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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我住风雪里,你住北极

 昔之于我 2017-08-19


一天二十四小时里,你恨我的时间我用来爱你,而你爱我的那一分钟,我正用来原谅你。

听说住在北极的人们,他们交谈的方式是这样的:他们谁也听不到谁,因为漫天漫地淹过来的风雪,他们只好把彼此冻成雪块的声音带回去,开一盆炉火,慢慢地烤来听。

——夏宇《交谈》


01

我和叶未来重逢在一个雨天。

在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后五秒,他敲开我的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抖落一身水珠。

我皱着眉看他,他终于想起和我打招呼。

“叶杳,好久不见。”他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丢给我,“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钻戒。我便知道这又是阮宁宁不要的礼物。

这几年我扮演着叶未来的“伤心回收站”,阮宁宁拒绝的好意最后通通到了我这里。我见怪不怪,只问他:“这次要住多久?”

他像是一个痴呆儿那样想了几秒,然后自顾自地走到卧室,说:“我困了,要睡觉。”

然后便躺下拉上被子倒头就睡。

这之前我们差不多有九个月没见面,而我对他的突然造访已习以为常。

我把百叶窗拉下,卧室的灯关上,再给他点了一支柑橘味的香薰蜡烛。

掩上门的时候,何姨的电话打了进来,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直奔主题。

“叶小姐,房租不能再拖了,这两天有客人高价要这房子,我是看在令尊大人以前对我们照顾的分上才……”她及时打住,大概是怕伤了我的自尊。

一天前公司老板也才对我说“叶杳,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这种状况。

何姨似乎想起什么:“听说小少爷回来了?不如让他……”在她说出更多之前我及时打断了她:“何姨,明天房租会准时到账的,您就别啰唆啦。”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我向叶未来求助,可是她大概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对于叶未来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从不过问,他只是偶尔会像这样重新闯进来,喊我一声“叶杳”。

这么多年,他从没叫过我姐姐。

我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他带回的戒指,是宝格丽的,价格抵得上我几个月的房租,像一颗小小的星,耀眼却灼人。我摇摇头,转身将那枚戒指放进抽屉里。


02

叶未来醒来已是深夜。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绕到我的背后,正准备出声吓我一跳,我把锅架上灶台,抢先开口:“这次回来,高兴吗?”

他哼了一声:“你的感觉怎么还是这么灵敏?像猎犬一样。”

我耸耸肩:“我是豌豆公主嘛。”

他点点头:“这倒是,从小到大,你好像就只有这个没什么用处的优点了。”

小时候我读童话故事《豌豆公主》,光着脚拿着那本硬皮精装的书跑去找叶未来,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揉揉眼睛,没好气地问我:“干什么?”

我把书塞到他怀里:“读。”

他问我:“你怎么不自己看?”

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识字。”

叶未来当然知道那是瞎话,白了我一眼,往里头挪了个位子,我就钻进被子里,乖乖地开始听他念。他的声音很好听,尽管那个时候还很稚嫩。他读得很认真:“从前有一位王子,他想找一位公主结婚,但她必须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等他读完,就看见我很得意的样子,于是他无奈地说:“豌豆公主,我现在要睡觉了。”听见这个称呼,我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童话书回自己的房间。

那时候,我的确是个真正的公主。但现在每天醒来,需要处理的账单就摆在我的面前。如果我不想办法,我就会面临最简单的吃不上饭,最糟糕的时候我一天只吃一顿,在路边买两个包子就着白开水。饿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我才发现,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失灵了。

“这次回来,高兴吗?”我又问了他一次。

他点点头:“高兴。”

我正在把胡萝卜切成丁,闻言走了个神,食指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嘶——”我下意识地甩开菜刀,刀刃在瓷砖上碰出一声响。

叶未来吓了一跳,接着就看见我的眼泪掉了出来。

“你现在全身上下也就怕疼怕得要死这点还像个大小姐了。”他找到创可贴,小心地给我包好伤口。我全身紧绷,他看着我笑起来,“没出息。”

我不服气:“你还不是少爷当惯了?说得谁比谁强似的!”

他动作滞了一滞,站起来:“我和你可不一样,你生来就是大小姐。”

我明白他的意思,当年他被父亲从孤儿院带回家时,不过九岁,瘦得几乎只剩一副伶仃的骨架。我就站在楼梯上,穿着白色的蕾丝睡裙,抱着一只玩具熊,揉着眼睛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他个子很小,大概比我还矮一个头,坐在大沙发上脚都够不着地。我挪过去,坐得离他远远的。桌上放了一盘柑橘,招待客人时做摆设用的。他看着那盘橘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便走过去拿了一个递到他面前。

“给。”

他快速地抬头看了那个橘子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我把橘子丢进他怀里:“吃吧,反正也没人吃。”

这次他深深地盯住我,眼神里有些我害怕的东西。我以为他要发火,但他没有,他只是笑了一下,然后说:“谢谢。”

后来父亲告诉我他以后就是我的弟弟,他说:“杳杳,他虽然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希望你能像个姐姐一样照顾他。”十一岁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从小没有妈妈,无端蹦出来一个亲人,这让我感到新奇。

叶未来很喜欢吃橘子。于是这些年,无论我搬到哪里,都会在家给他备一些,好让他回来的时候有得吃。

“回来”——这两个字带着某种魔力,像是寒夜下的一点暖黄的灯光。我不由得勾起嘴角。叶未来接了手在炒菜,闻声道:“叶杳,你是不是在偷笑?”

我嘟嘴:“你是在背后装了监视器吗?”

他不接话:“明天周末,本大爷又难得有空,你有什么安排?”

我没告诉他我已经被公司辞退了,周末不周末的其实对我来说没差别,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提议:“不如陪我逛街吧。”

他一脸绝望:“又来?!”

每次他回来,“陪叶杳逛街”似乎成了一个例行的任务。


03

拒绝归拒绝,第二天叶未来还是老老实实地陪我去逛街。

这些年我其实不爱干这件事,原因很简单,我没什么钱,和同事一块儿出门没有埋单的底气。

但叶未来不一样,有他陪着,我可以大胆地出入各种奢侈品店,对店员说“我想试试这个”,然后站在镜子前面问叶未来:“这件好看吗?”

他大都心不在焉,看一眼说“还行”,或者看都不看就说“好看”,最后出来的时候他问我:“不买吗?刚刚那件挺好的。”我摇摇头:“大少爷,认清现实吧,咱们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就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非常惋惜地压低声音说:“对对对,我忘了,咱们赶紧走,可别被店员给识破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笑得很开心。

八年前,我还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小姐,出门买衣服从不看价格,在我们那所高中,女生之间比的就是这些。

唯一不和我们比的是阮宁宁。她是靠成绩进来的,比我们都小,小脸苍白,营养不良似的,瞳孔里像有两汪水银,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有一次叶未来来我们班上等我放学,看到了被孤立的阮宁宁,出手帮忙后换来一句“关你什么事”,从此万劫不复。

我问过叶未来:“阮宁宁有什么好的?”

后来等我什么都没了,我才不得不承认,阮宁宁比我们这些草包要好太多了。她高考后去了清华,之后一帆风顺,拿奖学金拿到手软。这些当然都是叶未来告诉我的。而我,高考失利,进了普通的大学,过着狼狈的人生。

想到这儿,我苦笑了一下,叶未来正拿着一条裙子转过头来:“你试试这条。”

我接过来习惯性地翻了一下吊牌,四位数。

换好那条裙子出去时,叶未来已经不见了,店员不屑地问我:“这裙子你还要不要?”我对她说抱歉,回到试衣间把裙子脱下来的时候,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普通,顶多算得上是可爱,童年时收到的赞誉也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那会儿叶未来就经常打击我:“你不会以为他们是真心在夸你吧?”

我在极度失衡的打压和夸奖中长大,还能保持心理健康,不可谓不是个奇迹。

可是二十岁那年,我上大二,叶未来也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父亲便以经济罪被人送上法庭,最终判决是看不到尽头的牢狱生活。一夕之间,所有东西被没收,包括房子。而我心目中一直以来的榜样倒塌,我不敢回家,躲在附近的小公园里。天下起雨来,我窝在滑滑梯逼仄的空间里,直到叶未来找到我。

他探头进来,难得地用一种非常温柔的声音说:“这位小朋友,天黑了,游乐场要关门了。”

我闷声道:“小朋友的腿麻了。”

他笑起来:“你先出来。”

等我从滑梯里钻出去,他蹲下身,轻轻地背起我。他身上有非常好闻的橘子香味。

“叶杳。”他看着前面的某一点,“我们回家。”

我搂住他的脖子,头发上落了雨水。我知道自己很狼狈,但仍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叶未来。”

“嗯,我在。”

“叶未来。”

“是。”

“叶未来。”我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而落,“我什么都没有了,要是现在死掉就好了。”

“叶杳。”他的声音里没有情绪,“我不会让你死的。”

就是在那个雨天,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人他现在姓叶,是我的骨肉至亲。

我换好衣服从商店出来,走过一个街角,看见了叶未来。站在他对面的人我认识——阮宁宁,她低着头,拽着他的衣角。这些年类似的戏码我看过很多,先是叶未来追逐而不得,然后阮宁宁又来挽留。但他们似乎乐在其中,反而便宜了我这个看客。

我拿出手机给叶未来发短信:“逛累了,我先回家了。”

直到晚上他才回了我一条:“我今天有事,就不回去了。”

我说:“好。”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叶未来又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他每次匆匆回来,像只是为了确认我还在那儿。更多的时间,他在想方设法地躲开我。

毕竟我曾经对他说:“叶未来,我爱你。”


04

那是大三那年,我在一个酒吧做兼职。当时父亲留下的钱已经不够用,叶未来也才上大学而已。我去应聘的时候,老板问我会什么,我说:“弹钢琴。”

当时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只有那张多年前被父亲逼着考出来的钢琴十级证书,那是过去十多年“大小姐生活”留给我最后的馈赠了。

兼职的日子并不容易,酒吧的客人很杂,找碴是常有的事。有一天晚上,一桌客人在我弹完一曲后,起哄说要我下去陪他们喝一杯。我往老板那儿看,他把视线挪开了,于是我就知道自己走不掉了。我走下去,接过他们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们欢呼起来,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

对不起,爸爸。我在心里不断默念这句话。你的小女儿,你曾经当做珍宝一样的小女儿,被生活压得快要低头了。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叶未来。

他的眼睛里有震惊,冲过来一把拉起我,愤怒地质问:“叶杳,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面色潮红,酒精让我有些晕晕乎乎。我看着他笑起来,用一种很轻佻的语气:“哟,这不是叶未来吗?”

叶未来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他按住了我拿酒杯的手:“跟我走。”

那些人忽地站起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再一个闪神,他们已经打在了一起。

那天叶未来带着我从酒吧跑出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没告诉他,那杯酒,我正准备倒在那个无赖的头上。

我委屈地说:“叶未来,你害我把工作给丢了,你得赔。”

他喘了口气,问我:“好,怎么赔?”

然后我就踮起脚吻了他,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黑暗中我尝到了他嘴角的腥甜,那是血的味道。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掉下眼泪,我说:“叶未来,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我将那两个“非常”说得很郑重,像是小学时成为少先队员站在国旗下念宣言那样。我的脸因为酒精发热,如果有人看见,一定会以为我在难为情。

终于,他推开我:“叶杳,对不起。”

叶未来,你有多浑蛋你知道吗?如果你不能担负起我,又为什么对我说那句“跟我走”?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问过自己很多次。或许是从父亲把你领回来的那一秒,或许是你在公园背起我的时候,又或许是在你喊我“叶杳”的每一个瞬间。

“叫姐姐。”十岁的我站在叶未来面前颐指气使。

他个子那么矮,却坚定地摇摇头:“叶杳,你爸爸是你爸爸,和我没关系,我不姓叶。”我后来才知道,叶未来的双亲早年在一场车祸意外中身亡,至于更详细的,他不说,我也没问。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另一条“给彼此留空间”的教养。

但我们还是在一块儿磕磕碰碰地长大了,并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嫌练琴累,他就替我坐在琴凳上弹练习曲;我将白色床单裹在身上假扮白雪公主,他就倚在门边不冷不热地鼓掌;我为了在班上出风头,想买限量的那款水钻发箍,却又不敢让父亲知道,隔天上学前他从书包里拿出来扔给我:“拿去炫耀吧,大小姐。”

叶未来大概不知道,除了父亲,他其实是全世界最纵容我的那个人。

我经常想,我现在变成一无是处的草包,有很大一部分是拜叶未来所赐。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叶杳,拜托你看看人家阮宁宁。”那是我头一回在他口中听到一个女生的名字。当时他的个子已经比我高很多,和我一块儿进出时,大家都称他“小少爷”,他全身上下再看不到一点当年无措地站在地毯上的那个小男孩的痕迹。他变得很优秀,不是和我一样“光有钱”的那种优秀,站在人群中,他足以靠别的东西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两年前,我曾在一个宴会做临时工。当我端着托盘给来宾送酒时,我听到了一阵掌声,然后我就看见了站在台上的叶未来。那是一场金融行业的交流酒会,主持人当介绍他时,所有人都用力鼓掌,而他说的那些,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逃一般地回到厨房,其他人问我:“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也问自己,叶杳,你跑什么呢?

所有的自卑,都是从爱上你开始。

叶未来,这就是我的爱情了。笨拙无措,多么无望,又多么悲伤。

05

我以为叶未来那次回来之后,要再见到他,起码得是半年以后。

结果这一天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得多。

一周后,我接到新公司的面试通知,我去应聘了一份助理的工作。我从衣柜里翻出了最贵的那套正装,我最后的一点钱已经用来付房租了,这份工作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给自己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燕麦片、牛奶、煎鸡蛋和水果,这是以前叶未来教我的。

父亲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没了司机和保姆,只能试着自己动手。叶未来显然比我适应得要快得多,看着我笨手笨脚的样子,他很无奈。他说:“大小姐,我总不能一直在你旁边吧,你这个样子怎么活下去?”我原想耍无赖,说“那你就一直照顾我不好吗”?可是那句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有些失去是必然的,强留也无用。

不过,无论我怎么不愿意,面对日渐堆起来的脏衣服,有一天我不得不卷起袖子对自己说,叶杳,你没得选。

我偶尔会想,如果父亲在的话会是什么样呢?他一定会心疼我,然后说,杳杳,我的宝贝,都是爸爸的错。可是我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他?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做,但我不行,我是他唯一的小女儿,更何况……

我摇摇头,对着镜子认真地看了看,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本想从抽屉里拿一个和这套衣服很般配的正品单肩包,那也是叶未来之前某次回来时丢给我的。可最后想了想,我还是换成了用了很久的帆布包。

到面试地点后,我被问了一些常规问题。我准备得很充分,几个面试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最后主考官问我:“你认为我们如果要录取你,你最大的优势在哪里?”

我想了想:“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学着做。”

站起来的时候,主考官招了招手让我过去,然后他说:“你去给这里的人倒杯咖啡吧,杯子在茶水间。”

所以在我转身从茶水间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叶未来,还有他身边的女伴,阮宁宁。

他也看见了我。

“好久不见。”我扯了扯嘴角。高中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她面对面。

她踩着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那套衣服的剪裁很好,材质也是上乘的。

以前和人攀比惯了,我看衣服的眼光练得很毒。价格怎样,一眼便知。

我下意识地想藏起手里的几个咖啡杯,但目标太大,这么做显然只会让他们越发注意到。

叶未来皱着眉:“叶杳,你在干吗?”

“如你所见。”我压根儿没空,或者说是我没有勇气去分辨他的眼里有什么,“我在倒咖啡。”

“我知道。”他说,“我的意思是,给谁?”

我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台上,佯装轻松地转了个身:“事情是这样的,叶先生,我来这里面试,这是其中一项,所以可以的话,麻烦你和你的女伴不要干扰我的面试好吗?”

他在我说“叶先生”的时候,太阳穴的青筋似乎跳了跳,这让我有些心虚。但现下,我显然分得清什么更重要。我已经不是中学时那个会说“赚钱有什么用?会花钱才是赢家”的傻瓜了。

叶未来似乎还不想放过我,他说:“你应聘的到底是什么职位?”我明白他的意思,在他眼里,所有的工作都应该和学的专业对口。

“拜托,大少爷,穷人是没有资格矫情的。”我说。

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脑海里忽地蹦出这句话来。说完后,我就看见一旁的阮宁宁波澜不惊地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想起,当年叶未来追阮宁宁,我坐在轿车里,看见他拦住骑自行车的阮宁宁,问她:“你为什么不反抗?”当然,这句话里反抗的对象也包括我。我也是嘲笑她的其中一员。

“拜托,大少爷,穷人是没有资格矫情的。”十六岁的阮宁宁梗着脖子,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同样十六岁的叶未来。

多么讽刺啊,高中时候的阮宁宁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现在她已经不用再为生活烦恼。有的时候,人不得不承认造化弄人这回事。


06

收到那封拒信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意外,只不过当晚叶未来打通了我的电话。

他似乎心情很好,他说:“叶杳,我晚上要去你那里借宿,不过我现在正在参加一个活动,你要过来吗?”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好,你在哪里?”

他报了一个地址,我知道那个地方,是个高档会所。我穿了一条小礼裙,款式有些旧了,好在质地还撑得起台面,是十八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他说,从今天起,杳杳就是大人了。

可是爸爸,我现在二十八岁了,依旧被自己的无能困住,无法前行。我没有保护你,如今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我抵达那个会所后,叶未来已经在那里等我。他看见我时,夸了一句:“大小姐,你今天很漂亮。”

他带我进去,一个个地给我介绍那里的朋友,看起来都是成功人士。我注意到,他介绍我的时候说:“徐总,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叶杳。”

我像是一个被他牵着的木偶人,机械地握手、微笑、寒暄,我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我自己。

回去的路上,我靠着车窗玻璃,叶未来问我:“困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借给你。”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不好意思,翻了个白眼说:“算了,不借了。”

之后便一路无话。

到家后,我进厨房,叶未来也跟过来。

“你明天可以去上班了,徐总已经同意了。失业女青年重回岗位,高兴吗?”他倚在墙边问我。

“我不去了。”我洗完手再擦干水。

“为什么?”他似乎不解,“那份工作很适合你,工资不错,也轻松。”

我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以前我就经常这么做,他每次都一脸就义的表情说“不要对我动手动脚”。我后来才发现,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他有一次告诉我,那是从他父母过世之后开始的,他害怕一切有过的温暖最后都会消失不见。

“我一次又一次被辞退,租的房子有人出更高的价格,到底是谁在背后动的手脚,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先把我踩在地上,然后又对我伸出手,这个游戏有那么好玩吗?”我的声音很轻,“你为什么把我当傻瓜呢,叶未来?”

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笑容一点一点僵在脸上,像是早春时落了一场雪,一夜变回肃杀的寒冬。

“你忘了吗?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我笑起来。

我这个人,全身上下一无是处,唯独感觉比别人灵敏许多。

而我这一生,也因为这个备受煎熬。

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听到父亲坐在客厅的喘气声。我悄悄地走过去,就看见父亲坐在黑暗中,过了很久,他拿出手机:“喂,王律师,我撞到人了。”

那之后很久,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就是叶未来的到来。显然,他表现得足够好,父亲以为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隐约觉察到这一点,而让我渐渐明白过来的,是叶未来每次都会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房间翻找他公司账面上有所出入的证据。我没有拆穿过他,甚至在撞上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我也只是说:“阿姨叫我们吃饭了。”我不知道要保护谁,我只能选择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触觉、嗅觉、听觉都比别人要敏感那么一些,可我从来不敢和别人炫耀这一点。

因为你知道吗?叶未来,你带给我的心碎,是真的让我痛彻心扉。

“你恨我,我认了。”我说,“但你给的,我不要。”

我想起父亲很多年前和我说的玩笑话,语气却严肃认真。他说:“杳杳,你要记得,你是个大小姐。”彼时我不过五岁,出门遇上觉得我可爱的大人,买了糖和我说“囡囡,来,说点好听的我就把这个给你”,我摇摇头:“我不要,喜欢的东西爸爸会给我买的。”后来父亲不在了,是叶未来及时拉住了我,他问我:“叶杳,你在这里做什么?”

生活很糟糕,但我只要对甜头让步一次,就会不断地让步下去。

我转身在叶未来面前拉开抽屉,这些年他回来时丢给我的贵价物品我一样都没有动过。名牌的手表、正品包、项链和耳环……琳琅满目,足够我开一个奢侈品分店了。我知道他每次都假意说这些是没人要的东西,想让我去卖了换钱,不至于那么拮据。

可我一次也没有。

叶未来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接着是痛苦的神色。

“为什么……”他眼睛通红,喃喃道,“叶杳!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直了直脊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能拿出来与他相抗的,唯独只剩下最后这点尊严。

“我不要你做什么。”我嫣然一笑,眼中却含着泪,“我只想知道,你高兴吗,叶未来?”

你高兴吗?

叶未来,这句话你是不是很熟悉?

你每次回来,我都会问你这句话。我知道你每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因为你回来得太巧了,让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来检阅你的成果,是来看我有多狼狈的。

你成功了,叶未来,你高兴吗?

你最成功的地方,不是断绝了我所有的后路,而是让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

即便我知道那是虚假的,是幻象,是你给我的彩色糖果,是我自己造出的水月镜花。

叶未来,你那时说得对,我和你不一样。

一天二十四小时里,你恨我的时间我用来爱你,而你爱我的那一分钟,我正用来原谅你。

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好像听见了敲门声。等我跑去开门时,屋子外头的花被风吹落一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橘子香气,却空无一人。


07

我搬到了一栋小小的居民楼里,房间只不过八九平方米,租金是以前的三分之一。

我不用再为了怕被叶未来察觉而勉强租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房子,也不用再逞强。我有了新的室友,新的工作。所以你看,只要我愿意,日子就能往前走。

再听到叶未来的名字,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因为我遇到了阮宁宁,她身边挽着的男人风度翩翩,却不是叶未来。

我没有再刻意躲开,在她看向我的时候,我也坦然地望着她,并露出一个笑容。

“看起来,你过得不错。”她朝我走过来后说道。

“凑合能过吧,不至于饿死。”我已经可以很轻松地调侃自己。家里破产的头两年,我甚至不敢联系任何过去的朋友,也从不出席同学会,我敏感到别人提及钱我就会立刻低下头去。

阮宁宁想了想,忽地开口:“那时对付你的不是叶未来,是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很快就后悔了,我们上大三那年,他来找我,居然说他受不了看见你低头的样子,他说你就应该是个大小姐,被人捧在手心里,被人宠着。而你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他害的。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他爱你比他自己想象中多很多。可笑的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不甘心,后面你一切的悲剧,始作俑者都是我,和叶未来无关。我用他将你父亲送进了监狱这件事绑住他,并威胁他。我说,你以为叶杳知道这些以后还可以接受你吗?可他每次都还是想要回到你身边。”

阮宁宁说到这儿,停了停,将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完:“可是没多久我又能将他带回我这里,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我清楚,他没有办法面对你。”她笑了笑,“叶杳,我也不傻,我知道他的弱点在哪儿。”

我很迷惑地看着此时的阮宁宁,像是在听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看着我,用看印在报纸底栏上的低劣笑话的眼神:“对了,你知道他起初对我说什么吗?他说,阮宁宁,我们很像。就是这句话让我爱上了他,爱上了不服命运的叶未来。可是到了最后,他却对我说,阮宁宁,我们把自己的手弄脏了。多可笑啊。”

我不知道。

她说的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那会儿叶未来刚到我们家,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对父亲的好意很抗拒。他几乎不开口提任何要求,倔得像是一头小牛。后来有一天晚上,叶未来发起了高烧,被起床喝水的我听到了动静。他烧得迷迷糊糊,我慌慌张张要去找父亲,他却拉住了我。

“叶杳,不要叫你爸爸。”他还是不肯松口叫“爸爸”,从一开始,他就坚决和我们划清界线。

“可是你发烧了,”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会死的。”

他笑起来:“你不是会魔法的公主吗?你一定可以把我治好的对吧?”

听到这句话,我眼前一亮,学着电视里演的那样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严肃地点点头:“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一整夜,我就用冷水打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每换一次,我就问他一句“感觉好点了吗”,叶未来点头:“我感觉就快好起来了。”

待天亮父亲发现我们的时候,我还一直握着他的手。当然,事后我被臭骂一顿,但那是一种类似于约定的东西。守住约定,让我觉得庄重,并且光荣。

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发誓,我会守住这个人的所有秘密。

故事里最悲伤的,是我们都以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那个人。

他保护着我的尊严,而我保护着他的秘密。

我们把这两样东西都看得太重,所以一直扛在身上不敢放下。

时时刻刻神经高度紧绷,分分秒秒准备为此而战。

叶未来,很遗憾,长大以后的我们,变得一点儿也不浪漫了。

08

我们隔着风雪,想等寒冰融化,等你听见,等时间过去,等我忘记。

可这一切之后,万物寂静,爱归于零。

很多话不曾说出口,很多话深埋在雪中。

*原文载于2017年爱格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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