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旭明:茫茫大梦谁先觉,趺坐无言听竹声|读者

 花间一酒壶 2017-08-05



 

《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这是说能做到物我两忘的最高境界的人睡觉无梦。但俗人还是多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有诗云:“梦境原虚幻,情真幻亦真。”人思骨肉、念朋友、怀家乡、忆旧游,往往形于梦寐。在现实中实现不了的愿望,总想在梦里如愿以偿。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大概因为这些原因,有梦也就说明所思之深。因此文学作品中常写梦,是效果加倍的写法。另外。梦还是逃避现实好去处,如果痛苦到只想到梦中躲避,则说明现实令人不堪,这也是加倍的写法。

 

唐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中女主人公为了能在梦中与远在边关的丈夫相会,竟然驱赶起鸟儿来了。唐张仲素《春闺思》:“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渔阳,所怀良人戍守之地。张仲素《秋闺思》:“碧窗斜月霭深晖,愁听寒蛩泪湿衣。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两诗均写少妇梦到边关丈夫,以梦表现相思。唐王涯《秋思赠远》:“当年只自守空帷,梦里关山觉别离。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词中秦娥梦到了什么呢?读者自己可以推想,醒来不见梦中人,只有箫声和月光衬托出梦醒后的凄凉冷落。李璟《拟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也是情有所钟,至于生梦。女主人公在梦中与思念的人相会,但梦中醒来,看到的只是绵绵秋雨,而梦中之人依然在遥远的边塞。

 


晏畿道《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寄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词的首句写女子只知道情人是到江南去的,所以要“梦遍江南”,要和情人见面,足见其痴。可见,古诗中常以梦来写思妇之思。这几位只能在梦里得到片刻安慰,醒来却更觉凄凉。但相比之下,这还算不上悲剧。请看唐陈陶《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首诗反映了唐长期边塞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后两句不直接写战争带来的悲惨景象,也不渲染家人的悲伤情绪,而是匠心独运,把“河边骨”和“春闺梦”联系起来,写闺中妻子不知征人战死,仍然在梦中想见丈夫。知道亲人死去固然悲伤,但确知亲人下落,毕竟是一种告慰。良人已成枯骨,妻子却还在梦中盼他回来团聚。灾难已经发生,却浑然不觉,反而满怀热切希望,其情景更加凄惨。

 

因思念而生梦,以梦写思念,不限于空闺思妇。

 

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纳兰性德的悼亡词《沁园春》也是记梦:“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怀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零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空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倚声邻笛,谱出回肠。

 

苏轼与纳兰性德因思成梦,记梦为词。词调哀婉,读之肠断。

 

杜甫《羌村三首》其一写道:“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首诗写作者回乡探亲,家人团聚的悲喜交集的情景,说如同做梦一般,也可见此前做了多少这样的梦。李白流放夜郎,杜甫远在北方,忧思成梦,有《梦李白》二首,其一有“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之句,其二有“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之句。白居易贬谪江州,好友元稹贬谪通州,两人苦思,有“梦”诗唱和。先看白诗:“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州临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白不直说自己苦思成梦,却反以元稹为念,表现了对元的关心。再看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梦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梦包含了希望与绝望之间极深沉、极痛苦的感情,是一往情深的精神境界。

 

思乡情切,同样可以用梦来表达。唐武元衡《春兴》是一首写乡思的诗,其中写道:“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这里上句写春风吹梦来,下句写梦逐春风去。来者自故乡来,去者向故乡去,可见乡思之浓。温庭筠《碧磵驿晓思》:“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月落子规啼,满庭山杏花。”这也是一首思乡诗。首句“残梦”的内容是什么呢?接下来有了交代——楚国在天涯。“楚国”指的是家乡。

 

梦还是逃避现实的温床。现实的痛苦,在梦里得到片刻的慰藉,是文人用来表现对现实的不满和不堪的惯用手法。因为梦里能实现现实中办不到的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借梦游奇境抒发了深沉的感慨。岑参《春梦》:“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看,枕上“片时”,梦中走完江南数千里,除了“梦”,恐怕至今也还没有这样便捷的交通工具吧?王安石《葛溪驿》也写到:“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当然,至于晏幾道《蝶恋花》里说“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是用梦里都不能实现与离人相遇来更进一层表现感情的。李煜《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一位亡国之君,但他好像不像传说中的刘禅那样“全无心肝”,往日一国之君,今日阶下之囚,该是何等痛苦难堪!就在梦里得到片刻忘却吧!

 

柯灵先生说:“梦是相思的止渴剂,痛苦的逋逃薮,希望的回音壁,补天的五彩石。


明代剧作家汤显祖是写梦的高手。《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剧情是这样的:福建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到花园游玩,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幽会。梦醒后她为相思所苦,伤情而死。三年后,柳梦梅去临安应试,经过杜丽娘的墓地,拾得她的自画像,和杜丽娘的鬼魂相会,并掘墓开棺,使杜丽娘起死回生,二人结为夫妇。但杜宝不承认他们的结合,直至柳梦梅中了状元,由皇帝作主,事情才获得圆满解决。女主人公杜丽娘不甘心做循规蹈距的闺阁典范,而大胆披露自己的内心欲望,“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要求过“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自由生活。满园春色,更催醒了爱情。现实中被压抑的情感,终于在睡梦中突破了牢笼,到广阔的天地去寻找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情感和生活。这种勇敢而自主地追求人性自由的女性,是此前戏剧乃至文学的妇女形象中从未出现过的。这个戏剧的故事出乎生活常理,带有幻想性质。但就它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和人物的精神而言,极其真实可信。杜丽娘的形象所蕴含的巨大的艺术力量,强烈地叩动着古代青年男女的心灵。一个娄江女子因读《牡丹亭》竟断肠而死;著名女伶商小伶为此剧伤心而亡;以致曹雪芹《红楼梦》中也有林黛玉听了《牡丹亭》曲文,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的描写。以人的感情为出发,提出情理冲突的命题——汤显祖用《牡丹亭》呼唤着一个人性解放的新时代,他以清新的笔触展示了一个少女的梦境,这在“鬼可虚情,人须实礼”的社会中是一个不为所容的梦,而这一个纯美梦境,却凝结了漫漫长夜中多少人由衷的渴望与无言的深情,难怪以至于一些青春少女为情所伤,香消玉陨之际口口声声要一部《牡丹亭》陪葬!

 


又有写“无梦”的。温庭筠《瑶瑟怨》:“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此诗第一句点出人物,其他三句将思念情人的心绪溶入清冷的景色中。诗的首句后三字颇值的玩味:情人远别,天各一方,无由相见,因而欲借梦稍慰相思之苦,但梦却不成,这是何等悲哀与无奈!沈如筠的《闺怨》:“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白居易《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说玄宗思念玉环,但她并不曾出现在日夜思念她的玄宗的梦里。南宋聂胜琼《鹧鸪天》中:“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这些梦的难成,是更深一层的伤感与无奈。宋徽宗赵佶《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作于被金军俘虏押解北上途中。这首词以杏花的美丽易得凋零,抒发作者的身世之感。帝王与俘虏两种生活的对比,使他唱出了家国沦亡的哀音。上片描绘杏花开放时的娇艳及遭受风雨摧残后的凋零。下片写离恨,抒发内心的故国之思。词中以花喻人,抒写真情实感。百折千回,悲凉哀婉。下片写道:“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李煜《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同为亡国之君,同写亡国之痛,李煜梦里贪欢,悲凉之至;赵佶梦也不做,翻进一层。

 

梦,总有醒的时候,就如同麻醉药、兴奋剂只能起一时的作用一样。醒来面对现实的痛苦与梦里无忧的对比,更加使人难堪。良宵苦短,好梦难圆;春梦无凭,恶梦却常常变成事实。梦中得意,醒后成空。李煜《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是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这也是李后主亡国入宋后写的词。这里后三句是写梦里旧时帝王生活。从表面看,这首词写的是对往昔繁华的眷恋,但实际上是表达梦醒后处境的无限凄凉。作者通篇不对当前处境作正面描写,而是通过这场繁华生活的梦境进行有力的反衬。毫无疑问,这是因恨而生梦,梦醒更添恨。杜牧《谴怀》是追忆在扬州做幕僚时那段生活的抒情之作,其中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句。诗人往日放浪形骸,沉湎酒色,看上去快活,其实不满于自己的境遇,心是抑郁的。痛苦的回忆,醒后的感伤,于“十年一觉扬州梦”中流露出来。

 

梦,毕竟不是现实,它是虚幻的。张潮《幽梦影》:“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这段话的意思是:“假使做梦能够自己做主的话,即使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到达,就不用羡慕长房的缩地术了;假使做梦可以与死人面对面的说话,那就不需要李少君招魂了;假使能在梦里畅游五岳也就不必等到婚嫁之事办完之后,再做远行了。”可惜,梦终归是梦。所以,梦,又常常是“虚幻”的替身。前举杜甫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例子,亲人团聚竟不敢相信是真的,像梦一样,也说明“梦”是虚幻的。李煜《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里流露出的是浓重的凄凉幻灭的情感。

 


《庄子·齐物论》里有一则寓言故事,说庄周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栩然而飞,浑然忘了自家是庄周其人了。后来梦醒,自家仍是庄周,不知蝴蝶已经何往。李商隐《锦瑟》诗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和元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里“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都化用了这个典故。元查德卿《[越调]柳营曲·金陵故址》:“南柯梦一觉初回,北邙坟三尺荒堆。”南柯梦和黄粱梦终究会醒,醒来终究一场空。古人常说“浮生若梦”、“事如春梦了无痕”、“百岁光阴一梦蝶”。这些道理谁也明白。这些“梦”似乎更多地表现出一种通透。


 作者单位:北京延庆第一中学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