯一的办法,只有从他们内部开始瓦解,使其不攻自破。

沈宁这一出本是无意为之,却让颜越看出其中利害关系。遂嘱咐他留下来见机行事,好有朝一日替朝廷除去此心腹大患。

五年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久,哪怕再等上五十年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只是他想不到这个机会竟来的如此之快——他不知道秦丹枫为何要自取灭亡,那几百个人的死并非逐花派门人所为,而是他秦丹枫。沈宁当日看出是他杀人惯用的手法,却模棱两可地说是逐花派做的,究竟是为了护他周全,还是为了还他当日救自己那一报,沈宁从没想过。

可秦丹枫在擂台上那几句话分明是故意激怒明月楼,就是要逼他们出手。

当日在点苍山上的多是各门派的高手,经此一战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都被朝廷关进了天牢。其余数千部众不过稍有拳脚的平庸之辈,且失了头领,三五日功夫便尽数被剿灭。

“所以这就是你要杀我的理由吗?沈宁,就因为你替朝廷做事?”

秦丹枫靠着墙瘫坐在虫蚁遍布的草垛上,仰起头看着牢房外站着的贵气逼人的俊秀少年,他看了他许久。半晌,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沈宁背过身不去看他,宽大的衣袖盖住了他紧攥的拳头,只听他声音冷得渗人:

“我为什么要杀你,只怕你比我更清楚。”

他沉默片刻,似是被压的喘不过气来,接着说:

“陆掌门的女儿陆常熙自打六年前就身中剧毒昏迷不醒,全靠她爹一身精进的修为才护住她的心脉。秦盟主虽为武林至尊却无门派依傍,况且若被人发现堂堂武林盟主与魔教私交甚好恐怕也不利于日后行事。”

沈宁侧过身,眼睑微垂,幽幽地说道:

“倘若借此机会拉拢逐花派岂不妙哉。不知秦盟主可还记得五年前捡到一只狐狸,要知道那只狐狸可是只九尾灵狐,其心可解百毒。”

沈宁略施法术夺影穿墙而过,眨眼间便来至秦丹枫身前,他半跪下来凑近了他,眯起眼反问道:

“你既然把我的心剜了给你心爱的女人,难不成还要我对你百般怜惜吗?”

秦丹枫垂下头私有难言之隐,忽又释然一笑说:

“是了,我利用你,你利用我。我们扯平了。”

“朝廷现在有两条路让你走,招安或者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宁留下一句,站起身准备离去。走至门口又被叫住,只听身后人问道:

“那你呢?你希望我如何?”

牢中人现在是何神情,是乞求是绝望,沈宁没有回头看,他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随便。”

 

(八)

 

沈宁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七夜,若非如此他都快忘了还有个魔教,且是与秦丹枫关系甚好的教主。

“护法如今做了朝廷的大功臣,可是让我好找啊。来京城三天才见到你,真是身价看涨。”

沈宁跨过满院护卫的尸体,看到七夜大爷似的坐在大厅上自顾喝茶,不由得咬紧了牙根。

“若不是我手下这些人拦了你几天,只怕我早就成了你刀下鬼了吧。”

他料定七夜是替秦丹枫报仇的,七夜也知他心中所想:

“我是要杀你,可杀你之前我要让你知道真相,我要你死也愧疚万分。”

“想必你也疑惑秦丹枫为何惹祸上身——”

秦丹枫并非师出无名。八岁之前他是正宗的逐花派传人,掌门的独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可逐花派的武功绝学招来了许多门派的妒恨,他们都想取代逐花派成为武林至尊。于是勾结逐花派中奸佞之人,里应外合设计害死了秦掌门一家,唯有当日偷溜出去玩的秦丹枫躲过此劫。

他离家时少年意气正欢,他归家时再无家。

幸而幼时他不顾父亲劝阻,私下与魔教教主之子七夜在一处玩乐。七夜长在魔教,教中人畏他宠他,正派中人厌他弃他,只有秦丹枫肯跟他做朋友。不想好友遭此灭门之灾,他便求的父亲将秦丹枫收留下来,授他武艺。

之后他在武林大会上大出风头成为武林盟主,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唯有一个沈宁始料未及。

秦丹枫那时决意要打入逐花派内,即便没有九尾灵狐之心,他也寻得上古神物镇灵珠,虽不能解毒但亦可保全陆掌门之女。届时他再借机挑起内讧,如今的逐花派已不再似当年,留着也是祸害,想必父亲在世也不忍看逐花派为奸人所操控,所以他故意杀人替逐花派招来灭门之祸。

“那他究竟为何要挖我的心?”

沈宁听了半晌,这故事与他看的那些野史传记里的复仇故事并无两样,遂有些不耐烦。

七夜见他如此,冷笑一声说:

“他本可以用镇灵珠救陆常熙,可他偏偏遇到了你,他将你送到魔教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被人下了魂心咒,历来修行之人为大忌的秘术,不仅会压制修为折损寿命,更可怕的是你的心智会被施咒之人所操控。他为保你的安全才用将镇灵珠给了你,不仅保你不老不死之身,还替你解了咒。”

沈宁一时哑然,怔愣在原地。七夜接着说:

“而且据我看此咒在你身上百年有余,你的那个小美人是谁,她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不清楚吧。”

七夜声音很轻,可在他听来却有如五雷聚顶将他劈的心神俱碎,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

“早?!”

七夜狠狠地摔了杯子,站起身俯视他:

“什么叫早?你记不记得他说过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本想武林大会上借假死之名退隐江湖后,和你隐居在那儿。他什么都算好了,可他怎么就知道他扒心扒肺对待的人要他死呢,他怎么就能算到就是这最后一劫他过不去了呢。他不告诉你,不过是因为他只想把痛苦留给自己罢了。”

“沈宁,你说……要是他当初没遇上你,他现在大仇得报该有多开心。”

七夜说着眼睛已变得猩红,硬是强忍着没有落泪。沈宁蓦地站起来,只觉胸中灼痛异常,不过走了一步便吐出一口血跪倒在地,他支撑着爬起来踉跄着向外跑去。

秦丹枫,你可千万千万,不要死啊。

 

(九)

 

“秦丹枫!”

沈宁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急切地叫他。

“秦丹枫你还活着没,我来救你出去。”

他推搡着将他唤醒,秦丹枫见是他,不由大惊,忙推开他:

“怎么是你,你不该来这,快走!”

秦丹枫挣扎着站起身将他往外推,不想没站稳扑倒在地,沈宁忙扶他起来解释道:

“是我错怪你,我这就带你出去,你不是找了一处好地方吗,你还要带我看桃花。”

“阿宁真是好兴致,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看桃花,不如我先帮你把这烂桃花解决了如何?”

红衣艳丽面容清绝的女子走过来好笑地看着牢中甚为狼狈的二人。她是颜越,是当年将他揣在怀里的小姑娘,是说要照顾他一辈子的国师,可他却看不透她是谁了。为了禁锢他不惜动用魂心咒,为了她的大业不惜利用他。

“你想干什么?”

沈宁将秦丹枫护在身后,凌厉问道。

颜越又是一笑,看的沈宁心生厌烦,只听她说:

“你可知秦盟主用死换来了你的相安无事,如今你只要随我回去,你劫狱的事我便既往不咎,咱们还像从前一样。”

“颜越!我陪了你四百多年,你也赚够了,从今往后你别想再操纵我。”

话音刚落,不及她反应,沈宁便暗中施法瞬移秦丹枫出去,不想刚出天牢便被一道结界打落。

沈宁扶起秦丹枫,顺势抬头向上看,数十丈高的半空中悬有一罗盘纹理的赤色阵图,呈半球形覆盖了结界的整个顶部,在结界中央的地面上投下旋转的阴影,沈宁和秦丹枫此时正站在这阵图中央。

颜越突然现身,手执长剑指向二人,喝道:

“既如此,你二人今天谁也别想走。”

沈宁心下盘算,这结界容易破,只是就算破了结界只怕颜越也不会善罢甘休,要想离开,除非她死。

颜越虽已修成不老不死之身,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死不了。还是那句话,从外部攻不破,只能由她自身反噬而死。国师之所以得神力是因为顺天道为百姓,倘若她做了逆天之事便会反噬自身,昔日她师父就是这么死的。

她私自动用魂心咒已是大忌,必有反噬,而今又为了一己之利滥杀无辜,天道好轮回,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轮回到她身上呢?

沈宁决定拼一拼,他好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灵狐,拼尽全力未必不能赢她。

颜越似乎看出他眼中决绝之意,立时飞身向下俯冲而来,沈宁一把推开秦丹枫借力弹开,同时掌中幻出一道银光,迅速以掌风将银剑刺向颜越,颜越在空中侧身回转将其劈下,只听轰得一声伴随着碎石崩裂开的声音,沈宁的剑已被嵌入地下几尺。

他飞身提剑而起,移形换影间已与颜越缠打在一起,结界之上赤色阵图随时刻变换,结界之内只见红蓝两色剑光流窜,二人身形剑法变幻之快竟致剑光交织成网将二人笼于其中。秦丹枫正心急看不清沈宁的招数,他印象中沈宁一直是剑走轻灵,身形剑法讲的就是一个形虚招实,让对手分辨不清也捉摸不透,可今日哪有以往半分身法,虽招招致命,却十分吃力。

半空中突然一声震响,二人终于分开,沈宁支持不住摔下来,颜越勉强在空中稳住身形。朗声笑到:

“沈宁,你真以为就你那点本事能打过我?你大概不知道吧,魂心咒在你身上这四百多年,压制你的修为全都转移到了我身上,别说你一个,就是再来十个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沈宁,你不要跟她打了,你认输吧。”

沈宁看着还存有希望的秦丹枫,有些哭笑不得:

“就算不打,咱们也活不了,为什么不打,你看我像是认输的那种人吗?”

“可……”

沈宁勾唇一笑,拍了拍秦丹枫的肩,遂扶着剑站起来说:

“我自有办法。”

妖之所以为妖,不是因为它做坏事,而是生来就是妖。而仙,除过飞升的凡人,其余神仙都是生来就是仙胎。

沧澜之境的确是仙境,沈宁也的确生来仙胎,只是颜越当年强行将他带下山断了他的修为,否则他早就位列仙班了。

这么多年,祭月坛的书从上古神籍到武林杂记他都看了个遍。他知道有一种咒只有仙灵才可以用——以自毁元灵为代价,获天赐神力,除一切妖邪。

颜越必须得死,否则就算他今日逃脱,也难保她将来不为害人间。

两人说话间颜越已施法打过来,沈宁念了几句咒将法力都汇聚掌心,退开十几步远突然飞身直上与颜越正面对抗,只见两股术法交汇之时金光大作轰隆声聚顶欲裂,沈宁苦苦支撑之下,终于借两股法力在周身结了一圈结界将颜越阻隔开。

只听他念道:

鸿蒙众神,三清始祖,奉我之血,献我之躯,元灵为祭,正天道,诛邪魔。破!

他话音刚落,只见天地间风云变色,狂风骤起,轰隆声响彻九霄。他突然破界而出,双指成剑放在眉心,阖目轻启薄唇,秦丹枫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顷刻间自他身后幻出数千把银剑,顺着他双指所向朝颜越刺去。

哐当一声,秦丹枫看见颜越的剑落地,紧接着就听见沈宁喊道:

“秦丹枫,你用那把剑劈开顶上结界快走吧”

风云变幻之中他看不见沈宁,只能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

“我们一起走!”

“别他娘的给老子废话,让你走你就走,给老子滚!”

秦丹枫劈开结界那一瞬,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射下来,元灵尽散,沈宁意识有些模糊,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只管对着那束光喊:

“姓秦的,流云峰,沧澜之境,你找得到,到那时我就跟你在一起。”

九重乌云散褪,万里晴空流光闪烁。这四时山河 无双岁月,恕我不能陪你了。

 

【沈宁番外】

 

沈宁以前听那些说评书的,说是本来清心寡欲的神仙一直觉得自己此生一心修仙向道,绝不会动摇半分,只因下了趟凡就跟个凡人爱的死去活来,他十分嗤之以鼻。而且坚信自己就是那个例外,就是万花丛中过的那股清流。

只是他没想明白一点,他喜欢的不是女人。

说到底他对秦丹枫那样恨,也不过是因为他剜了自己的心,这个重点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以为凭秦丹枫的武功,逃出天牢不是难事,却没想到秦丹枫肯为了他去死,甚至还怕他感到内疚故意没有说出真相。

他喜欢他或许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但他承认自己喜欢他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到结束,不过几个时辰。

最后一缕神识消逝之前,沈宁已看不见头顶的青天白日,无尽黑暗之中,过往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闪现。爱恨情仇一念而过,最后他看见的,唯有当初秦丹枫递到他身前的一束桃花。

他死在阳春三月,一曲清笛流水逝,一支桃花春曲尽。

 

【秦丹枫番外】

 

他所得到仅有的与沈宁有关的东西,是七夜从沈宁箱子里找出的一堆画,足足有百十来幅。

从春花秋月到夏虫冬雪,每一幅画都是他,或躺或坐,或笑或嗔,无不栩栩如生。

他一直看不透沈宁,明明在身边,又好像遥不可及,对所有人都笑,却没信过一个人。沈宁从没对他说过自己从哪来,为何受伤,对于他和七夜的事,他也从不过问,就像一个过客,任何事都不能让他有半点兴趣。

到如今他才明白,有些人就是这样,早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情根深种。

后来秦丹枫穷尽一生都在寻找流云峰沧澜之境。只是他不知道,当年他既未能带沈宁去看桃花,而今便看不到沈宁口中的雪景。

阴差阳错,他们终究没能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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