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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会歌唱的树 | 诗与远方,科尔托经典肖邦录音

 alayavijnana 2017-08-12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海子 《新娘》

D大调前奏曲,OP.28/5,科尔托

前不久,花花说他的普洱茶喝光了,让我带一些给他。我抱着一袋特别挑选的茶叶,顶着40度黑色高温警报,出现在他没开空调的客厅里,汗如雨下。他没问我渴不渴,也没问我茶叶的事。只是一人自顾自地沉醉在一支疯狂的单曲循环中。那是科尔托演奏的肖邦24首前奏曲中,最不起眼的第5首——D大调前奏曲,一首很短的曲子,大约就半分钟时长。那些飞快闪现、又消失的音符,象失控的汗水一样,从我苍白的额头渗出、擦掉,又冒出来。


嫂子不满地轻声告诉我,花花今天可能热疯掉了——他已经听着这首恐怖的小曲,手舞足蹈了一个下午。嫂子说着,帮我倒了一杯冰镇酸梅汤。


我刚刚用劲喝了一口,花花就很兴奋地问我:


你听出来没有,有一棵会歌唱的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音符和汗珠都在快速地流淌。如果真有一棵树,此时,我只想坐在树下乘乘凉。但科尔托弹得飞快,音符沿着华丽的主题,从看不见的四周合拢,让你身不由已地被席卷到花花所说的意象中心。当我刚刚看到那棵树,那模糊不清的意象,就象被惊吓的群岛一样,转眼又飞散得无影无踪。

B小调前奏曲,OP.28/6,科尔托

科尔托与小提琴家博蒂

幸好,一边花花的小狗酷比,在这循环的音浪中,淡定得无动于衷。在嗅了嗅我带来的茶叶之后,又趴在地板上呼呼了。

在开始发言之前,我抢过花花的遥控器,把音乐跳到下一首——B小调前奏曲,也就是那首著名的《雨滴》,可怕的循环结束了,世界突然清净了下来。看不见的凉凉的雨滴,终于从高音部一颗颗地滴落,瞬间,带走了那个下午的疯狂。

疯狂的热浪、疯狂的循环,疯狂的意象,疯狂的花花,还有一棵会唱歌的树。

法国伟大钢琴家科尔托,是肖邦音乐最独特的诠释者。他喜欢在他研究的乐谱上,写下诗一般词句,他在每支肖邦前奏曲的乐谱上,都用简短的文字加上他个人的想象。比如第五首D大调前奏曲,他提写了——一颗充满歌声的树。第六首被称为《雨滴》的,他却提写了两个字——乡愁。后人常说,如果科尔托不当音乐家,他绝对是个诗人。

慕尼黑音乐会录音,1955/1956年

乌拉尼亚唱片公司发行

1955年,被祖国驱逐,时代抛弃,失意潦倒的科尔托与另一位同样有历史污点的钢琴大师吉雪金一起,来到慕尼黑举办了音乐会,并最后一次录下他挚爱的《肖邦24首前奏曲》。这些肖邦在马略岛的凄风苦雨中完成的曲子,科尔托弹了一辈子。当诗人末路,乡愁与苦难,就仿佛是一瓶岁月酝酿的苦酒。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当花花说这里有一棵树时,你就会不自觉地去想象那一棵——并不存在的音乐之树、诗人之树。花花说,他要写一篇关于科尔托与肖邦的文章,两个诗人,隔着时代的深渊相互凝视,也相互慰藉,把一个时代的诗篇,全都撕碎了,散在风中。


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葬礼,科尔托

那天回来的夜里,我翻出了花花听的那张科尔托1955年慕尼黑的录音。它包含了全部24首肖邦前奏曲和降B小调钢琴奏鸣曲。我不知道这张珍贵历史录音是否是现场录音,然而我必须说:它的音响出奇的干净,仿佛是在一片无人的废墟中演奏。就象花花所说:有一股冷风,从荒芜的旷野吹过,然后消失在远方。

它让我不禁想起华沙瓦津基公园里,那著名的肖邦雕像。肖邦坐在一棵树下,眉头紧锁,仿佛在侧耳倾听。他的头发、衣衫作势欲飞,和他身边倾斜的柳树一样,仿佛都在风中歌唱。

树欲静,而风不止!

夜长梦多

长夜将至

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

——《权力的游戏,守夜人誓词》

C小调夜曲,OP.27/1,科尔托

说肖邦,必说《夜曲》,说《夜曲》,似乎必是安宁和静逸。然而我总觉得,真要寻找宁静,大概还是德彪西更好,法国人的钢琴世界显然更远离人世,无论是《月光》还是《大海》,描绘出的都是一派“我”之外的“印象”,其间,几乎没有人类活动,最后剩下的只有你和音乐。而在肖邦的夜曲中,你却处处能感受到内心的悸动,那不断陷入的纠结、挣扎着的超越、无可奈何的放弃......那里,有人。

肖邦的夜,夜风咋起,绝无平静。

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大师中,肖邦无疑是至柔的典型。他苍白、消瘦、虚弱,兼具忧郁气质。乃至他的音乐,无关宏大叙事,从未涉足交响或歌剧这样的“大部头。钢琴是唯一衷爱的乐器,所有的作品必包含钢琴。在那个作曲家也是演奏家的时代,他弹得一手好琴,轻易间征服了从祖国波兰到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然而,他却极其厌恶炫技,甚至轻蔑地将李斯特那种激情风称之为:“对观众的迎头痛击”。

当然,真正被痛击的大概只有钢琴,据说小李子的现场常常要备两架钢琴,以防可怜的钢琴惨遭毒手。至于观众,特别是那些贵族女士们,却是“痛并舒服着”,沉醉于李斯特时儿狂野时而温柔的巨大音浪之中。

然而我很难想象,作为肖邦的密友,李斯特听闻这番话后,是否也有被“迎头痛击”之感。要知道匈牙利人崇尚辉煌,琴必要弹得又快又响。他曾以狂飙突进式的炫技性表演,和火药味十足的斗琴,名震欧洲。不是李斯特亲自将肖邦介绍到巴黎的上流沙龙,且不遗余力地提携年轻的波兰人,肖邦或许很难在音乐界立足。在肖邦死后,也是他第一个为肖邦作传。两人惺惺相惜,一起渡过了无数波澜壮阔的岁月。

也许对肖邦而言,他只是忠于是他的审美,而非背叛友谊。他也毫不留情地批判过曾大力推崇他的舒曼,说舒曼的《狂欢节》“根本就不是音乐”——或许在肖邦的眼里,所有忽视了旋律的音乐,只能称之为音响。肖邦就是肖邦、在审美上的坚持,绝无柔弱,甚至到了“至钢”的地步。

据说李斯特最欣赏肖邦的倒不是那些夜曲,反而是波罗乃兹和玛祖卡,因为李斯特认为,它们正好构成了肖邦音乐的两种维度——男性和女性:


肖邦波罗乃兹强有力的节奏,能使最冷酷无情的人像中了电流一样激动。这里凝聚了古代波兰固有的、最崇高的感情......而玛祖卡则是在神秘的一片朦胧之中,女性温柔的因素分明占有着首要地位。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也许没有人比李斯特更懂肖邦钢琴世界里,那潜藏着的激流。强烈的激情和羸弱的身体、纠结的性格和无限的乡愁,恰是肖邦痛苦和挣扎的根源,并构成了他音乐内在的矛盾冲突和复杂深沉的情感。在流浪异乡的岁月中,肖邦仿佛是驻立在荒野中的大树,在枝叶茂盛的树冠之中,藏着遒劲、坚硬、苍老的树干,狂风与细雨、小鸟与月色,都能在这一树的枝叶中,留下优美的回响。


人格和艺术的高度统一,这也是伟大艺术家的特质,对于演奏家来说,亦然。记得中国钢琴家傅聪曾说过:


我最恨的就是把肖邦演奏成“肖邦式”的肖邦,那种轻飘飘、虚无缥缈的肖邦。


我想傅聪先生所说的“肖邦式”,大概是指那种沙龙式的,柔情似水的肖邦。很多人常把欲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误以为诗意,莫名地对着一朵花便泪眼汪汪。而肖邦的愁是真愁、是无力改变的现状、是爱情上纠结,是对故土的思念。肖邦没有断舍离的勇气,所有的苦酒只能一饮而尽,于是他愁得无比真实、愁得充满烈度,而所有的这些痛苦只能在他的钢琴中找到出口,转化为独属于肖邦的诗意。


科尔托说肖邦是一棵会歌唱的树,当大树驻立在旷野中,它眺望着的,大约是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是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


唱片推荐——科尔托的肖邦


肖邦被称为钢琴诗人,正是因其音乐中传达出的诗意。

十九世纪后的新诗早已摆脱了传统古诗格律上的桎梏。情感上的起伏——而非形式上的整齐——构成了诗长短相差的分句与自然节奏,也成就了新诗的内在生命韵律。诗可成歌,歌却未必能成诗。肖邦的这般诗意,未必要如歌般悠扬,却必定有着鲜明的意象与色彩,必定有着,自由的节奏与情感起伏的生命韵律。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傅聪先生的恨。当代的肖邦诠释普遍缺少情感上的幅度,而这种幅度绝非力量上的强与弱。正如德国导演赫尔左格所指出的:“我们遭遇到的是深刻痛苦匮乏症”——这种匮乏表现在审美上,而非技术上,是韵律的缺失。导致的是,曾经钢琴诗人的音乐,匮乏语感与诗意,只剩下制造出来的抒情和苍白的旋律。

傅聪先生最推崇的肖邦诠释者,大概非科尔托莫属。初听这位百年前法派钢琴大师的演奏,会有一种随意之感,甚至有些不习惯,音乐到处游走,不可琢磨,似乎没有固定的形状、抓不住焦点。然而听进去,习惯了那种随性而至的分句,你会恍然大悟,原来肖邦的音符中居然藏有如此微妙的表情,这些表情藉由绝妙的色调变化和丰富的语感表达出来。


钢琴:科尔托(Alfred Cortot

编号:EMI 2C 153-03090

录音:战前


E大调练习曲,OP.10/3

科尔托私下的习惯,会在肖邦的作品前加入自己的“标注”,好像E大调练习曲的标注是“悲伤”(Sadness),然而纯粹把这个悲伤理解成个人的消沉,那或许就违背了大师的本意。科尔托的标注不为解释什么,那仅是一个意像,暗示了作品应有的诗意。于是,音乐和诗语间便产生了默契。如果进入这个演绎,你会发现大师的基调却是明朗的,在颗粒晶莹的和声中开始,不经意间会有一小片阴云经过,让光影发生微妙的变化,中部的触键又会变得强硬而急促,暗示出心理上的波动,后段回归开始的主题,同样的旋律,却是一段精妙的弱奏,情绪变淡。这里的“悲伤”是一个起伏的进程,不会停留,逐渐累积又逐渐消融,充满了诗般的韵律。

传统上练习曲都是技巧的训练,多数钢琴家将肖邦经典的练习曲,仅仅当作展示华丽钢琴技巧的道具。唯有科尔托,以诗意入题,去寻找那藏在技巧之下的深沉情感与色彩。用诗的意象去展开钢琴的点(音符)、线(旋律)、面(色彩),去寻找人生永恒的悲喜而孤独。

降D大调前奏曲,雨滴,OP.28/15

那首著名、被后人称为的降D大调“雨滴”前奏曲,科尔托则将其标注成:

年轻的母亲半入梦乡,摇抚着她的孩子。在梦魇中她看到,等待儿子的绞架.....,她从睡梦中惊醒,驱走了幻像,但是沉重和不安却依然缠绕在她的心头......

这是否是肖邦的本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的意像所传递出的诗意和戏剧性,让这支前奏曲不再是简单地描绘出自然中的具像,更不是二逼青年心中那种雨打芭蕉后的小忧伤。

事实上肖邦自己也承认,《雨滴》绝非描写雨声,而是因身体虚弱而常年困扰他的死亡梦境,是一种不祥的预感。科尔托再次用色调上的微妙变化,演绎出了从明朗到暗沉的心理活动,特别行至后段,仿佛能感受到肖邦身在马略卡的那个凄苦的冬天,孤独和寒冷袭来,不安和恐惧伴随着浓雾层层加厚的和声,潜入梦境。

降E大调“平静的行板与波罗乃兹”,OP.22

降E大调“平静的行板与波罗乃兹”,是我眼中最科尔托式的肖邦。这支冰火两重奏天的曲子,前半部好似柔情似水的船歌,后半部分却突然转化为阳刚的波罗乃兹,其本身似乎再现了一个“中了电流一样激动”的李斯特式的肖邦。

科尔托的行板,音色高贵得不可方物,光影的无穷变幻,仿佛置身波光凌凌的水面,让人迷醉。然而行至中段,几个强音飘然插入,无拘无束的节奏,多层次的绚丽,突然洒下来,科尔托那不可琢磨的分句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你更本无法预测大师接下来会给你一个怎样的音,他以一种即兴式的随意,摆弄着手下的钢琴。于是这个录音,我每次听,都觉得不一样,音乐似乎有自己的生命,会不断变化和生长。别人那是在弹钢琴,而科尔托是钢琴的主人、不,是音乐的主人,他赋予了作品新的生命。

降E大调夜曲,OP.9/2

科尔托弹肖邦夜曲也是一绝,只可惜那一辈钢琴家没有完整录制肖邦的夜曲全集,我们能找到的仅几支。

和大多数的夜曲演绎不同,科尔托不强调夜曲那种多少带有女性婉约气质的柔美,也无意表达夜之静溢。反而弹出了明朗阳刚的骨架和直率的语感。降E大调第9号,科尔托在整体上把握了内心的戏剧性,主旋律坚定地保持着高贵明朗的线条,重音干脆而决绝,然而美妙的琶音却穿插其间,那些丰富的节奏变化和晶莹的颗粒感,不经意间柔化了硬朗的线条。大师或许正是为了保持诗意的语感,甚少使用踏板延音,让音乐仿佛是断句式的“吐词”,而非连绵性的“歌唱”。暗部就交给神奇的左手,它压低了音乐的重心,让暗部深沉而汹涌,好似如影随形影子,承托着主体,穿越无边的黑夜。

有时候我常有这样的感觉,距离我们近一个世纪的钢琴家,玩起肖邦来却似乎比起当代演奏家更自由不羁,也更具个人色彩。他们不受学院教条的影响,成材之路也无需经过考试和比赛,更不看重要如何精确和没有错音。他们只忠于自我的审美,忠于浪漫与诗意。这种审美价值也只属于他们所处的时代。

时代无法复制,时代的审美亦然。而且,那些深藏人生中的诗与美,却能无视潮流与偏见,无视时光的无情流逝,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回响。就仿佛是一个春天的落花流水,终究会在你生命的深处留下,淡淡的芳香。

我常常问自己,科尔托式的肖邦是肖邦吗?然而,这样的音乐之美却又是如此难以抗拒,以至于我会怀疑自己,这样的疑问究竟有何意义?


我们永远也无法复制那些在乐谱之后的悸动的真实心灵,我们也永远无法用冷静的理性的分析,去计算音乐内在的美丽。我们无法为美写下数学式的公式,编写一个万能的电脑分析程序。任何人,任何文字都无法用三分钟带你了解肖邦。


花花在一支曲子上,疯狂了一个下午。我突然感受到,这至少是一个真诚的方式。那美让他疯狂。无论你说肖邦是一颗大树,还是一尊蹲矗立在花丛中的大炮,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从我们个人真实的人生与心灵中,披荆斩棘地找到那条通向永恒之美与生命之诗的秘径。


Cortot in Japan 1952,RCA出版


有关科尔托一生的是非,后人已经说得太多。然而,音乐仍然是音乐,美从来不为人间的是非而动。每个人都会犯错,科尔托也一样。1952年,科尔托在日本演出,人们抱怨记性越来越差的大师,常会弹错音。然而,当你放下这些抱怨,你依然会发现,他演奏的肖邦是如此高贵而忧伤,它带着你穿过时代的层层迷雾,进入诗人们的秘密花园,在一个宁静的夜色之下,你和所有伟大的心灵一起,眺望远方。

花花曾说:什么是远方,远方是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是一颗树怀念的方向,是那曾栖在你枝头的小鸟,消失的空白处。

在日本的音乐会的演出目录中,白发苍苍的科尔托只选择了一首肖邦的夜曲——降E大调夜曲,这支肖邦早年创作的夜曲,经常被认为是个他所有夜曲中最简单的一首。

月无声而影摇动,风无痕而发已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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