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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子琛

 福气和小鼠 2017-08-11

(前排左起:蛤俐,子琛,锦树,家骏,阿头。后排左起:左手,燕贵,建共,猫仔,济谦,摇的)
很久以来一直有为子琛留一段文字的冲动,但一提起笔来,却又觉得万般沉重,不知从那里落笔。因为它触动的是一段尘封的历史,一段充满伤感的往事,一个鲜活鲜活的生命就因为那荒唐的,小丑一般,群魔乱舞的革命,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想起他,我眼前总晃动着子琛那双深邃明澈,可以望见他心灵的大眼睛,晃动着他那思考问题时微微抿着有点上扬带着些许傲气的嘴角;浮现出我们一起躺在我家五楼屋顶凉席上,遥望璀璨星汉,一边天南地北闲聊着,一边看着流星悠然划过天空,也划过我们心头的场景。他是那么敏感,那么自尊,那么聪明,有时又显得那么无助。
子琛出生在一个家庭关系比较复杂 的船工之家,父亲常年在海上颠簸,享受不到多少家庭温暖气氛的他自幼就养成了自强、好胜的性格,也赋给他忧郁的气质。他天生聪慧,或许爱思考,或许是备受困扰,年纪轻轻,个子小小的他,额头上竟有了细细的皱纹,仿佛在诉说着他的迷茫。
我是63年初到他们班上的,一下子就被他好学、坚毅的品质所吸引。记得刚上过那节高尔基《海燕》语文课后的一天,他用手指轻轻转动着我家的地球仪,指着那一大片蓝色区域,充满憧憬的告诉我:以后我要成为远洋轮船的船长,驾驶着巨轮象勇敢的海燕一样航行在蔚蓝的大海上,周游世界。为了锻炼出坚强的体魄,他持之以恒坚持长跑和冬泳。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在双十后山的运动场跑上15圈3000米,风雨无阻。星期天没上课,清晨五点钟子琛、我、建共、摇的、阿头等人齐聚在我家楼下,开始一天的长跑锻炼。我们从人和路出发,沿着鹭江道、中山路、思明南、北路、大同路跑两圈。听着奔跑时光脚板整齐划一地拍打着路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空久久地迴响时,我们不禁用俄文高呼:“ура,ура……”,我们的欢呼声和早起的拖“bong箱”的清洁工人“倒尿哦……”的吆喝声夹杂在一起,在厦门闹市区大街上混响,奏出一曲奇异的城市晨曲,那种快乐心情真的无以比拟。有时我们也一起去爬山,曾从双十后山一路攀爬到五老峰看东海日出。冬泳,也是子琛锻炼革命意志的办法。每天早上5点半钟,我们两个人准时从海滨公园海关码头飞身入海,无论冬夏寒暑,畅游半个小时后上岸。那年冬天我母亲看着我们回家后还湿漉漉的头发,笑着调侃道:那么冷的天气,跳到水里还不“滋”的一声,冒烟了。
子琛的好学是我们班出了名的,经常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不仅对教科书深入钻研,还阅读了大量的课外书。他对数学情有独钟,可能跟他的远大志向有关。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向教授我们平面几何的蒋素璇老师请教一个数学题,当场就把蒋老师难倒了,蒋老师只好说下课后她再研究研究。原来那道数学题要用“阿波罗定律”才能解,而这并不是教材上的内容。那年暑假,我贪玩,到了离返校日只剩下两天时,才想起蒋老师布置的平面几何作业一题都没有做,惊出一身冷汗。我赶紧跑到子琛家要来了他平几作业,一字不漏,一个步骤没改地抄了下来。结果因为我抄的比较工整,题目又全答对了,蒋老师把我抄袭来的暑假作业当作范本张贴在墙壁上供全班同学学习。看着墙壁上我那全打满红勾的平几作业,任由班上同学参观,临摹,不禁沾沾自喜,谁也不知道这竟全是子琛的功劳。子琛还有一个爱好,下中国象棋,而且下的好,在当时的双十,我想应该很少人能出其右。那时的双十从初中起就要上晚自习,我经常看见子琛和曾国通老师在上自习课前还在手谈,曾老师常常被他逼的抓耳扰腮,推盘认输——“明天再来!”我们观战的同学止不住掩嘴偷笑。和子琛相处的那段时光真的是一段值得回味的美好时光。
64年秋,我们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双十高中部。我读三三制,他读三二制。他高中只需读两年,可以早一年考大学,早一年参加工作,早一年自立。上高中后因不在同一个班,加之学业紧张,我们的来往渐渐淡薄了。分手之前,我们几个玩得比较好的同学在中山路的友谊相馆照了这张“友谊之花”。
和子琛再发生交集是在 66年9月份,那时文革已经把双十搞得乌烟瘴气了。有一天晚上在北望楼操场上,全校师生正在举行集会,各路豪杰义愤填膺,纷纷登场声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发表自己的奇谈妙论。这时,只见子琛纵身跃上讲台,向全场师生宣布他改名为“毛红卫”,要做一个誓死捍卫毛主席的红卫兵。当时他的举动确实震撼了我,正当他满怀激情在演讲,而我正为他敢为人先的精神所感动的时候,一群革军子弟跳上讲台,当众宣称子琛伪造家庭出身:他家成份不是船工而是船主。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讲话,连拉带扯把他轰下了讲台。尽管“毛红卫”的名声因此一时传遍双十,但子琛的自尊心当时一定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后来形势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运动从所谓的文斗发展到了无法收拾的武斗,厦门一片混乱。有一天我在镇邦路的大字报栏发现了一张子琛自己书写的大字报,内容是披露阶级敌人正蠢蠢欲动要谋害他,要求地方和中央的公安机关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提高革命警惕采取措施保护他,因为他是天才,几百年才出一个,他要娶许许多多的女人,生出许许多多的孩子,把他的优秀基因遗传到全世界,署名“毛红卫”。那时我才有点相信人们传说的“毛红卫'因他相恋的那位女生误中武斗中的枪弹不幸死了,而精神失常。
再遇到子琛时是在大同路吴再添小吃店门口,当时他衣衫褴褛,嗫嚅地对我说:猫仔,你能不能借我五角钱?我看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他见我没反应,又从嘴角里挤出一句话:”等我有钱了,我会还你的,会一百倍的还你的。“这时我强忍住眼泪,紧紧攥住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2元钱,塞到他手里。他一定是饿坏了,站在吴再添小吃店门口左顾右盼。”你没吃饭吧?到我家去。“我拽着他的手,把因形象狼狈,而不愿跟我回家的子琛拉到我家。我母亲象以往一样,打了一大盆稀饭,放了一些酱菜,站在旁边看他狼吞虎咽的扒着吃了,不住的摇头:”这孩子怎就成这样了呢?'说着又给他打了一盆稀饭。
那时的我们自顾不暇,忙着准备要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子琛又没有了消息。 应该是下乡后的第一年春节还是第二年春节,我探亲回厦,听人说子琛病的厉害,买了一些糕点,相邀建共,阿头,进甲,摇的等人去开元路中段二王街子琛家探望。到了他家,我拍打着他家的大门,轻轻叫着”子琛,子琛“,想不到时隔数年,子琛还是一下子听出是我的声音,在屋里应道:'猫仔,你们来了,等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大门”咿呀“一声开了,但里面黑乎乎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正当我们一伙人不知所措的当儿,突然从门槛下面传出声音:“猫仔,我在这儿。”我低头一看,只见子琛蜷伏在门边冰冷的水泥地上,连头带身蒙着一床没有被单的破棉絮,连脸都看不见。”你怎么啦?“子琛应道:'我怕你们看见我现在的模样。“我把他搀扶起来,小心翼翼的拨开蒙在他头上的棉絮,才看见他那双原来那么明亮的大眼睛,满带忧伤和无奈。他头发蓬乱,两颧突出,两颊凹陷,完全变了样。我们终于知道他因精神状态不好,从居住的阁楼摔了下来,把腿摔坏了,家里又没钱,缺乏医疗条件,也没专人照顾,病情愈来愈恶化。刚才是他忍着疼痛,慢慢爬过来给我们开的门的。我现在想不起当时我们是怎么用无力的语言安慰他的,也想不起来我们是怎样走出他的家门的。他是这样可怜,这样无助,而我们又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子琛就这样走了,默默无闻的走了,我想他临走时一定是无法瞑目的,因为他的一生遗憾太多了,他有那么多的愿望等着他去奋斗实现,他一定是怀着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烈情怀走的。子琛的死撞击着我那因时代风云如此诡异而未老先沧的心,摧毁了我对那场革命和发动者曾有的美丽幻想——一个能轻易摧残可造之材的时代,不是我们需要的!
早已过花甲之年,经历了生离死别,看惯了云卷云舒,没想到写这篇短文时心依然会颤栗,依然会泪流满脸。女儿吃惊的说:”爸,没想到你还这么多愁善感。“为子琛,为自己,也为我们那一代人,我无法抑制泪水。朴槿惠说过:痛苦是人类的属性,它能够证明人还活着。是的,这是痛苦的念想,在祖国坎坷前行的路途上,我们这一代人历经苦难,我们活下来了,见证了比40多年前美好的时光。但是我们还能为子琛做些什么呢?除了追忆……
谨以此文悼念我的学友:吴子琛同学——为了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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