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内容 《礼记讲读》、上古本《礼记正义》、儒藏本《礼记正义》 下期预告 第五期:《<礼记>研究四题》、古汉语教学、经学文献研究 8 《<礼记>讲读》 王锷:没关系。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了您的《<礼记>讲读》一书,请您来讲讲此书撰写的情况。 吕先生:《<礼记>讲读》又给我一个机会,就是第三遍读《礼记》,我算是满心高兴的。但是它是个节选本,这本书我感觉很多地方是提高了,就是这个《礼记》上头添加了很多扩展,其中涉及到词的理解,我和现在最权威的《汉语大词典》做一下比较。 王锷:我给我们的学生开一门选修课就叫“《礼记》导读”,就介绍您的《礼记讲读》,基本上上过这个课的学生,他们都会人手去买一本,他们觉得很好用。这本书里面有选文,有注释,后面有文化史的拓展,还有对某一篇的一个集评。为什么当时会是这样一个思路? 吕先生:这样做不是出于我自己的脑子,这个是华东师大出版社他们自己有体例。为了让我明白这个体例,他们特意给我寄了一册《<周易>讲读》。就是说,如果你对“讲读”这个体例不明白,《<周易>讲读》就是一个样板,你就照着它来做。我是亦步亦趋,也可以说是萧规曹随。当然,《周易》是《周易》,《礼记》是《礼记》,二者的内容是大不同的。我做的是《礼记》,在文化史拓展的时候也觉得比较有趣。有些问题还是有点意思的,比如“三年之丧”的问题,现在我一下也说不全。你们用了以后你们有什么感觉啊?特别是不足之处。 王锷:学生们觉得您的这个书可以极大地拓宽他们的视野,还能提出问题让他进一步来思考。也就是说这一套书整个的体例都是一样的? 吕先生:是的。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出版社,或者说,是这一套书的主编的设计。我作为《<礼记>讲读》的作者,除了遵循它的设计外,发挥自己主观能动性的空间还是有的。我做的过程中,我要让读者思考,我自己就要首先动脑筋思考。所以,这样的设计,不仅读者受惠,首先是作者受惠。 王锷:这里面有些比如关于“死亡”的称呼,除了前人提到的,你又举出那么多,几十种。 吕先生:《导读》中的《漫谈古代“死”的别名》一文,我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又补充了182个别名。这篇文字是我与我的学生冯好杰一道作的。清人梁章鉅首先注意到这个问题,他在《浪迹丛炎》卷九《人死别称》条列举了19个死的别名。近年,龚延明先生《古代“死”的别名》一文(见《文史知识》1989年第4期)列举了67个。龚文虽然大大超越了梁文,但我们认为还很不够。本文在梁文、龚文之外,又补充了182个。可以说,截至目前,关于“死”的别名,搜集之多,仍是这篇小文。但我们在该文中又说:“‘死’的别名,是不是就这么多了呢?肯定不是,希望有心人继续来补充。” 王锷:那里面已经勾稽很多了。其中包括称谓,也包括一些对字词的解释,还包括哪一家对什么问题的看法。这显然不是你搜计算机就能搜来的。 吕先生:您说得对。此文初写于1989年,那时候我们一般人还买不起计算机,至于电子版图书,更是闻所未闻。靠的就是随时留心,读书时看到了,就作卡片,随手记录。譬如说,1981年初,《中国语文通讯》发表了我写的《释“移时”》一文,那时候,我研究生还没有毕业。《释“移时”》一文,纯粹是靠书证说话。那些书证也是三四年的积累,一张张卡片的积累。那时候就是这样,你是研究什么的,你对什么感兴趣,你在读书时自然十分留心,遇到了,就随手记在卡片上。对我来说,20世纪结束以前,基本上都是用这种办法来积累资料。随着计算机的普及,电子版图书的问世,这种积累资料的方式就不太使用了。 王锷:所以要花很多的时间来做这个书。 吕先生:对,那时候条件就是那样。 王锷:吕先生,请教您另外一个问题。《礼记》当中有《大学》篇,从先秦以来一直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就您的观察,觉得《大学》篇的“大学”究竟指的什么? 吕先生:我对这个问题是相当胡涂的。如果放到唐代以前,我感觉还比较简单一些。但是宋儒对它另眼相看,把《大学》和《中庸》拿出来,把它提到那样一种吓人的高度。对我来说接受起来还有些困难。所以我现在只能说,我对朱熹他们那样去理解,我要是去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其中的微言大义我讲不出来,讲不到那种高度。 王锷:那要是给学生讲,你是讲哪一种观点?“大学”指什么,会怎么讲? 吕先生:他把《大学》拔到那样的高度,我的思想,我的知识储存,我觉得都不够。我给学生讲,肯定是很死板,干干巴巴的,不生动。有点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王锷:《礼记》当中那么多篇章,你最喜欢哪一篇? 吕先生:《礼记》四十九篇,其中讲到丧礼、葬礼、祭礼的内容很多。祭礼犹可,读有关丧礼、葬礼内容时,是硬着头皮在读,是为了读懂它,但不喜欢它。从这四十九篇里挑一篇最喜欢的,我一下子还说不出来,必不得已,我觉得《儒行》篇还是可以的。 王锷:哈哈哈,为什么? 吕先生:譬如说,宋代皇帝就命人把《儒行》刻印下来,发给新科进士和有关官员。这说明,宋代皇帝是把《儒行》篇看作培养士大夫精神的教材的。《儒行》篇里有的文字看着似乎有些迂腐的味道,但总体来说确实是很精粹的。像清代禁烟英雄林则徐,他那脍炙人口的两句诗是什么啊,“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诗中的“苟利国家”四字,就出自《礼记·儒行》。《礼记》当中励志的词语最多。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微斯人,吾谁与归”,显然脱胎于《礼记·檀弓上》“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 王锷:您这个想法我听到我很开心。 吕先生:我也有同感。再举个例子,自古至今,读书人都很欣赏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这两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微斯人,吾谁与归?”他这个“微斯人,吾谁与归?”肯定是从《檀弓下》“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学来的。所以,这就慢慢扯到了“为什么《礼记》越来越吃香”这个话题上。我认为,《礼记》越来越吃香,靠的是它的内功,不是揠苗助长。在中国历史上,作为知识分子的榜样,范仲淹是可以的了,林则徐也是可以的了。这两个人肯定都是受到《礼记》影响的。范仲淹是新科进士,曾经得到皇帝赏赐的《儒行》,不必说了。清代朱彬的《礼记训纂》,就是林则徐写的序啊! 王锷:对。我读《礼记》,就越来越觉得《儒行》篇蛮有意思。结果再后来因为做《五礼通考》的原因,就要看《宋史》的《礼乐志》啊,包括相关的本纪的一些内容。发现宋代新考中的进士,他去拜见皇帝的时候,临出门皇帝都会送给他们一册《儒行》篇,单刻的。皇帝送他这个显然不是随便送的,而且这个时间很长,持续很多年。 吕先生:对,大概是从宋太宗时开始,包括范仲淹中进士的时候,也是有这种待遇的。 王锷:对,送《儒行》篇。有一次在山东大学跟刘晓东老师聊天,我也向他请教这个问题,刘老师跟您的回答是一样的,说是《儒行》篇。完了他反过来问我,我说我也是一样的,也是《儒行》篇。所以我觉得大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认识,也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吕先生:你说的是。《礼记》中的有些篇,说不客气话,就是有点杂乱无章。清代学者姚际恒,杭世骏的《续礼记集说》收了他说的这番话。说咱们现行的《孝经》啊,很不够意思。他说真正令人感动的《孝经》啊,可以从《礼记》里辑出一篇来。比如说《内则》啊,《少仪》啊,等等,都是有血有肉的,非常现实。比现行《孝经》中的那些“天子孝”“诸侯孝”“大夫孝”啊,有意思多了。 王锷:我现在给学生们上课,要上《礼记》。有一个作业,要他们把《儒行》篇全部背诵。他们这里面有会背的,你觉得有道理吗? 吕先生:那好啊!有道理!我回来给我的学生也说说,说南京师大有这样的作法。 王锷:有些东西背一背对他们会发生作用。 吕先生:是,我小时候曾经也背过一些东西。现在我背东西的功夫就太差劲了,像刚才林则徐的诗,我都忘掉背不出来了。 王锷:我们的学生,我上《论语》课也是两个作业。第一个作业,把《论语》的前十篇,全部背会。背会一篇给十分,背会十篇,给一百分。第二个作业,把《论语》的经文,从头到尾用繁体字抄一遍。抄完以后,哪个字不认识,标上音。哪个字意思不能理解,加上注释。这两个作业合起来两百分,占你期末考试成绩的百分之三十。我执行了十年,甚有效果! 吕先生:我感觉这是让学生扎扎实实练基本功。 王锷:有一次咱们开经学会,应该是在厦门那次。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梁秉赋,他是搞谶纬的,另外还有台湾的几位学者,讲到《论语》,我就说了我这种做法,他们说回去以后要推广,觉得很有用。 吕先生:你这个方法我也觉得很好。 王锷:这样的话可以让他脑子里背点东西。另外的繁体字抄着写写,你不就认识繁体字了嘛?你不写不抄,永远也不认识。所以刚才和吕先生说,让你们背《儒行》,吕先生同意我的做法,我很高兴,可见我说的是有道理的。 9 上古本《礼记正义》 王锷:您讲了上学的经历,包括做《周礼》《礼记》的一些想法,其实这几年呢,《十三经注疏》的整理备受学界关注,尤其是上海古籍出版的《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学界关注很多。但是关于整理的过程,学界了解得很少。吕先生您是亲自参与,请您能谈谈上古本《十三经注疏》整理的背景及大致的过程。 吕先生: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十三经注疏》,我能够参与,可以说是三生有幸。有这个动议,是在1991年。是两家合作。一家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是魏同贤,责编是金良年。一家是西北大学,主编张岂之先生,是西北大学的校长;副主编是西北大学周天游,后来担任陕西博物馆馆长。他们四个人是操盘手,考虑大局。金良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他的硕士指导教师是胡道静先生。应该说是古籍整理科班出身,很多具体的计划,譬如说,校点凡例,都是出自他手。据说,后来调到上海书店当领导去了。整理《十三经注疏》,需要十三个整理者。一经一个。福建师范大学张善文负责《周易注疏》,西北大学黄怀信(后调至曲阜师大)负责《尚书注疏》,华东师大朱杰人负责《毛诗注疏》,北京师大(后调至清华大学)彭林负责《周礼注疏》,在下负责《礼记注疏》……群贤毕至,除了我来自小地方新乡外,大多数来自北京、上海、西安。1992年元月,在西北大学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明确分工,讨论整理方案。 这次会议,让人感到眼睛一亮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很明白地说了:我们不抱阮刻本的大腿。我们自出机杼,我们走我们自己的路。底本的选择,不是从阮元那里来。还有通校本啊,参校本啊,都是走自己的路。上海古籍出版社能想到这一点,我感觉,这说明他们社里面真是有高人。这就意味着,继阮刻本《十三经注疏》之后,将开创《十三经注疏》版本的新纪元。从1992年到今天,20多年过去了,上海古籍出版社这一套《十三经注疏》,尽管还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它的这个特色,两岸的出版物还没有一家超过它的。 这一套《十三经注疏》,从校点上来说,可议之处很多。具体到某一经,又有差别,不可一概而论。这和具体点校某一经的点校者的学养有关系。拿我来说,当时我脑子里想搞的是训诂学,所以,当主事者征求我的意见时,说:“吕老师,《十三经注疏》,你愿意搞哪一经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做《尔雅注疏》吧。”主事者说:“吕老师,《尔雅注疏》,已经确定由华东师大王世伟先生做,你做《礼记注疏》行不行?”我心想,这也没什么行不行的,就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从那一刻起,我思想上就已经有了精神准备,这是个很难啃的很生疏的东西,准备打硬仗就是了。一句话,当小学生,从头学起。 从1992年至2016年,中间是24年。这24年当中,大部分时间是和“礼”打交道,特别是《礼记》。我对《礼记》的理解和认识也逐渐提高,先是小学生水平,继而是中学生水平,现在可能是大学生水平。由我整理的《礼记正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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