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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炽成:荀子人性论——性恶论,还是性朴论?

 投沙斋 2017-08-08

 

摘要:以荀子为性恶论者是一种强大的历史惯性。刘念亲、金谷治和兒玉六郎等早已挑战此惯性。刘念亲以性者本体材朴来作为荀子本人对人性看法的关键。兒玉六郎则明确说荀子是性朴论者,但是,他以性朴论来解释《性恶》,则大有问题。《性恶》事实上不出自荀子本人而出自其后学。刘向在编《荀子》时把《性恶》夹在《子道》和《法行》之间,而这两篇以及《宥坐》、《哀公》、《尧问》等都被公认为不出自荀子之手。《性恶》不是一篇完整的、前后一致的论说文,而是荀子学派对人性不同看法的汇集。多种证据表明:荀子不是性恶论者,而是性朴论者。

关键词:性朴论;性恶论; 荀子

 

以荀子为性恶论代表的主要依据是《荀子》全书中的一篇:《性恶》,研究荀子人性论的人,一般也都聚焦于该篇。但是,全书除本篇之外还有很多地方讨论人性。上个世纪20年代,刘念亲详细考察《荀子》一书中在《性恶》之外对人性的大量论述,发现它们全无性恶之意。他最为注意的是《正名》的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伤谓之病”“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等说法,另外还注意到《礼论》性者,本始材朴的说法,并以此说法为荀子对性的本体的论断。[①]到了50年代,日本学者金谷治根据在刘向编辑的《荀子》版本中《性恶》放在倒数第七篇等事实而断定它属于杂撰类,是荀子后学的作品。[②]到了70年代,兒玉六郎根据《礼论》中的性者,本始材朴,把荀子的人性论定为性朴论,并以之解释《性恶》,认为该篇不主张先天之性恶,而只是主张后天之性恶。[③]当然,以荀子为性恶论代表的人是多数派,而刘念亲、金谷治、兒玉六等人则是少数派。本文支持刘念亲、金谷治的看法,并为之提供新的论证。本文也支持兒玉六郎以荀子人性论为性朴论的说法,但不支持他的《性恶》显示性朴论之看法。性朴论与性恶论不可协调。《性恶》不是荀子本人的作品,而是荀子后学对人性的观点或与人性相关的观点的汇集。荀子持性朴论而不持性恶论。

 

一、《性恶》之外《荀子》各篇对性朴的说法

 

荀子性朴论的典型论述是《礼论》中的话: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这里非常明确地以来说人之与生俱来之性。从其本义来说,是指未加工的木材。这与指未加工的玉石很相似。两者是指一种最初的、本然的、未受人为影响的状态。郝懿行解释它时说:朴者素也,言性本质素。[④]这样的解释是恰当的。比较地中性,不带褒贬倾向。从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来看,朴之性似乎含有符合善的潜质,但从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来看,朴之性显然不够完美。简单地以善或恶来说朴之性都不行。将朴之性的不够完美说成为恶,那是言过其实;将朴之性隐含着向善发展的潜质说成为善,那也名实不符。因此,性朴论当然不同于性善论、性恶论,也不同于性有善有恶论,这种人性论肯定有现成的善和恶这两面包含在初生的人性之中,而性朴论却不作这种肯定。性朴论倾向于承认初生人性中包括着向善(或恶)发展的潜质,但不承认其中有现成的善(或恶)。另外,性朴论与性无善无恶论有接近的地方,因为两者都以比较灵活的态度看待人性,都承认人性之或善或恶的不固定性。不过,性朴论倾向于承认朴之性有符合善的潜质,而性无善无恶论则没有这种倾向。性朴论承认人性有不完美的地方,需要来完善之,而性无善无恶论则没有这种明确主张。性朴论并未对人性采取纯自然主义的态度,而性无善无恶论则似乎有这种态度。

在《荀子》全书中,主张人性恶的,只有一篇,即《性恶》,而显示人性朴的,则有多篇:除《礼论》之外,还有《劝学》、《荣辱》、《儒效》、《大略》等。徐复观曾指出:性恶的主张,散见于全书各处。[⑤]但是,他能列出《荀子》一书中的具体的论述来证实他这种看法吗?我想他列不出来,因为在该书中,除《性恶》之外的各篇均无性恶的明述或暗示。而我则可以列举该书很多显示性朴或接近性朴的说法,兹述之于后。

《劝学》为《荀子》一书的首篇,很多人都未注意到它对人性的看法。事实上,该篇含有丰富的人性论思想。篇中所说的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在精神上很接近于《礼论》的性者,本始材朴。王念孙在解释前者时指出:此言善恶无常,唯人所习。[⑥]这一解释很中肯。《劝学》此话表明人之善恶并非固定不变,而是随着周围环境之改变而改变。王充指出: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犹此类也。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练自黑。[⑦]王充这里说的意思,正是《劝学》所说的意思,也正是性朴论的意思。《劝学》还说: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这当然也显示性朴论,而不是性恶论。生而同声可以让我们联想到孔子所说的性相近 长而异俗可以让我们联想到他所说的习相远生而同声之性是既说不上善,也说不上恶的,用来形容之再恰当不过了。整篇《劝学》贯穿性朴论的思想,而没有留下任何性恶论的痕迹。但是,不少论者并不认同这一判断。例如,王博认为,荀子在《劝学》中看到人性的根本缺陷(人性恶),所以才强调学;持续不断地学的过程,就是转化人性之恶的过程。[⑧]如果我们客观地读《劝学》文本,能找到任何显示人性恶的论述吗?如果我们在读《劝学》之前从未听说过荀子是性恶论者,我们会肯定该篇有性恶的思想吗?

《荀子》里的其他篇如《荣辱》、《儒效》也显示性朴论的思想。《荣辱》有言: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埶注错习俗之所积耳。这里的看法与前面说过的《劝学》的看法一致,而与《性恶》的看法绝不一致。你能说这里讲的知能材性是恶的吗?以来说知能材性不合理吗?《儒效》也有类似的说法: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这里显示了人性之可变性和后天作为、环境之重要性。如果有人认为此话中的天性是恶的,这肯定很荒唐吧。

《大略》也显示性朴论的思想。它是荀子弟子对老师的话的记录,故虽然它不是荀子自己所作,但也是属于他的可靠言说。该篇有言: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故家五亩宅,百亩田,务其业,而勿夺其时,所以富之也。立大学,设庠序,修六礼,明七教,所以道之也。诗曰:饮之食之,教之诲之。王事具矣。’”理民性与养民情并列,这当然意味着性不是恶的,不需要如《性恶》所说的那样对之进行胎换骨的改造。以教来的性跟《礼论》、《劝学》、《荣辱》等篇所说的性一样都是朴的,既不能说纯粹地善,但可以说含有善质;既不能说纯粹地恶,但可以说离完善还有一定的或较大的距离。理的本义是加工、雕琢玉石。《说文解字》说:,治玉也。《韩非子·和氏》说: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玉来自玉石,玉石含有玉的材料,而一块普通的石头无论如何不能被加工为玉。与此相似,人性中含有善的素材,如果无此素材,就无法成就现实中的人的善。不过,正像玉石含有杂质一样,人性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而则可以去掉其中的不完美成分。《大略》明确指出: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用性朴论来说《大略》这些看法合理?还是用性恶论来说它们合理?答案不言而喻。

性为与生俱来的、非人为的东西,故《性恶》之人性恶的判定显然表明恶之先天性。但是,《荀子》一书的《劝学》、《礼论》、《荣辱》、《儒效》等篇都未明述或暗示恶是天生的。这些篇都认为恶是后天的作为和环境带来的。《劝学》说: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滫为泔水。芷喻人之性,芷之变味喻人之变坏。泔水之环境改变了芷的本性。与此相似,人性本不恶,而坏的环境会使人变恶。在《荀子》一书中,只有《性恶》主张恶来自天性,而其他篇都未有此主张。如果我们承认《礼论》、《劝学》、《荣辱》、《儒效》等对人性的看法是荀子本人的看法,那么,我们还坚持他主张人性恶,这是很难说得通的。合理的说法应该是:《性恶》不是荀子所作,而是其后学所作。下面我们会提供更多可靠的证据以支持这一说法。

 

 二、《性恶》出自荀子后学之手

 

以某子命名的先秦子书,一般不全为某子所写。例如,《庄子》不是庄子一人的作品,而是庄子学派的代表作。该书含内篇、外篇和杂篇,内篇为庄子本人所写,而外篇、杂篇为庄子后学写。《荀子》也不是荀子一人的作品。注该书的唐代学者杨倞把《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放在书的最后,意识到它们不出自荀子本人之手。杨倞在注《大略》时指出:此篇盖弟子杂录荀卿之语,皆略举其要,不可以一事名篇,故总谓之《大略》也。[⑨]他在注《宥坐》时又说:此以下皆荀卿及弟子所引用记传杂事,故总推之于末。[⑩]《大略》、《宥坐》等篇的独特性很明显,在标题、内容、言说方式等方面都确实不同于该书前面的论说文。汉代刘向所编辑的《荀子》版本中,这些篇放也是后置的,这种位置显示了它们的特殊性。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刘向版本中,《性恶》也是后置的,但杨倞却把它前置了。

根据刘向的编辑,《荀子》中最后的9篇为:《宥坐》、《子道》、《性恶》、《法行》、《哀公》、《大略》、《尧问》、《君子》、《赋》。《性恶》被夹在《子道》和《法行》之间。《性恶》前面的《宥坐》、《子道》不是论说文,而是对话或短论的汇集。《性恶》后面的《法行》、《哀公》也同样如此。《性恶》前、后的四篇都不是论说文,只要你认真研究刘向所编《荀子》的篇目顺序,就肯定会得出这一结论。进而言之,你如果认为《宥坐》、《子道》、《法行》、《哀公》这些非论说文不是荀子本人之所为,你还会认为与之排在一起的《性恶》是荀子本人之所为吗?显然,刘向如此编排《性恶》不是随意而为,而是有意而为。

到了唐代,杨倞注《荀子》时把刘向版本之篇目的先后之序作调整,其中最突出的是:将《性恶》提前,从第二十六篇提升至第二十三篇。杨倞解释道:旧第二十六,今以是荀卿议论之语,故亦升在上。[11]我们由此不难反推:刘向应该是把《性恶》看作非荀卿议论之语。杨倞一语泄露天机!在他看来,《性恶》是荀子自己写的论说文,而在刘向看来,它属于杂言杂语,不是荀子自己的作品。面对刘向与杨倞的分歧,我们应该相信谁呢?刘向生于距荀子去世不到两百年的时间,而杨倞则生于距之近千年的时间。由这种时间的差异来看,我们当然应该相信刘向。从刘向所处的汉代到杨倞所处的唐代,经历了太长的历史。在如此漫长的历史中,人们逐渐接受作为性恶论代表的荀子,而荀子不作《性恶》的实情则被遮蔽。古书没有标点,作为书的荀子作为人的荀子,都同样写成荀子。既然如此,人们把《荀子》全书中的全部看法(包括《性恶》的看法),都作为荀子本人的看法,这就不奇怪了。作为专家,杨倞不同与一般人,他注意到了该书中有些篇不是荀子所作的,但是,他也跟一般人一样接受了作为性恶论代表的荀子。

在我看来,刘向的编排比杨倞的合理得多。根据刘向的编排,我们可以看到:荀子本人的作品始于《劝学》而终于《礼论》,共23篇,而最后9篇则为后学的作品。在荀子本人的作品中,首篇为纲要,终篇为总结,分别突出荀子之重学与重礼,这两者是荀学最有特色的议题。这23篇的顺序大体上是:从个人(《修身》、《不苟》、《荣辱》等)到国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等),到天地万物(《天论》),附之以思维方法(《解蔽》、《正名》等)。这个思路很顺,很清楚,也很有系统。性朴论是荀子本人的思想系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性恶论则与这一思想系统格格不入。

支持荀子非性恶论者的证据,除以上所述者外,还有其他更多的证据:荀子的知名弟子韩非子、李斯、浮邱伯、张苍等都没有说老师主张人性恶;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也没有说荀子有此主张;西汉中期的《韩诗外传》大量引用《荀子》但未引《性恶》;西汉时讨论人性最有名的思想家董仲舒明确地批判孟子的性善论,但完全没有说到所谓荀子的性恶论,如此等等。[12]

 

三、不能以性朴论解释《性恶》   

                   

以荀子为性朴论者,并非本人首创。日本学者兒玉六郎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认为荀子不应该是性恶论者,而是性朴论者。受金谷治等人影响,他充分注意到了《礼论》中的话性者,本始材朴的深意。六郎肯定这话才典型体现荀子对人性的看法。他指出:荀况认为,人之本性、禀性乃素朴而毫无修饰,因后天修为的有无,乃化为后天的善、恶……将荀况人性论的本质理解为性朴说而取代性恶说,应当更恰当。[13]

既然兒玉六郎主张荀子持性朴论,那么,他如何解释《性恶》呢?他的做法是:千方百计地以性朴论来解读《性恶》,认为该篇并不以先天之性为恶,而只是以后天之性为恶。他说:好恶喜怒哀乐即所谓天情,其自身正是,而性乃无所谓善、恶……以好利、疾恶、好色之情欲等存在作为《性恶》篇开头一段论述先天性恶论的根据,并不恰当……肆意放任性情的结果,造就了桀跖、小人等恶,这也是后天性恶的论调非其他……先天性恶、先天性善二说若皆不见于荀况思想,那么,先天性相关的论述则只能见于《礼论》篇中性者,本始材也的先天性朴。因此,只能将荀况性论理解为由先天性朴发展出分为二歧的结果:即以枸木、钝金等比喻的后天性恶论与以直木、锐金等比喻的后天性善论……若将由先天性朴进至后天善、恶之结构与性伪之分二者关联起来略作说明,即:具备了天所成就、体用之别、万人同性、化性可能的五种属性的素朴之性,在其心(天君)与才能(天养)修为的结果作用之下,产生出文理隆盛之善性——或可称之为职业特性之矫性。[14]兒玉六郎将《性恶》所说的性一分为二:先天之性与后天之性。他认为,先天之性恶的思想不是《性恶》的思想,该篇只主张后天之性恶。在他看来,《性恶》与《礼论》一样主张先天之性朴。他事实上是以《礼论》对人性的看法来解释《性恶》对人性的看法。六郎的解释起码有两个关键的问题:

第一,六郎的后天之性的说法很难成立。他并未具体说明什么是先天之性,什么是后天之性。在春秋战国的语境中,与生俱来的东西属于性,它与习相对。孔子说的性相近、习相远显然表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回到春秋战国的语境中,六郎所说的后天之性,事实上就是习,而不是性。如果我们遵循《性恶》的性伪之分的逻辑,六郎所说的后天之性显然属于伪,而不属于性。

第二,六郎忽略了《性恶》的针对性。《性恶》的主体部分显然是针对孟子的性善论的。如果《性恶》真的主张性朴的话,它应该明确地以性朴论来批评性善论。但是,它没有这样做,而确实是以性恶论来批评性善论。该篇以开门见山的写作方式开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在后文中,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出现9次。如果《性恶》的作者真的是以性朴论来批评性善论,他会如此不厌其烦地说这句话吗?显然,兒玉六郎以为《性恶》不主张先天之性恶,这是很难说得通的。以性朴论来解读《性恶》,实在无法令人心服口服。我认可六郎以荀子为性朴论者的看法,但不认可他以性朴论解释《性恶》。在我看来,性朴与性恶是无法协调的,主张性朴论的荀子不可能是《性恶》的作者。

与兒玉六郎的看法相似,国内也有一些论者设法协调性恶与性朴。例如,路德斌说:人生而静即朴也,天然合理,无善无恶;从感于物而动,顺性自然,贪欲无度,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乃恶矣。也即是说,荀子所谓性朴是从存有、本原的意义上讲的,而所谓性恶,则是从发用、经验的层面说的……性朴性恶绝不可以矛盾、不兼容视之,相反,不论是在事实上还是在荀学的理路中,二者圆融无碍,逻辑一贯,可以同时成立而并存。[15]依路德斌之见,存有、本原意义之性(人生而静之性)是朴的,而发用、经验的层面之性(感于物而动之性)是恶的,两者圆融无碍,毫无矛盾之处。存有、本原意义之性非常接近于兒玉六郎所说的先天之性,发用、经验的层面之性非常类似于他所说的后天之性。我们前面对六郎说法的质疑,也适用于对路德斌说法的质疑。如果路先生遵照《性恶》的性伪二分的逻辑,他能合理地把发用、经验的层面之性归为性,而不是归为伪吗?

千方百计以性朴论来解释《性恶》的人忽略了性恶说是针对孟子的性善说的。《性恶》显而易见的宗旨是批评孟子的性善论。读《孟子》,当然可见:孟子主张的性善,既是存有、本原的意义上之性之善,也是发用、经验的层面之性之善。其实,这种两层之人性的分开,很可能是我们现代人的观念而不是孟子的观念。不过,就算假定孟子有这样的观念,他肯定会坚持存有、本原的意义上之性是善的。这是性善论的本意。《孟子·告子上》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在孟子看来,善是与生俱来的,而不是外铄的。现实中人之不善,是违背了与生俱来之善性的结果。他举过一个有名的例子来说明之:有人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山,就以为它原来就是如此,其实,原来它有茂密的森林覆盖,但因砍伐、放牧等而变样了。有茂密的森林覆盖的山,就是存有、本原的意义上的山,它用来比喻存有、本原的意义上的人性。人之自暴自弃,就像在山上砍伐、放牧一样,改变了善的本性。孟子反复要求人们设法回到这种本性。

性恶论当然不同意上述看法,《性恶》的作者就是要批评这种看法。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反复申说,要表达的肯定是:与生俱来之人性是恶的,善是后天人为的结果。相对,前者先天,后者后天,昭昭然也。这种性就是存有、本原的意义上之性,也当然是发用之性。《性恶》作者以木之直曲来比喻人性之善恶: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人之性恶,就像木之曲一样,是一种本然的、原初的状态。檃栝烝矫就是要改变这种状态。木之曲当然是就存有、本原的意义上说的,人性之恶也同样如此。性之本原发用的二分,无法解释枸木与性之喻。木曲,显然是本来就曲,而不是所谓发用后才曲。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所谓发用状态的木曲。由木曲而理解性恶,就能很清楚地明白《性恶》的意图:人性本身就是恶的。性善论指明人性本身就是善的,而性恶论则与之针锋相对。由性善论而理解性恶论,能更清楚地明白这种意图。把曲木之喻与上述孟子的山之喻比较,可一目了然地看到:双方都是就人之性的本然状态展开论战的。

《性恶》开头的名言大家都很熟悉: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之本原发用的二分,用于这里,似乎有点说得过去。路德斌指出:“‘顺是以前,乃人生而静顺是之后,则属于感物而动……在人生而静层面还是无善无恶的,到了感物而动层面后,若顺其所是,便会自然而然地趋向于……在荀子的观念中,情欲本身并不是恶(是),但不受节制的情欲必然导致恶。[16]他以顺是为界把性分为二:此之前的性属于本原之性,此之后的性属于发用之性。前者朴,无善无恶;后者导致恶。这真的是《性恶》作者的本意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怎么与性善论者展开论战呢?性善论者认为,与生俱来的人之性为善,也就是本原之性善,而不只是发用之性善。在上引《性恶》开头的名言中,《性恶》正是要用发用之性所带来的恶来论证本原之性的恶。这一点很关键。他要用顺是之后的恶果来表明顺是之前的恶因。如果《性恶》认为本原之性无善无恶,怎么与性善论者针锋相对呢?如果真的是这样,它就应该是用性无善无恶论来批评性善论,而不是用性恶论批评之。如果以为《性恶》主张本原之性无善无恶,就无法理解性恶论与性善论的真正分歧。

我们今人总会说人性就是人的本质,但先秦的人不会这样说,那时说,是指与生俱来的东西、与后天的习得相对的东西。人的本质可以后天养成、形成,但先秦人所说的性却是先天的。孔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名言明示这一点。因此,虽然《性恶》作者与孟子对之具体内容有不一致的看法,但双方都承认:性是天生的。他们对此不可能有分歧。他们的分歧只在于:一方认为天生之性是善的,另一方认为它是恶的。这种天生之性,只能是本原之性,而不是发用之性。显然,感物而动发用之性是后天的,而不是先天的。

 

四、《性恶》为荀子学派杂言之汇集

 

研究荀子人性论的绝大部分人,把注意力过分集中于《性恶》的主体论述,即人性恶的论述。他们还以这种论述解释《荀子》一书的其他的论述。一般来说,他们不太注意荀子学派这一概念。而我们则非常重视此概念,并把它与另一个概念荀子区别开。《荀子》是荀子学派的作品,而不能被看作荀子一人的作品。大体而言,依刘向版本,从《劝学》至《礼论》的23篇,是荀子写的或主要是荀子写的。荀子后学可能对老师写的这23篇作品略有增、删,例如,《非十二子》之对子思、孟轲之非就是后学所加。不过,就我目前所掌握的材料而言,我还是相信这23篇的主体部分应该出自荀子本人之手。但最后9篇(从《宥坐》至《赋》)则不是他写的。这9篇是荀子学派的作品,而不是荀子本人的作品,其中的《性恶》是荀子学派的作品,而不是荀子本人的作品。

在《性恶》中,荀子学派中之人对人性的看法也不是只有一种。该篇后面肯定人人皆可以为禹,并明确地以人人皆有知仁义法正之质能仁义法正之具来作为人人皆可以为禹的根据。此、此显然属于,而不属于。如果肯定此质、此具的人同时坚持人性恶,这实在不可思议。合理的解释是,他或他们与性恶论者不同。更令人惊讶的是,《性恶》最后还说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这里对性质美的肯定,与前面对人性恶的反复申说是完全相反的。如此肯定的人,与坚持人性恶的人,不可能是同一人。短短的一篇《性恶》事实上汇集了多种对人性的看法。如果我们把它看作一人的作品,实在无法理解它。《性恶》之篇名,给后人带来太多的先入为主。它事实上不是对全篇内容的概括。本篇的命名方式,接近于《宥坐》等的命名方式,即以开头的话来命名,而不接近于《劝学》、《礼论》等论说文的命名方式。明白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打开难解的结。

《性恶》不是一篇完整的、前后一贯的论说文,而是荀子学派对人性或与人性相关的不同看法的汇集。它事实上由而是由七个不同的模块拼凑起来的,不同的模块极可能有不同的作者。[17]性恶的说法太吸引人的眼球了,以致于太多论者不注意该篇的知仁义法正之质能仁义法正之具性质美等论述。有些论者注意到了这些论述,但不能发现其与人性恶之主张之不相容。还有极个别论者以这些论述为荀子本人的论述,因而以他为性善论者。例如,民国时代的学者姜忠奎在上世纪20年代写成《荀子性善证》,把荀子的人性论说成为性善论。[18]他把《荀子》所有关于性的论述全部列出,比刘念亲列的完备得多,这是有贡献的。但是,他受宋儒的影响太大,对这些论述都作性善论的解释,这就太牵强了。姜忠奎不能区分荀子与荀子学派,无法解释《性恶》主体部分的主张。当代学者曾振宇在研究荀子人性论时指出:仁内在于人性,是人性固有的、先在性的、绝对的本质规定,人性具有先验性性质美[19]这事实上是把荀子对人性中善的潜质之承认或暗认夸大为对现成的、完备的善之承认。如果荀子真的有这种承认,就肯定应该称他为性善论者了,但曾振宇却不敢像姜忠奎那样明确称他为性善论者。其实,荀子对性中善的潜质的承认或暗认,以性朴论来概括没有问题,而以性善论来概括则大有问题。

以荀子为性恶论者是一种强大的历史惯性,以《性恶》为完整的论说文也同样如此。唐代杨倞认为它与《大略》等杂语不同,是荀卿议论之语,这也就是以《性恶》为荀子的论说文。现代论者几乎也都如此主张。在这种主张之下,有人作出了一些奇怪的解释:他的《性恶》篇, 就是以专论人的本性生来就是坏的这一观点而著称的。但就其所论,则不能不指出,尽管他一再力图证明人的本性是恶的, 善是人为的,然而在事实上却是把善和恶都当作人性里面本来就有的。荀子这种前后不一的矛盾,表明他只是注重性恶的一面,但很难说他就是性恶论……与其说他是性恶论,莫如说他是人性有善有恶的二重论,更为贴切。这个结语,也许不合荀子的本意,但也绝非没有根据……荀子在这里所说的普通人,皆有可以知仁义正法之质……是人性里面本来就有的。[20]这位论者明确指出荀子有前后不一的矛盾。不过,经过他的解释,荀子就应该是性有善有恶论者,而不应该是性恶论者了。自己指责别人前后矛盾,这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指责者自身不应该前后矛盾,而遗憾的是,这位论者在这里显然前后矛盾:一方面不否定传统的说法(荀子是性恶论者),另一方面又想否定这种说法;一方面认为以荀子为性有善有恶论者也许不合荀子的本意,另一方面又极力表明荀子的本意是人性中有善恶的二重性;一方面承认荀子只是注重性恶的一面,另一方面又承认荀子主张人性中有恶和善的两面。我不想过多地指责这位论者,因为他的困境事实上是传统的以荀子为性恶论者的困境。陷入类似困境的人很多,难以一一细说。

面对前人的解释困境,梁涛先生独辟蹊径,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在他看来,《性恶》有两方面的主张:性恶与心善。他根据郭店竹简而将解释为心为。这与一般人把《性恶》中的解释为人为不同。梁先生将联系起来,目的在于说明心善。他指出:伪并非一般的作为,而是心之作为,是心的思虑活动及引发的行为,具有明确的价值内涵和诉求……《性恶》实际揭示、说明了人生中的两种力量:以为代表的向下堕失的力量, 为代表的向上提升的力量,并通过善恶的对立对人性作出考察,实际是提出了性恶、心善说。[21]梁涛将《性恶》全文分为两部分:以涂之人可以为禹为界,前一部分着重说性恶,后一部分着重说心善。他把知仁义法正之质能仁义法正之具性质美而心辩知这些出现在后一部分的话都作为心善的根据。梁先生的说法,有一定的启发性,但还面临太多问题:

首先,在文字上把作为心为不能令人心服口服地接受。《性恶》对性与伪之最集中、最明确的解释是: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这里的理解为人为合理,还是理解为心为合理呢?显然理解为前者合理。先天的、与生俱来的就是,而后天的、经验习得的就是,这当然就是指人为、人为的作用、人为作用的结果。性伪之分,是指先天与后天之分,而不是指性与心之分。以心为解释《荀子》一书中《性恶》之外就更不合理。例如,《礼论》中的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这里的当然就是指一般的人为。性伪合就是指先天与后天之合,而绝不可能是指性与心之合。这里的伪一点也不注重心和心的活动。

其次,《性恶》前半部分明确地以后天人为的作用来说明如何得善,而不是以心的作用来说明之。所谓化性起伪,就是后天的作为改变先天之性恶,这种作为用今天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实践、做、学习等。在实践、做、学习等过程中,心当然起作用,但《性恶》作者不会认为所谓心之善改变了性之恶。我们在《性恶》前半部分中很容易看出先天恶——后天善的逻辑,而看不出所谓性恶——心善的逻辑。

再次,《性恶》后半部分也未说到心善。知仁义法正之质可以说属于心、而能仁义法正之具不可以属于性吗?至于说性质美,就明确地属于性了。性质美而心辩知之说首先肯定的是性善。如果问心辩知是否也是善的?作者很可能作肯定的回答。如真有这种回答,那显示的是性与心一致地善,而不是所谓性恶心善。在我看来,性恶心善之说,是梁涛个人的看法,而不是《性恶》的看法。

总之,把《性恶》作为一篇前后一致的论说文,实在说不通。《性恶》汇集了荀子学派不同的人对人性的不同看法。其第一部分或主体部分是性恶论者的看法。持此看法的人将老师的性朴论变异为性恶论。这是荀后学中的激进派。当然,该篇也保留了一些温和的荀子后学对人性的看法。说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的人,就属于温和派。他或他们与老师在《劝学》中对人性的看法比较一致。《劝学》的话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可用以比喻人之性质美。《性恶》中对性质美的肯定,显然继承了《劝学》的看法。老师和温和派不张扬质美性质美。老师明说这种质美可以变坏,而温和派则强调性质美需磨练而不可自满自足。但孟子那样的性善论者则可以说高扬天生的性质美,鼓励人们回归天生的、完备的性质美。显然,像姜忠奎那样把性质美等说法作为性善论的说法,是不成立的。以之为性朴论的说法,则比较合理。

区分荀子其人与《荀子》其书很有必要。《荀子》是荀子及其后学作品的汇集。很难把该书有名的《性恶》看作荀子本人的作品。荀子是性朴论者,而不是性恶论者。

 

 

刊于《江淮论坛》2016年第5期

 

 

作者地址: 广州石牌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国学研究中心(邮编:51063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 中国人性论通史(编号:15ZDB00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荀学新探:以性朴论为中心(编号:13BZX043)。

作者简介:周炽成(1961——),男,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国学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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