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

罗拴柱所在的工兵部队院内立有一枚地雷雕塑，刻有“正直谨慎献身勇敢”这几字的铭文。今天罗拴柱站在这里，等待着他的新兵的到来，准确地说，他主要是等其中一名新兵。这名新兵叫吴强，父亲是个县长，不折不扣的官二代，这个兵就是一公子哥，属于酒吧迪厅的世界，来部队绝对是个错误。

接到新兵，罗拴柱开始为新兵讲述队里的历史。“哟？埋雷排雷还得是要正直的人才能干？”果然，吴强背着手一副领导样看着铭文，阴阳怪气地说。罗拴柱没有搭理他，解说完雕塑后，又领着新兵们参观了部队荣誉室，指着一枚古朴的勋章说：“这是在抗日战争时一个班用命换来的。当时部队得到命令，要求在突袭前把阻碍道路的雷区清扫完毕，但日本人的雷鬼得很，咱们一个班的战士为了抗日胜利，用身体为大部队趟清最后一片雷，这就是咱们的前辈……”

“班长，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用手榴弹炸或者机枪扫射引爆地雷？”一名新兵好奇问道。

“如果不用铁杵磨针，直接去商店买根针的话，哪能留名千史呢？有时候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是关键！”吴强打着官腔说。罗拴柱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强压着怒火继续讲解连队历史。

他原以为吴强只是个别的存在，几个月的训练下来后，他才发现，像他这样的新兵太多了。

排雷布雷本就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战场工作，在罗拴柱这些老兵眼里，各式各样的雷充满着神圣和敬畏，只是这帮兵竟然拿着地雷开起了玩笑。罗拴柱在一名战士床下发现了一串由蝴蝶雷外壳串起的项链。他问新兵私藏这东西想干什么，新兵的理由竟然是下月女友过生日，他想送一个最别致的礼物给女友！气得罗拴柱专门开会强调了纪律，结果没几天，他又发现其他新兵抱着地雷照相，寄给女友说这是自己刚刚冒着生命危险挖出的雷！先别说虚荣心，刚挖出的地雷你也敢抱？罗拴柱突然有了国将无防的悲哀感。

一天早晨，有人发现树林中有几只死鸟，起初没人在意，没过几天又出现了数只，看尸体有被炸死的嫌疑，这下引起了领导的重视，要求各班班长查清何人所为。于是罗拴柱这段时间格外留意自己班的兵。某天晚上，他发现吴强鬼鬼祟祟向树林方向走去，接着就看着吴强爬上树捣鼓了一会儿，然后从树上下来，罗拴柱板着脸问：“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吴强弱弱地说。罗拴柱没有多言，自己爬上树查看，发现树枝上挂了一些爆炸装置，罗拴柱娴熟地去掉引信并拆下，回到吴强屋里细看了一番，大吃一惊：除保险销外，引信、击针、火帽和火药一应俱全。

罗拴柱惊叹之余问吴强：“你炸麻雀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私做爆炸装置的后果是什么？”吴强满脸的不在乎：“好玩，看着这些死鸟，你不觉得有成就感吗？”

“成就感？前辈用命换来的勋章，不是让咱们躺在功劳簿上炸麻雀找成就感的！”罗拴柱吼道。“咋了？只有炸死的才是正直人？我炸个鸟就算不正直了？”吴强说。

“啪！”罗拴柱狠狠搧了吴强一巴掌，“你混蛋！勋章是你能侮辱的吗！”毕竟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见班长动了肝火，吴强捂着脸不再敢反驳。

从此树林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死鸟，部队领导也就没有再追究。

排雷小组其实跟狙击组是一样的，有一到两人的排雷手，还有一个在远处的观察员，任务是及时发现敌情和其他生物出现在雷区，如果排雷手正专心致志地挖着雷，而一只狗走过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新兵们在当观察员时基本都心不在焉，更甚者吴强竟然酣然大睡，罗拴柱不满，吴强更是不满：“地里都是模型，有必要这么认真吗？”一个新兵狂到了这种地步，再这样下去可不行，罗拴柱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吴强穿戴防爆服，拿着探雷器，扫查地面，确定范围和深度，他漫不经心地下了排雷铲，“轰”的一声，冲击波令他胸口一闷，吓得他连滚带爬向后跑：“下面不是模型啊！”罗拴柱哼道：“笑话！到时派你去战场挖模型？是敌人脑子进水了，还是我们脑子进水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次埋的是真雷？”吴强埋怨道。“你是个兵！这里是战场！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罗拴柱斥道。

吴强放下探雷器，摘掉头盔，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过来混两年的，以后玩真的请先告诉我！就算你把我练得正直，我去哪儿排雷？回家满大街找雷挖去？”罗拴柱气得脸色发白：“雷山，那里有！老百姓还等着咱们过去排！”吴强不以为然：“去就去呗，总比在这儿过家家强。”罗拴柱气得浑身直颤，伸出拇指说：“你牛！到时只要你不尿裤子，就算你真牛！”

中越自卫反击战时，两军为了阻挡对方进攻，皆在边境群山用飞机布下了高密度的地雷，这些地雷的失效期都在150年以上。战争过后，当地居民可遭了殃。前些年国家组织过一次扫雷，但由于难度大危险系数高而半途而废。筹备多年后，部队准备最近再次启动扫雷行动，彻底清理掉地雷，还百姓一座干净的山脉。

到达雷山后，一群拄着拐杖的百姓站在村口迎接他们，村长流着泪，握着团长的手不愿松开：“你们可来了！我们这群老家伙倒无所谓，给孩子们留个健全的身体吧！”吴强环视四野，山体郁郁葱葱，中间立有座座带有骷髅头的警示碑：雷区，严禁进入！直面这些，他意识到这次在地下等待自己的不再是模型，而是只需一枚就能将自己炸碎的真正死神。他的腿忽然抖得很厉害。

部队利用一天的时间整顿完毕。进山前专门放了一批狗，重获自由的狗很快消失在密林中，团长耐心等待了半小时，下了出发命令，战士们穿戴完毕，小心翼翼跨过警示碑，这一刻，吴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由于当年人工埋雷和飞机空投，整座山脉藏着的地雷数量不亚于鸟类，吴强跟在班长后面，最大限度保持距离。远处树上有一鸟窝，走近一看，这分明就是一枚当年掉落在树上的锈迹斑斑的反步兵雷！吴强抬头看着树上，下意识地又向后退了两步，罗拴柱见状摆摆手让他离远一些，自己和另外一个班长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摸出工具开始卸引信。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吴强一屁股瘫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远处警示碑之外，一条狗被炸碎飞上了天，团长咋了咋舌：“游雷！大家一定要打起十二分注意力，千万不要大意！”游雷受到地势、洪水、泥石流和土壤的影响，会随着这些因素在地下移动。战士们看看远处的黑烟，又看看那棵树，树上两名班长仿佛没有听到巨响，仍在配合着拆雷。连长把吴强扶了起来，发现他已尿了裤子，连长皱了皱眉，没有声张。

这一天，部队又进了山，排除地雷时看到一个村民擅自闯了进来，罗拴柱要吴强跑去处理。村民说自己的羊丢了，进来找找。吴强说：“丢了也不能进山找，快回去！听见没有！”老实巴交的村民面对当兵的不敢多说话，犹犹豫豫地想走也舍不得。吴强发了火，罗拴柱跑了下来问明原因，擦着脸上的汗一脸恍然大悟：“原来那是您家的羊啊。我们在山上看到那只羊了，还以为是野羊，就抓来吃了。大伯您别急，那只羊多少钱，我们赔给您！”说着，罗拴柱从厚重的防爆服里费力地掏出钱交给村民。

打发他离开后，吴强纳闷地问：“咱们哪儿吃羊了？”罗拴柱告诉他：“一只羊就是村民的命，丢了一只羊，村民至少要心疼一年。”吴强不满地说：“那也不能说咱们部队逮羊吃，多丢人啊……”罗拴柱站住脚步，想了想，说道：“你不是经常质疑咱们的正直宣语吗？百姓是咱的衣食父母，只要他们不受损失，咱们委屈一点没什么。这就是一支部队的正直。”

半个月过去了，吴强逐渐习惯了高度紧张的状态。只是这段时间他都不会走路了，即使走在村路上也是躬腰低头小碎步慢走，他戏谑这样当两年兵回家后，别人肯定看不出自己是当过兵的。罗拴柱说了句“能”，吴强问为啥，罗拴柱意味深长地说：“在漫山遍野的地雷面前还能说笑的，只有当兵的才可以办到。”

几个月过去后，部队的足迹临近越南边境，吴强心里感觉轻松了不少。这天黄昏，吴强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两枚大洋，貌似是当年遗落在此的。他惊喜地跑去拾捡，罗拴柱没时间警告，急忙飞奔两步将其撞翻，自己则滚翻到树下，“轰”的一声闷响，一枚地雷开了花，冲击力把罗拴柱炸出几米远，当场昏迷。吴强吓傻了。

几天之后任务收尾，吴强跑去医院看班长。罗拴柱除了内伤已无大碍，躺在病床上告诉吴强：“排雷部队的正直还体现在士兵为人处事要正直上，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乱拿。战场上诡雷很多，如果有私心有贪念，早晚要挨炸。”

这句话，吴强记了整整大半辈子。如今的他早已退伍多年，当了某局一把手，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每次开会时他总是要说一下自己老班长的故事，说权力就是地雷，用到正处，可以保家卫国，有了私心，自己早晚要挨炸。

单位一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匾，上面苍劲有力只有两字：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