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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 只有芙蓉独自芳

 alayavijnana 2017-08-15


用淡肉汤插花,在依然炎热的天气里听起来口味有点重?这种感觉是对的,一切还得先从刚刚开始的秋天说起。

山藤宗山的茶花作品  白木槿与红水引花

利休作竹一重切花入(逸翁美术馆藏)


 学习插花的这几年,最快乐的事之一,是得以在其中重新审视很多早已经谙熟的中国古典花卉,也接触了很多在中国历史上排不上序列,但在日本得到选育,给人耳目一新感觉的花卉,比如一种叫“水引”的蓼科植物,绚丽的紫阳花已如花火般消失的夏日,在明月院的紫阳花叶下静静摇曳,给远道来而来的我们以安慰。


镰仓明月院盛夏的水引花


 然而,好象还没有和芙蓉花重逢过!为了映证一下这种印象,把家里几十本插花图册又翻了一遍,最终也只在一本山藤宗山的《茶花插作》中,看到一件芙蓉花的插花作品。



一枝单瓣红芙蓉(就是出现在宋徽宗《芙蓉锦鸡图》里的那个品种),连苞带叶插在信乐砧中,在注释中,作者说,芙蓉花色绮丽,与青磁花瓶非常相衬,但这里花的艳与信乐烧的侘寂地却奇异般的相应了。芙蓉的叶子非常容易脱水(这大概是它极少出现在鲜切花中的主要原因?),所以,花枝的切口要用火烧一下。

 

以火烧花茎,使其切口炭化,以延长保鲜时间的做法,在明代张谦德所著《瓶花谱》中记得很详尽,“梅花初折,宜火烧折处,固渗以泥。牡丹初折,宜灯燃折处,待软乃歇。”)而“竹枝、戎葵、金凤、芙蓉用沸汤插枝,叶乃不萎。”


暮成霞


沸汤插技,从技术上解释,就是花枝剪下后,切口立即放进沸水中浸泡一分钟,可以清理切口,方便之后的水养保鲜。木本用火灸法,草本用水烫法。木芙蓉是落叶灌木,材质质于二两者之间,才会有水烫火攻方案同时出现。所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同样的困境,也让古人为难过,而他们想出的解决方案,我们至今还在使用。

 

解决了叶片易萎的技术难题,芙蓉花不常出现在鲜切花材中的疑问不算完全解决。它和荷花从何时开始以及未什么会共享“芙蓉”这个美仑美焕的名字也是一桩细说起来不用几天说不清的公案。大概就是,古诗十九首里的“涉江采芙蓉,所思在远道”里的芙蓉是荷花,苏轼的“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确定是木芙蓉本尊,因为节令物候都配得上,白居易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里的芙蓉应该是荷花,因为前一句是“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而王维的“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既不是荷花,也不是木芙蓉,而是看起来象荷花的玉兰花……

 

这里只想以它在古典中国画中留下的身姿,作为进入这个秋天的一个姿式。


宋徽宗赵佶的《芙蓉锦鸡图》画着一只锦鸡飞上弱不受力的芙蓉花枝,花树下的石头边长着一丛八月菊

 

初秋宣和宫苑的景致,扑人一脸的富贵与闲情,上面有他的题诗:“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鷖。”象我这种只懂得爱瘦金体的文字工作者,站在这样的画前,经常会买椟还珠的盯着字看到入迷。然后还要碎碎念一下字虽然美得不可方物但诗实在是不忍卒读,所以内心还是有比较的,形式感达到的境界再出类拔萃,还是输却一段能让千载之下平凡如我们苦乐共感的内在精神,赵佶的全部艺术成就,在文化的意义上,还是屈居于李煜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虽然这样近乎无赖的对比很容易收到刀片。


南宋李迪《红白芙蓉图》

 

南宋李迪《红芙蓉图》

 

另外容易想到的,则是南宋李迪的《红白芙蓉图》,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这次去,院体画只看到特展里马远的《柳岸远山图》。说李迪的《红白芙蓉图》代表了院体花鸟的最高艺术水准不知是否定论,这一红一白的芙蓉花,在我最大的趣味,是觉得这两副画所绘正是同一枝花在一天不同时间的状态。

 

《芙蓉锦鸡图》里宣和殿前所种单瓣红芙蓉,是中国最古老的芙蓉品种之一


而李迪所绘的这种被命名为 “三醉”的品种,出现较晚,因为早上开花呈白色,中午渐变粉,到傍晚时分则成红色。红花会在枝头再挂一天,之后便会整朵落下。所以会有一树花开二色的错觉,清代成书的《花镜》中,还将之视为珍贵品种,但到当下也属常见的园艺品种,我家楼下就有一棵,看它开始枝头红白相映,知道暑气已经开始悄悄的散了。


朝如玉


落花成冢

 

还想说,木芙蓉是原产中国的花卉,除了培栽品种外,有同科(锦葵科)属(木槿属)植物200多种,从名字就很东洋化的扶桑、以及后天拥有了朝鲜属性的木槿,还有通常我们看不到花只吃它的果子的秋葵都有相以之处。我很喜欢的动画片《夏目友人帐》里,名字被赋予了神奇的意义,不仅能让你被拘禁,也能带你巨大的力量。而人与人的相识,不也是往往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的吗?我想,植物们,既然人类给它们一一起了名字,那么,在它们也许并不能显现出来的潜意识中,它们,也是不希望被叫错名字的吧。



在网上找图时,发现了这一张也叫作《芙蓉》的画,可是,我看来看去,它怎么这么象是一棵蜀葵啊。


蜀葵花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张谦德《瓶花谱》最后一节,讲的就是冬天如何插瓶花,比水与汤更加惊世骇俗的情节终于可以揭晓了——“冬间别无嘉卉,仅有水仙、蜡梅,梅花数种而已,此时极宜敞口古尊罍插贮,须用锡作替管盛水,可兔破裂之患。若欲用小磁瓶插贮,必投以硫黄少许,日置南窗下,令近日色,夜置卧榻榜,俾近人气,亦可不冻。一法用淡肉汁去浮油入瓶插花,则花悉开而瓶略无损。” 作为中晚明最重要的书画鉴藏家和著录家,十八岁便完成至今仍应被视为明代文人插花三杰作之一的《瓶花谱》(说是书,其实不到二千字),为我们记下各种插花奇招的张谦德,祖、父辈都与文征明父、子结为姻亲,所谓诗书之泽,衣冠之望,非积之不可。那种理想中的文人,在隐居中悠然度过了一生,平安终老。

 

总是这样,一到秋天,就会觉得,真是喜欢这样的人啊,与他存在过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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