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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生| 为了忘却的记忆(深度好文)

 二少爷收藏馆 2017-08-05

         

 (一)

               

那个年代的事,早已被人淡忘了,比如抄家,至今有五十年了,已经没有多少人提它了。抄的人不提,被抄家的人也不说,似乎都和历史达成了默契,记忆在漫漫的时光中消逝。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文字,是因为这段生活对于我非常要紧,却近乎于忘却。可以说,这里藏着我生命的全部密码。每次想起,就仿佛有一只恶毒的虫子,噬咬着我敏感、脆弱的脑神经,又像吸食了鸦片(尽管我连烟都不抽),刹那间变得无比亢奋。我意识到,一切从这里开始,将来一切都回归于斯。

 

1968年夏天,上海虹口区体校的造反派对我家进行了毁灭性抄家,我们被造反派从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中赶走了,扫地出门了,带走的只是几只锅子几条被子,沦为彻底的无产者。

文革开始那年,我十五岁,说大不大,勉强算个孩子,说小也不小,人生的不少隐秘已经能够大概看懂,可以说,刚好站在一个门槛上。

说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抄家了。第一次抄家是在1966年夏天,文革闹起来,先是斗黑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时候资产阶级已经沦为革命的对象,抄我们的家就顺理成章了。我家在上海的西区,弄堂里大部分人家的生活比较体面,锣鼓声就一家一家敲起来了。

我的父亲是开棉布和服装店的,在上海南京路开,也曾在台北成都路开,在棉纺厂里也有股权。

我曾经写过散文《台北寻故》,发表在上海文学上,对那段历史有过动情的真切的描述。我的父亲母亲是在1950年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中国大陆的。可以说,在许多有钱人随着国民党逃离大陆时,他们却逆这股潮流而动,从台湾回到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新中国。在当时,这有几分光荣,却也伏下了说不清的潜流暗沟。

我在那篇文章中写道:此刻,父亲不会知道,这一走,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想到,战争、敌对会造成如此旷日持久的隔绝。他以为他今天走了,把房子托付给朋友,等局势安稳了,明天、后天就能回来,回到台北,回到成都路,打理他的店铺,重新开张。哪个社会都要做生意的嘛。他不知道,这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是梦幻。父亲更不会知道,这是他此生和成都路的永诀。

公私合营以后,父亲一直是私方经理,管着上海南京路上的十七家商店。文革开始时,他刚好退休。他做事情从来性子急,动作快,但做人还是比较圆滑的,和职工关系不错,逢年过节就请职工吃饭,还送些红纸包着的年货。所以,店里的职工从来没有主动来抄家。甚至在毁灭性抄家时,体校的造反派找到店里去,要他们配合,店里也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两个人过来,装模作样叫两声。

  母亲是体校校医,她这人做事认死理。小时候她在西洋学堂里读书,同时还在一个戏班子演戏,当小孩角色。淞吴战争爆发了,她们就跑到马路上去,她跳上一辆黄包车,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坐车的是一个穿香云纱的大胖子,还搂着一个时髦女郎,那胖子正在调情,母亲跳上车,煞了他的风景,十分恼火,不但不给钱,还用肥大的身子朝外挤,母亲只踩住一点点边沿了,眼看要跌下去了。但她不畏惧,还是唱,有钱给钱,有力出力。时髦女郎看不过去了,说,你看人家小囡作孽伐?胖子这才扔出几个铜板。

       母亲在体校医务室里工作,还是这种脾气,用上海话讲,叫独头独脑,所以得罪了不少人。而体校的人大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当起造反派特别凶。不过,第一次抄家是由一个姓张的红卫兵带队来的,这个张同学比较温和,平时和母亲的关系还可以,所以,抄得比较文明。一个红卫兵撩起宽皮带,狠狠地抽在八仙桌上,算是最过激的行为了。小妹当场吓哭了,母亲就把小妹紧紧地抱在怀里。从我家抄出3000元现金,却没有没收,只是抄走了金银珠宝,开出了清单。并在三楼房门上贴了封条。

以为灾难已经度过,父母暗暗庆幸,没想到却等来了第二次抄家。体校的造反派有两派,这次是另一派发难,为首是一个姓汤的人。找的罪名很简单,说三楼的房门上贴着的封条,被我母亲私自撕掉了。私拆封条,当时是一个大罪名。

母亲申辩说,两个哥哥从复旦大学回来,家中地方不够住,她向姓张的红卫兵请求,他同意了,让我妈回家自己撕了封条。

当另一方造反派指控母亲时,她急急去找姓张同学。她心里如煮沸了一锅油,张让她去撕封条,是口头上对她说的,也没有旁人在场作证,如果他突然不承认了,那可如何是好?那时体校的派系斗争非常残酷,如果张同学承认了,很可能被按上“包庇阶级敌人的”帽子,那就不得了!他很可能赖得一干二净呀。

母亲紧紧盯着张同学的眼睛,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她觉得自己的死还是活,一大家人的死和活,都在他的嘴上了。

张同学的眼睛很亮,很好看,他想了想说,是的,是我让你拆封条的。

母亲掉泪了,一颗心放了回去。她说,你是好人。

另一派很生气,但是张同学的父亲是军队干部,成份过硬,拿他没有办法。

姓汤的头痛了,找什么名义再次抄家呢?

这时家里出了一件事,起因是我。

 

 

                     (二)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所以外公过世后,她一直和我们一起住。外婆信佛,成天念经。她有一个玉菩萨,我以前看见过的,一个手掌大,乳白色的,菩萨盘坐在莲花瓣上。她成天就朝它烧香叩头。文革闹起来了,她不敢明目张胆了,就把玉菩萨藏起来,等人不注意了,就偷偷拿出来。所以,只要听到她朝北的小房间里有阿弥陀佛的声音,我就知道,她一定把玉菩萨供起来了!

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不堪啊!外面正在轰轰烈烈闹革命,扫四旧,斗走资派。没想到封建迷信却还躲在我们家中,而且外婆还阳奉阴违,那么狡猾。那时我只想当革命小将,决心和外婆斗争到底。

有一天,我听到她又在阿弥陀佛了,却不露一点声色,悄悄在门外候着,像一只守在老鼠洞的小猫。

一会,门开了,外婆出来了,提着一个热水瓶,进到烘间里去了。我立刻行动,似鬼影一样闪进她的屋里,玉菩萨在哪里?五斗橱上没有,我拉开第一格抽屉,是针线一类东西。拉开第二格抽屉,是衣服和毛巾,我正在失望,却见衣服中间露出白色的东西,我手一捞,啊,就是玉菩萨!

就这时,外婆提着热水瓶进门了,见我把菩萨抓在手中,立时脸色大变,恐惧和惊骇罩住了她瘦瘪的脸。

“你要干什么?”

“不准你再搞迷信!”我恶狠狠地说。

她急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来夺玉菩萨。我也急了,一甩手,她倒一边了,手中的热水瓶脱手了。可恶的热水瓶,这时却是满的,坠下地,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袅袅的热气冒出,开水烫着外婆了。她声嘶力竭地叫:“救命啊,救命……”

我放下玉菩萨,夺路而逃。

事情就是这么荒唐。外婆狭窄的脑门里的思路更是离奇,她认为她从小是做刺绣的,一直是劳动人民。是她的资本家女婿背后指使我,一心要害死她。于是,她叫了三轮车,跑到母亲的体校,告我们的状。

姓汤的听了喜出望外,不是正在找理由吗,好了,送上门来了。内乱,反动家庭的内乱,必须用革命的铁扫帚来扫荡。

这个逻辑,是我现在分析时找出来的,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但我不想再找原因了。

今天,我为自己的无知而痛苦,为自己的愚昧而忏悔。而九泉之下的外婆是不会再听见我的声音了。

 

 

                       (三)

 

第二次抄家非常彻底,我家被扫地出门,从洋房里搬出来,搬进旧楼的一间亭子间和一个后间。什么都抄走了,只留给我们几个锅子几个碗,几条被子。这件事,在我们那个地段出了名,大家都传遍了。许多年后我回去,还有人对我说,你们沈家,好好一家人家,被扫地出门,我们都看见了,作孽啊。

这期间,我母亲遭到了残酷的迫害,被关了起来,一只眼睛被打瞎。两个造反派头头,一个姓汤,另一个姓常,他们十分阴险,多次逼迫我母亲自杀,甚至耐心地做母亲的思想工作。他们说。你这样的老板娘,吸劳动人民的血,又是从台湾跑回来的,是没有前途的,还不早点死吗?

我的母亲何尝没想过死,人都是血肉之躯,有几个人能经受住残酷的肉体和精神折磨?她亲眼看见,身旁好些人都跳楼上吊,这些人给她做了榜样。她被囚在四楼的北屋,望下去黑黝黝的,只要往外一跃身,就能一百了。可是不能啊,她想到了她的子女,她有七个子女,四男三女。母亲的脑袋虽然被体校的造反派当作皮球,反复击打,但还不糊涂。她想,现在她的孩子还只是资产阶级出身。如果她自杀了,那他们就是现行反革命的子女,那就更糟糕了。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要比资产阶级更大。

所以,母亲不管遭受怎样的毒打,就是不自杀,始终屈辱地活着,使姓汤和姓常的两个家伙非常沮丧。

仅这点来说,母亲无比伟大。我感谢我母亲。她是苏州人,我由此想到,她血脉中的那种坚韧不屈的品质,大概和苏州历史上的义士有传承关系。


许多年后,我看见了抄家的清单。清单中最注目的是一个36克拉的钻戒,这在上海滩都是稀罕之物。作价归还时,是作了2千元,当时算一个大数字吧。还有很多翡翠、猫眼等等,作价都是2元、5元一只。

偶尔一次,母亲走进珠宝店,看见那些柜台里的翡翠、猫眼,远不如她的,都标出惊人的价格,她几乎昏厥,醒来后说,就当支援国家建设了吧。以后她再不踩进金店一步。

 

我家的三楼和一楼的储藏间里,曾经堆了许多字画,是我父亲做生意发财后,附庸风雅买的。我的外公是姑苏城里的画家,这里也有他的收藏。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们都是默默无闻地堆在那里,身上积满了灰尘,这是一个学雷锋和阶级斗争的年代,没有人会想到它们。可是等到抄家降临,就记起它们来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蓬火焰,在我家前门,不远处有一口井,就在井边,腾起了火焰。一张张字画从屋里扔出来,红卫兵撕碎了,添进火焰里,红红的火苗越腾越高,几乎窜到二楼的窗口,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红色魔鬼,不断地变化形状。浓浓的黑烟滚滚而起,在弄堂狭窄的上空回荡,久久不能散去。就是今天我在坐电脑前。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强烈烧焦味。

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哪些被烧毁了,哪几张被他们带走了。那时活下来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它们呢?

现在我十分怀念这些字画,那时我小,不知道都有谁的字画。我想肯定有吴昌硕、任伯年、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那样的名家,父亲掏钱买画,一定会买当时沪上最好的。然而我从来不问父母亲,这是永恒的痛,不能触及它。我们兄弟姐妹见面,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过这些字画。

有时我会有另一种想法,如果当时不是大批地烧掉字画,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等人的在世作品要比现在多十倍、二十倍……那么还能卖出现在的高价吗?物以稀为贵,肯定不会的。所以,现在留存的字画值钱了,正是以大量的毁坏为代价的。

后来我自己写字了,对那些字画的思念就很重。然而,我在很长时间内都不愿收藏字画,是因为心里伤得深,无法愈合。

 

 

                                   (四)

 

那几年,我母亲的工资停发了,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们七个兄弟姐妹,除了姐姐在北京的解放军艺术学院,一个个都是处在发育期的青少年,经常饿得像雪原里的狼,眼睛都发绿。妹妹管伙食,经常叫苦连天。没有钱买菜,我们就用酱油拌饭。后来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叫苦也失去意义了。

那天,我回到家,一看,两个哥哥都在家,像在商量什么,看我回来,就用异样的眼光着我。大哥说,没有办法生活了。要我到母亲的单位去,请求他们发母亲的工资。他们两个是大学生,已经是成年人,不能去,还不能说他们知道此事。那时大学中的派系斗争非常激烈、残酷,不能让对立派抓到把柄。这是对的。弟弟妹妹都小,算来算去,我去最合适,十五、六岁还是孩子。小孩子要吃饭,要活下去,他们抓不到什么把柄。

我心里一千个不愿去,我害怕体校里阴冷的气氛,害怕造反派凶神恶煞的面孔,可是,为了兄弟姐妹活下去。我硬着头皮答应了。邻居一个男孩自告奋勇陪我去。

到了那里,我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一个个围住了我,就像威虎山上的八大金刚。他们先不问我,却恶狠狠问陪我去的邻居男孩:你是什么人、什么家庭出身?   

这个男孩平时也算有胆量的,这一瞬间忽然变软了,声音像求饶一样,他说,他是工人家庭出身,就是陪我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已经不跳了,脑袋里已经空白了,我不知道此刻时间是线性流淌的,还是凝固不动的。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正想着怎么溜的时候,有一个人问我,是谁叫你来的?我说,妹妹说没有钱买米了,我就自己来了。

那人阴险地追问,你两个哥哥知道吗?

其实很简单,我只须回答,他们不知道,是我看弟弟妹妹没饭吃了,自己来的,就可以了。可是,我怕得要死,身子一直在抖,在那个阴森恐怖的场合,仿佛我说了哥哥,就不是孤身一人了,他们就站在我身旁了,就有了温暖和力量,就可以抵御恐怖的气氛了。

言不由衷的话从我嘴边溜出来,“二哥事后知道的,来之前,我跟他说,我要到妈妈单位里来。”我说的是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回到家里,大哥特地问,你没有说我们知道吧?

我又一次感到害怕,却是另一种害怕,就说,没有,我没有说,我对他们说,看到妹妹没有钱买米,我自己来的。大哥二哥放心了。

半天里,我说了两次谎。我知道自己怯懦、犹豫,可是对一个半大的孩子,你们能要求什么呢?

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体校找到复旦大学去了,学校的人问二哥,你知道吗?他说不知道。问的人就说,你弟弟说了,他跟你讲过了。

二哥懵了,他是个老实人,就承认了。为此他遭了不少难,可是在以后的日子中,他和我见了几次面,却从没有提过这事。但我一直为此内疚。

我也没有逃脱。体校的造反派到我的中学去了,把我要求补发工资,说成是替资产阶级翻案。学校就勒令我参加未改造好子女的学习班,每天关在学校里学习、跑步,接受思想改造。

我在操场上一圈圈跑,同学们鄙视的眼光像箭一样射向我,我低下了头,嫩稚的心在流血。慢慢的,我想开了,我是翻案吗?我是要活下去,我自己要活,我的两个哥哥,我的弟弟姐妹要活,我只是求他们补发工资买米,我没有错,要活下去有什么错?随你扣什么帽子!

这样想,我的头就抬起来了……


                 (五)

 

第二次抄家发生在夏天,我刚好在农村劳动,只带了短裤短袖衣服。所以那年到了冬天,我都没有衣服穿。二哥也不记我过,从大学里拿回来一件毛衣给我,这事我一直记着。1969年我下乡去黑龙江,中学同学韩国伟买了一双回力球鞋送给我,在那年代,回力鞋绝对是一个奢侈品,整整花了他9元钱,而韩国伟当时学徒刚满师,工资是12元。

毁灭性抄家给了我致命打击,一度让我痛苦、恐惧,我像一条受伤的狗崽子,躲在角落自舔伤口,但却没有使我沉沦。我学得坚强起来,韧劲十足。经受了这次打击,以后再有什么困难,再多的钱财损失,也都不当事了。我想,我曾经吃饭没有菜,只能在饭上倒点酱油,有时连酱油都吃光了,只得吃白饭。过冬天时连绒线裤都没有,只穿着单裤,冻得索索发抖。眼下这点事算什么。

当时,好些事我都想不通,最想不通的是,毛泽东在新民主义革命时期一再讲,民族资产阶级是革命的同盟军,为什么,19 49年后就成了革命的对象了呢?这个弯子是怎么转过来的,说变就变,说转就能转吗?政治的逻辑在哪里?说过的话不算数了?

我非常难受,像有一根针在刺我的心,身子蜷缩起来,使劲想这个问题。似乎想明白了,又像没有明白。后来我知道,我家绝不是最倒霉的,地主比资本家要倒霉得多多,资本家还有赎买一说,文革前还过着相对优裕的生活。如果我出身在地主家庭,那就暗无天日了。

 

没多久,复课闹革命了,一群干部子弟闯进教室,抄起皮带抽我,嘴里喊着,狗崽子还想造反,打死他!

我一点不畏惧。我知道,他们打我,是因为我没有低下头,还在学校里神气活现,像个人的样子,一点不像狗。那时,我还和同学组织战斗队,晚上去贴字报,刷大标语,工人家庭出身的同学都没有我热情高。

我知道,他们认为狗崽子就应该有狗崽子的样子,夹起尾巴,见了他们就躲。我知道这没有可能。我想,我的家都毁灭了,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在北大荒时,我发现一个问题,至少一半上海知青的家里都有问题,或多或少,资本家儿子;反动学术权威子女;国民党军官的遗腹子;黑帮女儿;49年时参加潜伏队;妈妈是舞女;老爸曾经想偷渡香港(请注意,仅仅是想);困难时期偷过蹄胖。所以,许多上海青年都抬不起头,说话都不理直气壮。而天津青年要比我们好,他们的档案里写得少,天津写档案的人要比我们仁义。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写档案的人看我们整天垂头丧气,他就兴高采烈了?

可是,我不那样,经历过毁灭性抄家,我不怕了,有精神气了,极少垂头丧气。遇上事情我的点子也多,大家都听我的,成了知青的主心骨。

  干活很苦,我也不怕,往脱谷机里喂谷子的时候,我总是站在第一个,吃的灰最多,戴的风镜被遮得密不透光,我也不当事。我想我是被毁灭性抄过家的,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苦不能吃的!

我那时的理想就是当农场的劳动模范,戴大红花。

    我还想,苦难是无法避免的,就看你怎么对待它。如果从今往后,我因此消沉了,颓唐了,沮丧了,不就对不起毁灭性抄家了?不就让那些人要置我们于死地的人得逞了?

所以我在农场十年,始终不抽烟,刚来时,大宿舍是南北大炕,睡四十多人,每人一支烟,抽得烟雾腾腾,就像澡堂里的水雾。可我从来没有主动抽过一口。我想毁灭性抄家都经受了,这点毅力没有吗?那时,我在炕上放一个小箱子,常年趴在上面,学习写作,写毛笔字。我想,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有愤发自强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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