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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小伢(一、二)

 老鄧子 2017-08-15

 

一 

就站在湘东遍地红壤的河畔,路边的白荠菜、紫花地丁就长了起来,等到春天了,曾经绿油油的小油菜就肆无忌惮蔓延成一片金黄的花海,此时的永和伢子应该给你唠上几句。

 十一岁的时候,李瑞阳骑自行车和安超比赛看谁先到石港湖。石港湖不是湖,就像澄潭不是水潭一样,它们两个都是大地上明摆着的村落。

李瑞阳没有赶上安超,他的单车早上刚拆掉了,龙头前的络子(篮子),在下坡的时候,脑袋有些犯晕,龙头有些把不住了,安超从旁边飞驰而过,说,阳子你真慢比不过我你就等着到盘销店(食品店)请我吃冰袋吧。

李瑞阳说,好请你吃冰袋,让你烂肠烂肚。

安超说,烂肠烂肚我也吃。李瑞阳正想再补上一句恶话,可手中已失去控制“哗啦”一声,李瑞阳连人待车横卧在大坡下面。疼痛感和眩晕感同时到来,他想眯一会,就一会。

醒来的时候李瑞阳已经坐在爸的挂车上,旁边坐着妈,他的右手已经使不上力气了,手被校服包裹起来。

我们这是去哪,妈?李瑞阳说。

去给你看病,现在手是不是很疼?妈看着发紫胀的手说。

李瑞阳说,有些疼。

有可能是移腕(脱臼)了,你小时候你爸抱你玩的时候就总这样,妈眼睛通红说着,慢慢哽咽了下来。她把李瑞阳揽过来,在额头上吻了几下。

李瑞阳说,安超呢?妈。

妈说,安超回来叫我和你爸,你爸就叫他回家了。

李瑞阳看着车窗外,一些放完学回家的低年级学生还在路上的茶树里边捉迷藏,其中有一个小孩笑嘻嘻的藏在树上竟然坐在树上吃起来“茶耳朵”。他只能干看着那小子,他心想,那孩子真傻,不放糖沤一下有那么好吃吗?还有些躲在草丛中摘起地上的“喔泡”(覆盆子)就往嘴里倒,这回他没有任何意见,因为他也饿了,吃吧,吃吧,路边野餐吃完了,回家就准备挨你老子竹条子吧。李瑞阳不怀好意地想着。

他爸妈走时候,李老太告诉李瑞阳他妈,去沿溪找肖医生他的骨科最好了,细毛子(李瑞阳他爸)知道在哪。

他爸的开着刚买不久的大金刚,带着娘俩在南方的农村公路上一路狂奔,路上他一句话没说,他一根接着一根的把烟屁股塞到两排牙齿中间,严父的形象一旦确立就不话语表达这种关心,某种程度上形成了某种滞缓。

传说中的“肖医生”到了,一路上盘问着路人,快天黑的时候,找到了。一圈灰水泥围墙合抱起,一栋南方普通民居似的三层小楼上面写着大字“沿溪镇肖家冲卫生所”。

李瑞阳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二爸也来了,二爸在磷肥厂上班,一直把李瑞阳当二儿子看待,这次听到李瑞阳摔伤的事,他下完班从永和赶了过来。

四个人,进了院子,他发现这不像个卫生所倒像是个“大”户人家里,他们进来的时候看见有一家人还在余屋吃饭(类似厢房)里吃饭,看见人来了,那男人起身。

二爸迎上去,说,肖医生,还在吃夜(晚)饭咯。

肖医生说,嗯,刚吃一会,你们吃饭冒?

二爸说,还没,我带我侄子上你这看一下。

肖医生看着李瑞阳端在胸前的手,说,怎么弄的呀,帅哥。

李瑞阳说,骑单车下坡的时候没握稳刹车。

肖医生说,你是打野眼(乱瞥),看妹子哩去了吧。

李瑞阳说,路上冒滴(没有)女的上哪去看?

肖医生说,谁知道你说的真假。

李瑞呀说,我耍伴哩(朋友),冒(没)来,他可以作证。

站在旁边的二爸和妈妈被逗的咯咯直笑,看病的急切,缓解了不少。肖医生对着站在旁边的二爸和李瑞阳他妈,说,先拍张片子。他爸完烟,进来,说,怎么样了。他妈说,刚拍完片子。

肖医生从里间拿着片,指着阴影部分说,看样子是脱臼,得接一下。

李瑞阳把身的衣服脱下来,额头上沁出一些汗,妈在一旁看着心疼坏了,说,瑞阳呀,忍忍一会就过去了。他想在学校和和高年级的学生干仗的时候也没这么疼呀。小细胳膊露在众人面前,在肖医生上手搭在李瑞阳的小细胳膊上,摸了摸脱臼的关节,一抻一推中卫生所填满了李瑞阳惨叫,他妈听到这声,倒在他爸怀里,不醒人事。

给李瑞阳接好胳膊,肖医生赶忙跑过去掐住李瑞阳他妈的鼻前,过了一会他妈才慢慢醒过来。

肖医生没有给李瑞阳打石膏而是用山上采的杉树皮进行固定,李瑞阳稀奇的看着裹在手臂上的那卷杉树皮,然后用一大卷纱布把手系在胸前。

李瑞开始用左手吃饭了,这可能是全家唯一的在李老爷子的教育下的左撇子。

包扎好后,肖医生说,要留下观察几天,打上几天针防止再次脱臼。那天晚上李瑞阳住院了,二爸和爸爸回去了,妈妈留下来陪护,晚上11点,他爸又把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拿过来。这是李瑞阳第一次在亲戚家以外的其他地方住,之前上同学家玩了一整天,他也没有在其他地方过夜。

 

 这是比较漫长的夜晚,漫长的有些过分,习惯了侧着睡的李瑞阳,面对起着空荡荡的天花板,长这么大他从来朝着天花板睡过,要么是抱着枕头睡,要么是抱着被子睡,看来今天晚上只能抱着手睡了。

睡觉前妈从附近弄来一大碗骨头汤,李瑞阳喝完之后肚子涨的不行,他妈看着他起身自己也从旁边的空病床坐起来。上厕所呀,妈说。李瑞阳点点头,说,妈你不用起啦,我自己能行。行啥行,你手都成这样了。妈说。

走到厕所妈给李瑞阳脱掉裤子,伸手要帮李瑞阳拿小鸡子,李瑞阳红着脸说,我自己来,我都多大了这事你还帮我。妈说,这有啥,你身上哪点东西不是从我身上来了,长着一点大就开始怕嗦(害羞)。

 回到房间,米黄色的灯光投在天花板上窗外风野的很,玻璃窗放出一颤一颤的声音,好像深夜里这栋房子也冻得了不行。李瑞阳蹭掉黏在脚上的两只鞋,钻进被窝,妈把往上头扯了扯,又把被沿往里掖了掖,李瑞阳闭上眼睛,妈,看着他睡着。自己也去睡了。可他没有睡觉,他在想也安超那小子怎么没来看一下自己了,好歹是因为和他比赛的时候摔跤的。

晚上手臂疼得他一宿没睡着,他摸着手臂上的杉树皮,肖医生给他勒得紧紧的。

其实,李瑞阳和安超是打架认识的,南方的村庄和北方不同,北方多是平原,村落多是黑压压一片,南方多山,行政村的面积大,聚居地则星云罗布,他们把这种聚居地叫“屋场”,李瑞阳住的那个屋场叫李家山下,安超住的那个屋场叫下山岗,名字倒是挺好听的跟武松打虎的平阳岗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安超也长得跟打虎似的。

那时候学校里流行玩玻璃弹球,玩的是进“虎”的游戏,所谓“虎”了,就是在湿软的地上用脚后使劲转出位置成正方形四个小洞,然后在四个洞中间挖一个洞,这个洞就是“虎”当然你也可以叫“府”,进了“府”你就是“虎王”,虎王的本事大的很,你那些没进“府”的小弹珠,只要被虎王打到了,小弹珠就得上交到“虎王”那了。

给虎王哪里有那么简单,我就是虎王,安超对着那个“小虎王”说,虎王,虎王个卵,我说谁是虎王谁就是虎王,现在我就是虎王,你身上的所有弹珠都是我的。“小虎王”被解除了武装,瞪着两眶大眼泪珠说,你等着,莫走,我去找阳子来,看你怎么办。安超满不在乎说,我到看看你们李家山下能牵出什么“羊”来。

秋天,李家山的忙着收稻子,一茬茬的稻子被李瑞阳放倒在一边,这几块山脚下的稻田收割机进不了,他和爸只能拿起老刀了,爸用的是镰刀,李瑞阳用的是矛刀,爸似乎天生就是割稻的好手,他左手和右手似乎是同时碰到稻杆的又在碰到时,完成挥刀动作,甚至你只看见爸把刀放上去那一把稻杆就被爸拿了下来,一切都那么浑然天成,似乎练就某种武功,一种让这种千百年来的植物顺从的武功,那李瑞阳看着爸带着草帽穿着褐色的雨鞋,佝偻的身子往前走,李瑞阳感觉他爸就是天割稻的动物,闷着脸就这样从东头赶到西头,又从西头田坎上撞了回来,用“田猪”形容,爸可真像,李瑞阳可不敢说,不过脸上表情告诉爸,这孩子得骂几句才能响水(清醒)。

笑个卵蛋,我脸长上有花呀,你笑。他爸说。

李瑞阳收住笑容:爸你怎么割的这么快呀,我都感觉你在跑似的。

他爸说,废话,这活我干多少年,你干这活多少年。走了几个稻桩他又说,你要是被你爸爸干上几顿你也能这么快。

李瑞阳心想,搞了你打我次数还少似的。

“嚓嚓嚓”的声音在这回荡在这山冲子里,冲子里的布谷、鹡鸰、割完稻子的田里啄着虫子。

李瑞阳弓着身子,那把明晃晃的矛刀学着他的模样侧身划开水稻的身体,划开的稻管弹射出一滴滴津液,喷到李瑞阳脸上,那刀是把老刀,说是有一年爸在山冲里砍柴,一头赤黑的长毛野猪冲了出来将爸拱倒在地,这时一个一只赤麂跑过来将旁边的一把矛刀踢了过去,爸拾起矛刀往那野猪脖颈上挖去,一汪子血涌了出来,那天晚上,爸带着野猪和矛刀回来。现在李瑞阳手里矛刀还带着麂子的蹄印,爸说那是打铁时候铁匠,多来了一下,李瑞阳不相信。

太阳越来越大,两顶草帽子在田里晒得发亮,帽子下面下起了雨,这雨上衣汗出了一大块湿迹。李瑞阳想着赶上爸,好早点回家吃饭,读书读不会,干活还能差吗?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有时候一茬茬稻杆在他还没握紧之前,右手的矛刀已经替他先行割下了。就这样不知道哪一下出错了,右手的锋刃无意间穿过了皮肤,李瑞阳感动某个拇指有一种火燎般的感觉,他放下那把稻子,抬起手,左手的小拇指慢慢浸满殷红。在菜园子摘菜的奶奶看见叫他抬起手来,爸呵斥他回去。进门,奶奶从门后面拿出一个陶器罐子,李瑞阳说,这什么呀?奶奶说,石灰,止血的。李瑞阳说,石灰那不沤死呀,弄点蜘蛛网就行。奶奶说,都成这样了还蜘蛛网,不沤手,你试一下。李瑞阳望着还在往外淌血的手,只好把那根红手指伸下去。放下去确实不痛,奶奶又用几块裤子布料给他把手指包扎起来,吃饭时候,奶奶说,刀生没生锈,去镇上打针破伤风。爸说,刀没生锈。李瑞阳无所谓,这针他打很多次,他不想打乱干活计划。

那天晚上,妈去中医院照顾舅舅回来了。舅舅在花炮厂干活发生意外,机械维修时的火星,点燃了旁边的硝铵,舅舅成了火人,他妈三姊妹在医院轮流照顾,妈回来时时候说,舅舅走了,李瑞阳以为是舅舅不肯接受难以忍受的治疗,后来爸告诉他,他舅死了。那个秋夜万里无云,他看着空中白亮亮的月亮,脑袋中浮现出舅舅早上起来骑着摩托载着他俩上学的时候,他不明白如此乐观开朗邻里间都叫好的人,怎么会没了。他没想明白,后来,他听妈说在舅舅下葬后的几天,外婆哭着喊着朝山上跑出,哭了一夜,回来之后外婆就没有再信过基督了,没有在床前祷告过了,外婆只是感觉她的虔诚无法阻止天父这么快就收了他的儿子,或许是她的信仰太靠近精神,肉体形成剥夺。

那一宿李瑞阳没睡。

 李瑞阳在地坪里打开油布,拿着翻谷耙准备晒谷。“小虎王”跑到李家山下,“小虎王”走大李瑞阳面前说,阳子我的弹珠让下山岗的安超抢了,我说我回来叫你,那个安超说看我们李家山能牵出什么羊来。

李瑞阳说,他敢这么说,挺屌啊!说着叫“小虎王”把李家山下十个来个“弟兄”叫上,一伙人直冲下山岗。

安超站在路口,后面站着几个“弟兄”。

李端阳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说,安超我兄弟告诉我说你抢他弹子(弹珠),是吗?安超底气很足的说,嗯,是我说的。李说,你还说看你们李家山下牵的出什么“羊子(羔羊)”。安超不以为然的说,嗯,是我说,你就说你想怎么搞一下吧?李瑞阳通红着脸,还没等安超说完话已经拽住了他的衣领子,说,安超我嬲你娘老子!两个帮人在李瑞阳一声“嬲娘老子”指令声中涌向对方阵地。李瑞阳松开衣领,虎口死死的朝安超的脖子掐过去,安超向前迈了一步,李瑞阳没掐着,倒是让安超抡了自己一拳,他两眼冒金星和安超扭到起来,一会我在下面挨你几拳,一会你在下面挨我几拳,不一会两人已是鼻青脸肿了。

后来双方家长赶到,安超他爸上来直接一脚飞出把安超干倒在田坎上,他爸说,超伢子,老子一天天怎么教你的,就知道跟老子找事,安超爬起来,想说什么又被他老子掴了一巴掌,揪住脖领,一路搪塞回家。李瑞阳这边也没好受,只不过他老子从来没当着外人的面打过他,吃完晚饭后,李瑞阳很自觉跪在凹面朝上的扁担上,他脱掉上衣,他爸从门后面那出扫桠哩(竹条子),扫桠哩落在后背,白炽灯周围飞着几只蛾子,飞蛾的影子在这厅屋里转动,翅膀拍打着白炽灯,这种震颤没有打扰扫桠哩抽在后背的频率,速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跌入昏黄的地面。李瑞阳头上青筋暴涨,可他没有出声,他知道稍微有些吭哧,他老子又会骂他“你伢子还有种叫唤”这样一来打得更狠,他不说话,静默和忍耐是这个屋场常有的生存状态。

自那以后李瑞阳和安超就是兄弟了。去河边洗冷水澡的时候,安超看到李瑞阳背上的伤疤,说,看来你老子比我老子要猛呀。李瑞阳自豪地说,废话,那还用说我老子不猛那还是我老子吗。安超说,你老子猛,能猛过我老子吗?他们争来争去差点又要干起来,说是打其实是玩,往各自脸上泼弄着水,弄过又追打到岸上,光着两个腚在人家田里稻垛上晒太阳,也不怕人来,晒累了又去,抓螃蟹,捡鸭蛋,在此之后他们两个就一起上学,一起带着手下的和“弟兄”和六年级的干仗,一起吃喝,这就算认识了。

 可这次了,安超做得太不仗义了,好兄弟落难,受伤不日夜相伴,送到医院的情谊还是得有吧,现在看…………,李瑞阳郁闷的很,他觉得安超那小子太不够意思了。

他也只能等着这一夜,慢慢熬过去了,兴许是他老子知道这事怪罪他了,叫他回去又把他干一顿,想到这李瑞阳又开始担心起安超,不过也没事,抗击打训练是为以后“干大事”做准备。

住院的日子,没有在学校的日子舒服,也没有学校过的那么快,太阳每天定时定点的把它的光脚丫子挪到上窗户的绿玻璃上,院子里的朝着半面血阳打着鸣。李瑞阳还没醒,他妈想让他多睡一会,以前在家的时候,天没亮他就骑着姐姐以前用过那辆单车走了,兜里面装着着一些餐票,有两块的也有三块的,他每天最后一个去,为的是能多加些一些面,同学们走完了锅底剩下的面就都是他的了,他知道家里的情况。奶奶告诉他“那些年他们我们都是苦槽猪仔苦出来的”。那几年爸妈外出打工他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慢慢中懂了什么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没记错的话,这是李瑞阳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住院,同在一个病房的有个八十来岁的老大爷,老大爷睡在一张特殊的床上,肖医生每天都会上来查下房老大爷。这是一个空旷的二楼,每次上楼的脚步声就像是走进一个迷宫似的竹林里,整片森林都听到那一根竹子的声音,可又好像是每根竹子发出来的声音。肖医生每次上来都带着他唯一的护士,也就是他老婆上来,两个白大褂站在老大爷面前,敲竹子的声音也消失了,大爷躺在床上,肖医生问了几句近况,拉了几句家常,他边说边把床一侧的带子从老大爷胸前扣到另一侧,十来根两指头宽的带子把老大爷绑成“茧人”,他走到老大爷的床尾拿焊在上面的类似拖拉机的打火时的用的摇杆,肖医生半蹲着握住摇把,他摇了三圈,床的中间部分慢慢露出一点光亮,慢慢的越来越宽,肖医生看着老大爷表情,老大爷脸上的皱纹慢慢收紧,嘴发出“嗯”了一声,肖医生说,行了吧老子(大爷)呀?老大爷说,嗯,好哒(行了)。肖医生停手中活,走的时候寒嘘了几句下去了。

李瑞阳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后来听他老伴和他妈聊天的时候才知道,老爷子家住在达浒镇上的有些腰间盘突出,还有点骨质增生,听邻居说沿溪这个肖医生骨科这有一套就上这来了。

墙壁上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放着一台黑电视,电视上播着一些当地电视台“卖狗皮膏药”节目,李瑞阳按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了的台。

日子有些无聊,不是躺在床上看狗皮膏药就是趴在床上打针。

那天早上天蒙蒙亮,李瑞阳躺在床上睡着,妈凑到李瑞阳耳边,说,瑞阳我说附近街上看看有没有骨头买,你在这听话,我跟肖医生他婆姨说过了,她会端饭上来给你你要记得按时吃饭。李瑞阳嗯了一声。这时候他还在梦里忙着跟六年级的“进府”打弹珠了,他本来是赢了的,那个六年级的伢子耍赖,没给他弹珠,李瑞阳抓伢子的衣服,那伢子懊恼不已,说,细伢子,你卵大些!老子没抢你弹子就是好的,你还敢问老子要!李瑞阳不放,那伢子反手李瑞阳你看情形,对安超说,快跑!安超快跑!打死人了!接着一群穿黑色制服的人追在他后面。

李瑞阳嘴里还在喊着,快跑安超……!李瑞阳睁开眼,梦醒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脸上沁出豆大汗珠,屋子里只有老大爷和他一个人。

他坐起来,把电视打开,过了不久,肖医生他老婆端着早饭进来,一碗挂面。李瑞阳问,阿姨我妈上哪去呢?他老婆说,你妈走的时候没跟你说吗?妈走的时候没跟你说去街上买肉去了吗?李瑞阳说,可能我睡觉了。他老婆说,嗯,她很快就回来了,你这里不要乱跑,你要是调皮捣蛋不听话我就告诉你妈。嗯好,李瑞阳应了一声。好好在屋里待着。李瑞阳接过那碗臊子面,没说话。他一边扒拉着面,躺在床上望着电视屏幕的老大爷,把面凑近了一点,说,公公呀,你来吃点面波。老大爷说,谢谢你呀,你自己吃吧,我婆婆子(老伴)帮我做了。李瑞阳说,那好吧。

李瑞阳扒拉着面,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他在家也不喜欢吃挂面,每次吃完他总觉得脑袋晕乎的,他把面放在屋角的一张兰花桌子上,他搬过来一张李字椅,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推开窗户,没有风却又一种渗入骨头的凉意,李瑞阳尽量往外探出身子去。一条柏油路从眼前横穿而过,冬天这里来来往往的货运运磷矿的大货车,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往永和,又从四面八方赶回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永和是全国六大磷矿之一,十几里的矿区作业机器在让永和这个湘东边陲小镇在每日的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中繁荣中热血沸腾,进入世纪之交,矿石资源枯竭,企业改制,这个湘东小镇失去往日繁华。虽然失去当年的繁华可从大磷肥厂排到沿溪这条柏油路上的货运车有些还会带些拥堵。

望着路边的杨树,李瑞阳想到昨天的梦,他还在担心安超他不知道那个梦是不是预示着什么,也可能是他多想了吧,人们不是都说梦和现实是反着来的吗?

杨树叶子在轮胎底下碾过,又被气旋带起来向上翻卷,落下,他们都生于土地也落于土地。

 起风了,李瑞阳把窗户关上,他把椅子挪到阳光底下和老大爷这时候在床上做了起来,大爷看了看对李瑞阳说,我听我老婆子说,你是永和来的呀,李瑞阳点点头说,是的大爷。大爷说,你往我这坐坐,我们聊聊。李瑞阳把凳子凑近了一些。

大爷说,我之前也住在永和后来从永和搬到达浒(镇),那时候住在李家大屋那块。李瑞阳打断说,你姓李呀,大爷?大爷说,嗯,姓李,怎么你也姓李啦?李瑞阳说,嘿,我也姓李,我家之前就住在那块,不过现在搬到山冲口李家山下面了,看来咱们还是家们了。大爷说,嗯,是一家子,哈,有缘,你刚才说的事我知道,土地革命的时候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在李家大屋会师,会师之后,国民党的来了,他们就搬到李家山下,再后来三年困难,为逃饥荒我们家就上达浒那块去了。李瑞阳打了个哈欠,拖着厚重的鼻音说,真可惜了大爷,那东西我听我外公听说还蛮值钱的。

大爷说,这东西还有历史。说是神沪溪和仙女宣恩爱恋人间在浏阳河洒落菊花,这东西只有你们永和有,就这石头有一年还在国际博览会上拿了奖。

李瑞阳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大爷。

大爷以为李瑞阳在拍他屁,其实李瑞阳只是这枯燥乏味的“想当年”提不起一点兴趣,菊花石这东西他外公家也有可从没有听说挣了多少钱。但这并不妨碍大爷的继续讲下去,大爷说,说到这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我家之前在永和老街做水下采石的,当年红一方面军走的时候为了不让国民党反动派找到那块菊花石就要让我爸在沿河东岸的三十五棵树下河中心把菊花石扔了下去。

大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说,你给我去倒杯水来。

李瑞阳说,您终于渴了,我去给您倒杯茶。

大爷说,知道我渴了还不接水,给大爷。

李瑞阳说,大爷我手都成这样了,你还不可怜可怜我,我要是您孙子您忍心吗?

大爷说,好啦,是宝贝孙子的话,接个水还是行的吧?不要热的,凉白开就行。

李瑞阳已经走到楼下,过了一会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泡满茶叶的水小心翼翼的走到大爷病床的桌子前轻轻地放下,说,有些烫呀大爷。

大爷说,我是不说凉白开吗?伢子,耳朵不装事。

李瑞阳说,我走的时候你不说,我走到楼下的时候你说,再说了凉的怎么把茶泡开吗?李瑞阳觉得这老大爷分明是找茬。

大爷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说,好好,坐坐,家们说错话了,小哥莫生气。

李瑞阳听到这话心里舒坦了些,坐在原先那张椅子上了,大爷把那杯茶倒在桌子上。李瑞阳不知道这老头子肚子里卖什么药,刚才还说喝茶现在又茶倒了,这不是有病吗?李瑞阳说,大爷,你要是再这样浪费别人的劳动成果,下回你就别叫我弄着弄那了。

大爷说,这是给你画个示意图,浪不浪费看你自己造化了。

李瑞阳站起来看着那张“示意图”。大爷捏起一片泡湿的茶叶,他划了一条横线说,这是永和大桥,永和在东岸,沿溪河东村在西岸,澄潭村在北面,永和老街、河街子在南面。李家大屋在澄潭村和永和大桥中间。茶叶子没喝水了,大爷又沾了些水,说,从李家大屋对门那个棵树往南数第三十五棵树延伸到河中心,那一片就是,听说那菊花石年代有些久远。

李瑞阳想菊花石大的不对呀,这么好事能摊上咱们,老头怎么不自己弄了,李瑞阳问,大爷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弄呀。

大爷说,找了大大半辈子也没找到。

李瑞阳说,你这都找不到,跟我说有什么用。

大爷说,知道你是永和的才跟说,我家里人不信我,我也找过人下去过,就是没找到就是你的了。

李瑞阳说,现在沙都快打没了,别说你那块宝贝石头。

大爷说,我话也就说到这了,你信不信去不去就是你的事情了。

 晚上,李瑞阳坐着床上无聊的看着电视,妈提着买好水果排骨进来说,你看谁来看你了。李瑞阳探着脑袋一看安超背着书包走了进来,说,阳子怎么样了。李瑞阳说,你怎么到这来了。

妈给大爷拿过去些水果,推拉几下,还是收下了。

安超说,我就不能来看下了我哥们了。

李瑞阳说,还哥们了你好意思,哥们第一天进院也没看你带几个“弟兄”送一送。

安超说,就那几个弟兄?那天你摔着了,我老子回去又是给我一顿乱揍,弟兄在老子面前还不是崽吗?

李瑞阳说,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安超说,我先去问了你们家老爷子,老爷说是在沿溪肖医生这,后来在就找到沿溪街上的,本来想找个摩的问问知不知道肖医生。后来就看见阿姨。

妈说,还好我看见了,问不然非得人贩子拐卖不可。

安超听这话就有些不乐意,说,阿姨我这都多大了还想拐卖我了

妈把床头柜整个了一下准备出去,用拨弄了安超的头发说,好好,拐卖不了,小超是大伢子了,要讨婆娘了,回头我跟你爸说说。

安超说,那倒没有,讨婆娘还得你们家瑞阳走前面。

李瑞阳说,妈,你快别在这说了,你洗几个苹果来吃吧,我这都饿死了。

妈说,饿啦,我这就炖排骨去。小超你在这陪瑞阳玩会,等吃完晚饭,我叫他爸送你回去。

李瑞阳跟他说起老大爷说的菊花石的事情,安超说到时候去看看,说,不过得在你把病养好的情况下。(未完待续)

    

    朱恋淮,男,1994年生,湖南浏阳人,汉族,出版诗集《虔诚之温柔》; 作品散见于《星星》《散文诗世界》《中国诗人》《大风诗刊》等刊物;入选贵州作家网“2015年度100强作家”,获《南边文艺》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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