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美文 | 命运之川

 昔之于我 2017-08-19

那天没有星,但他们站在夜空下,好像都看见了未来的一点璀璨。


【1】

许天真自小最怕听火烧赤壁的故事,一艘艘船连在一起,被一场冲天大火烧成个修罗地狱,这场景叫她想起便觉得恐怖。

因为许家就住在沙坡尾的船上。

许天真的父亲是渔民,每日凌晨驾捕渔船出海,许母会起床目送他。许天真曾见过那幅景象,沉沉夜色里,他们家简陋的铁皮船屋透出一丝灯光,投在水中,和左邻右舍的灯光串成长长的一列,叫许天真想起那个发生在赤壁的惨烈故事。

许天真渴望住到岸上去,房子能不再如这间铁皮屋一样闷热狭小,灶和锅只能摆到舱门口,起大风时,船屋随着波浪起伏,连带着许天真那张矮小同时兼作饭桌用的书桌一起上下摇晃。

许天真知道母亲本来是住在岸上的,外婆家开着一间理发店和一个小饭馆,母亲为了爱情嫁给父亲,随着他住到了船上。她永远笑眯眯的,送丈夫出海、最早站在床头迎他回来,将他捕回来的鱼拿到岸上的早市去卖,永远温柔地对待丈夫和女儿,除去渔家无法摆脱的鱼腥味,家里的一切都被她不知疲倦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许天真想,妈妈或许是后悔了,因为妈妈曾无数次地对她说:“天真,好好读书,以后做个靠知识吃饭的人,住到岸上很高的地方去。”许天真说“好”,在这个愿望上,她们母女一直同心。

许天真因此一直是个不合群的小孩,她不太与周围其他船上的人来往,其他渔家小孩在堤岸上疯跑打闹时,她从不参与,只是端坐在桌前。船屋几乎谈不上什么隔音效果,岸上的尖叫、欢呼、疯跑的脚步随风悉数传来,许天真在一片嘈吵声里纹丝不动,课文每篇背得烂熟悉,没有多余的钱买课外习题,她就将学校发下来的习题册做上数遍,然后自己改掉数字,变化形式重新再做过。她想,总有一天她会住到岸上高处,带着父母亲。

但许天真的母亲并没有等到这一天。许天真十三岁那年,许天真的母亲死于溺水。那天她在船头清洗电饭锅,锅不慎滑入水中,她去捞,失足落下水。那时还很早,捕鱼的男人们还未返程,养着精神准备一会儿去卖鱼的女人们还未起床,许天真的母亲微弱地呼救了一声,然而谁也没听见,包括她还在沉睡的女儿许天真。这个为了爱情选择到船上的生活的女人在船上生活了十五年,并没有学会游泳。两天后她被救援队捞了上来,手里还攥着那只电饭锅。

许天真站在船头,看着母亲落水的地方,漂着菜叶、鱼肠子、生活垃圾,十五年来,母亲为爱情委屈而活,为一只电饭锅而死,死于这片肮脏的水域。许天真为母亲心生悲凉,她坐在母亲滑下去的地方,小声说:“我会去到你想去的地方,替你再重活一次。”

按照习俗,逝者的东西要由家人收拾捡出,尽数烧掉。清理时,许天真看到了一只小小的收音机,那是父亲在刚结婚时买给母亲的,母亲在做家务时、收拾鱼内脏时、清理渔网时,总开着这只收音机,里边有一个怀旧音乐台总爱播邓丽君的歌曲,母亲有时会跟着小声哼唱,甚至会随音乐轻轻摇摆,这是母亲的慰藉。

许天真没有遵守习俗,留下了这只收音机。


【2】

也是在这一年,许天真考入了重点中学,和从前那间有许多渔民孩子的小学不同,许天真的新同学们大多是来自中产家庭,或者是富家子弟们,其中优秀的简直像开了挂,成绩不好的也有钱来凑,许天真是个一眼就能看出和他们来自不同世界的例外。

开学一周,许天真的同桌在班会上举手要求换座位。老师问为什么,同桌答说:“她身上有很重的鱼腥味,太臭,我受不了。”

许天真一言不发,她无从辩解,有时在夜晚,她自己也会闻到淡淡的鱼腥味,只是分不清是来自窗外的海水里、舱外的甲板上,还是来自于她自己。

老师驳回了同桌的要求,然而她还是在班会结束后找到了许天真,她靠得很近地和许天真一起站在走廊里,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许同学,老师希望你也能注意一下。”

对十三岁的许天真来说,不会再有更大羞辱。船上的确实没有好好洗澡的条件,她在那个晚上拎着大桶和沐浴露,走了很远找到一间澡堂,洗了一个半小时,她将自己搓得全身通红,在哗哗作响的水声里,她大哭起来。自此,她每天都会走远路去那间澡堂,然而学校里的排挤也并未消失,那种排挤是微妙的,难以明言却又无处不在的,比如突然被人从后方奔跑着撞击,她走进厕所时里面瞬间的寂静,她做值日那天分外脏的垃圾桶。终于有一天,事情发展到她的书包被人扔到了教学楼后面的花坛里,上面贴着纸条:“太臭了,受不了。”

许天真打开书包,里面课本的书脊被摔断了,笔都摔得七零八落,还有那只小收音机,她每天都背着它来上学,所以它也从三楼被摔下。许天真跪在花坛里打开它,一片沉默,连“嘶嘶”的噪音都没有。

许天真没有流泪,她提着书包走回教室,举起那几本被摔烂书脊的书,对准平时欺辱过她的那些人逐一砸过去。接着,她被人拖开,被人摁住,再被老师送回家。

她在通往自家船屋的木栈道前站了很久,站到天彻底暗了,长长一排船屋里的灯光都亮起。在风声和海浪声里,她抱着那个再发不出声的收音机流下了泪来。

“你哭什么?东西坏了吗?”一旁有人有探过头,是个长手长脚的瘦小子。

许天真认识他,叫孟来,就住在四五条之外的船屋上。他们曾念过同一间小学,他是国旗班升旗手,因为长得高,每周一升旗仪式许天真当主持人,他就站在许天真身后。这些是许天真对他仅有的印象。

“是这个收音机坏了吗?”孟来不介意许天真不回答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是收音机那就好办,我会修。”


【3】

孟来果然在两天后的黄昏将一个可以重新发声的收音机还给许天真,他蹲在码头上,配合着正在洗菜的许天真的高度——是的,母亲去世后,这些曾经磨损她生命的工作有一部分不可避免地转到了许天真身上。

“听听看。”孟来兴奋地拧开开关,在短暂的“沙沙”声后,邓丽君的声音响起来:“我们俩的恋情有爱也有恨,噂杳背憎辛又酸,命运之川。”

“好老的歌,什么年代的,旧上海?”孟来一屁股墩坐下来,一副要和许天真聊下去的样子。

许天真看看孟来那条直接坐在脏兮兮地面上的裤子,皱了皱眉,但看在他修好了收音机的份上还是回答了他:“邓丽君的《命运之川》,我最喜欢她这首。”

“这都什么年代的歌了,我那儿有陈奕迅,你要听吗?”

“谢谢,不要。”许天真答得言简意赅。

孟来听懂了,讪讪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那我走了。”他走出十几步,突然又转头奔回来,问:“你是每天都去澡堂洗澡吗?”

许天真警觉地盯着他,他忙摆着手说:“别误会,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想说要晚了你就别去了吧,不安全。”

许天真站起来,靠近他,将脸凑近他的脖子处。孟来被吓了一跳,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闻得到吗?”许天真问,“我会闻到自己身上的鱼腥味,我的同桌也能闻到,你试试闻闻你自己,能闻到吗?”

孟来茫然地点点头:“能啊,当然能,我们家以鱼为生,有这种味道不是很正常吗?”

许天真不再继续和他说下去,她端起菜盆,拿起那只小收音机,走回了船上。

收音机里还在唱:“生长地方都抛弃,开始逃避的旅程,何时再见那南山,还有那北海。”

许天真站在随波浪轻轻摇晃的船头,突然有一丝茫然。


【4】

孟来是在晚饭时分挨的打,那时家家都在船舱外吃着晚饭,看孟来怪叫着冲上岸。

“你个败家子。”孟父十分勇猛,举着渔钩穷追不舍,“你敢拆老子收音机,那是用来听天气预报的,你是不是想我死在海上?”

“电视上不也会播吗?”孟来边跑边辩解,冲过许家船屋时,他扭头看了一眼,许天真端着碗站在船头看着他。

“好了,爸,别打了。”他突然停了下来,“一个收音机嘛,等我赚了钱我给买十个行不行?”

“等你赚钱?”孟父并没有因为儿子主动放弃抵抗而宽待俘虏,而是朝他扔了一只拖鞋,“别扯那么远,你把零件拆哪儿去了?找出来我去修。”

“你那个还有什么可修的……”孟来的话并没说完,就被扯着耳朵拉回了家。

许天真在晚饭后拿着收音机去了孟来家,敲响了孟家那张薄薄的铁皮门。

来开门的是孟来,一看见她,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小声说:“快走吧,我打都挨过了,你来投案我还得吃一顿打。”

“我没想过你会拆你爸的收音机……”

“你那个收音机太旧了,市面上已经买不到配套的零件了,只能拆我爸那个古董。拆就拆了,我爸这个收音机没什么意义,你那个不一样。”

许天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孟来笑起来:“虽然我念书不行,但我不笨。收音机你拿回去吧,别捱没意义的义气。”

那天夜里起了大风,许天真自梦中被晃醒,她睁眼看出去,能看到刚落成不久的演武大桥上方悬着一轮大而白的月亮,月亮的倒影在波涛麟麟的海面上被摇晃得粉碎,可是抬头看,它仍是静而满,静静照着沙坡尾。


【5】

许天真的高中录取通知是孟来自邮局替她取回,他骑一辆破自行车从坡上滑下,轻巧地避开来早市的人群,大声喊:“许天真,恭喜你。”

许天真正蹲在一只大红和一只粉色的塑料盆前,里面是父亲捕回的青斑、花蟹和皮皮虾,中考结束后,她代替父亲来出早市卖鱼,三年来父亲既负责捕捞又负责叫卖,实在太辛苦,让他多休息一下,哪怕只有两个月也是好的。

“怎么都不高兴?”

许天真笨拙地捞起一尾鱼,放进跟前顾客的塑料袋里,答:“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可高兴的。”

“嘿,够自信啊。”孟来蹲到她旁边,熟练地捞起另一条鱼,称重宰杀,掏净内脏交给顾客,“你闪开点吧,你得承认人各有所长,比如捞鱼,你再过十年八年也比不上我。”

许天真笑了笑,听从孟来的吩咐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许天真不会喊也不会争抢,鱼卖得比其他妇女的都慢。

“你看,卖鱼得大声喊,喊今天的品种,喊鱼很新鲜,喊价格优惠,都得喊出来,不然这么长长的摊子,别人干嘛一定得买你的。”孟来边讲边示范,扯着他变声期男生粗哑难听的破嗓门大声嚷起来,“没有鱼鲜不怕巷子深这回事,再好的东西也得说出来别人才知道。”

许天真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呢?你考上了哪间?”

孟来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哪间也没考上,只有一间交钱就能上的技术学校,我爸叫我别读了,跟他打鱼去,我妈非叫我去读。”

“你自己怎么想?”

“没想好,也许去打鱼吧,我鱼打得挺好,我爸说比他像我这么大时强得多。”

许天真突然扳住他的肩,不仅是孟来,连她自己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说:“别打鱼,去念书吧。”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恳求孟来去上学,她只是死死扳住孟来的肩,直到孟来痛得大叫,连连说着:“好,我去上学,你快松手。”

远处有卖鱼的妇女笑着对孟来的母亲说:“看看,你儿子把儿媳妇都替你找好了。”

孟来的母亲收起已经卖空的鱼盆,说:“那小子痴人做痴梦,许天真是留得到船上的人吗?”

旁边的妇女们不说话了,人人都看得出许天真心高气大,人人都相信许天真必定会一飞冲天,小小一条渔船装不下她,孟家那个小子当然也留不住她。

但孟来尚想不到这些,他忙着在这个假期做起了野导游,陪着没有报旅行团的游客们游岛,给他们讲解风景和传说,介绍特产和小吃,收取一点导游费,被介绍的小店也会给他一小笔提成。他在这个夏天变成了一个小富豪,当然,没人知道他有这样一笔收入,就连他父母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孟来整天撒野不着家。

在夏天将要结束时,孟来揣着这笔不为他人所知的钱走进了岛上的商业广场,他站在专柜前问,要给女孩买一件礼物买什么比较好。

“给小女朋友吗?”对方笑起来,“买只颜色比较淡的唇彩怎么样?”

孟来在亮如白昼的柜台前站立许久,站到BA已经放弃他,任由他在那边徘徊犹豫。终于,他做出决定,买了两管指甲油,一管淡淡的粉,另一管是大红。他想许天真重视她的手应该胜于其他地方,他曾许多次看见许天真认认真真地搓洗她的手,甚至拿一柄牙刷仔细刷指甲缝,他知道她害怕叫人看出生活带给她指甲缝里的黑色污垢,那是他们的母亲都有的印记。孟来没有要包装袋,只是把它们揣在兜里,一路慢慢走回去。他知道,如果许天真看见印有商场标识的纸袋一定不肯要,他打算告诉她这个买自小饰品店,看见了就顺路买给她涂来玩玩。

许天真信了,她收下并兴致勃勃地涂给孟来看。她涂的是那管淡粉色,伸在暮色重重的天空下,看起来与指甲的本色无异。但许天真认为不同,她觉得颗颗指甲壳看起来都晶莹剔透,那是被善待和珍视的结果。

“开学后不会再有人认为我指甲缝里带腥味了吧。”她喃喃自语,“只要度过这三年,我去其他地方上大学,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是,以后你会成为电视剧里面那种人,去高楼里上班,涂红得吓死人的口红和那管大红的指甲油,啊对了,还会烫头发。”孟来微笑着补充。

那天没有星,但他们站在夜空下,好像都看见了未来的一点璀璨。


【6】

孟来被学校开除被罚跪自家船头那天,许天真刚好在高三第二次模拟考中拿到一个年级第三。

“为什么被开除?”

“打架。”

“打架很威风吗?”

孟来没有出声。

“毕业证拿不到了,接下去准备做什么?”

还是没有回答。

面朝大海,孟来没看见许天真的脸,没看见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变成失望。

孟来被开除后,在岛上专职做起了野导游,他长得帅,嘴巴甜,懂得适时地奉上一点真诚,比如劝说游客什么东西不必买,什么东西有另一间小店其实更便宜更地道好吃。他的名声由一个一个游客传出去,生意颇有点蒸蒸日上的意思。到后来,有外国游客也找来,请他帮忙带领游览。

孟来的英语仅限于“早上好”、“中午好”以及“你好吗?我很好,谢谢”,他只得拿了个小本子去许天真家请教。

许天真坐在桌前板着脸看他:“既然都不会为什么不干脆去报个旅游英语的课程呢?”、“不要用中文标注,不要用中文,不然你的英语会一直烂下去。”

孟来“嘿嘿”一笑,说:“先应个急啊,以后我会去学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许天真仍然冷着脸。

孟来答不出。

“你的以后是遥遥无期吧,空许一个承诺,但永远没有践行的那天。”

孟来瞠目结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在气什么,但他知道此时还是不再惹她为妙,他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忽然又想起裤兜里的新指甲油,他将那个小瓶放到了许家门口,是桑椹的紫红色,是对许天真帮他翻译句子的小小谢礼。

许天真的愤怒并不像孟来以为的那样只是一时,第三次模拟考结束、高考结束、大学放榜,一件件的新事发生,许天真对他仍然冷淡而疏远。

许天真收到录取通知那天,许爸请大家吃酒席,许天真知道他大概得捕两千多条鱼才能换得这一场酒席的钱。她说:“爸,不必了吧。”

许爸很坚决:“一定要请的,要告诉大家我的女儿很厉害,你妈妈要是在,她也一定要请大家的,我按她的喜好做事。”

许天真不再反对,她看着桌上那只收音机,母亲常听的怀旧音乐台已经停办了,但收音机经过孟来的修理竟又顽强地工作到如今。

“那爸你先去,我跟妈再说一会儿话。”

外面一片喧哗声,那是左邻右舍们和父亲一同结伴走了,船坞里静下来,只有细细的海浪声,远处有海鸟在叫,这个时刻的船坞是静而美的。许天真突然对这里生出一丝留恋,这留恋吓了她一大跳。她想这是离愁别绪吧,人离家前总会有这种感受,但这终究只是错觉,她是自五六岁起就立志要离开此地的许天真,是要上岸住高楼,涂艳色指甲油永生不再碰活鱼的许天真,不仅仅是活鱼,连所有带气味的东西,所有带着人生艰苦与肮脏底色的工作,她都永生不想再碰到。

许天真在九月初的一个清晨离开船坞,朝霞映在海面,红光中白色的海鸟掠过,有个高瘦的身影站在光里面。孟来还是推着当年去给她拿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的那辆破自行车,说:“我送你。”

那天的厦门还没有醒来,只有孟来载着许天真奔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许天真在后座说:“孟来,我给了样东西让我爸转交给你。”

“什么啊?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你会嘲笑我啊,笑我自己说的话自己做不到。”

是本写满英语句子的小本子,“欢迎来到厦门,我是孟来”、“这是沙茶面,请吃”、“这是骑楼,是我们的特色建筑”,孟来站在海边,看着句子下面的中文注音笑出了声。


【7】

许天真上大三那年,孟来到北京看她。他说现在网络太发达,上网一查什么攻略都能查到,中老年人又喜欢报团,他这种接散客的野导游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听说学校附近生意好做,想来看看情况。

他当真用他当导游的积蓄租下小小的一间店面卖小吃,学生们都知道老板长得帅,东西份量足,价格也公道,和做导游时一样,他的生意很好。

挣了点钱的孟来去报读了一个成人本科,只是他仍然念不进去,在课堂上伏案大睡,晚上来做兼职老师的许天真站在讲堂上,恨恨地扔过去一个黑板擦。众人皆惊,生怕被砸的男生发脾气,然而孟来醒来,只是摸摸额角,笑眯眯地坐直身子。

下了课,孟来等在门口,他知道许天真会生气,她气他一切在她看来不求上进的行为,他跟她解释“太累了”,许天真问:“那你干嘛不干脆在家睡觉得了。”

孟来摸着头笑,他想说因为想见到你啊,但他没说出口,当年那个教许天真“鱼鲜也怕巷子深”,“好东西要说出来别人才知道”的孟来如今知道,有些东西是不敢说出来的,自己觉得它好,可是也知道这点好在别人看来不值一提,他没有当年卖鱼时那样的理直气壮,他不敢说。

“孟来,我现在知道做好一个小老板也不容易。”许天真认真地看着他,这次她的眼睛里没有生气,没有恨铁不成钢,只有一种理解之后的温柔,“所以,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情了。”


【8】

许天真毕业时,孟来决定盘掉他的小吃店,他说小吃店太小,已经不足够他发挥,他打算去金融区开间馆子卖盒饭。

许天真问:“真的是因为嫌地方小?”

“当然,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没想到你找的工作也在那儿,真是巧。”孟来笑,拙劣的演技。

许天真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很温和地说:“孟来,我曾经对你很凶吧。”

“哪有哪有。”孟来笑嘻嘻地摇头。

“从前我逼着问你今后的打算,逼你去做一些我认为上进的事。我现在明白,我觉得你做得不好,不是因为你没有努力,而是我们的确在不同的海域,再努力航行也不会向同一个方向前行的。”

孟来还是在笑。

“不要盘店了,如果你擅长做这个就继续做下去吧,不要再跟追随我生活的地方,不要再因为我改变你的生活轨迹。”许天真顿了顿,“改天我介绍我的男朋友给你认识。”

孟来终于不再勉强微笑,他抬起头看着许天真。许天真不看他,他的眼睛总叫她想起沙坡尾的星光,想起演武大桥上悬挂的月亮,想起静谧之时的船坞,只有宁静,没有腥臭肮脏,那时的船坞让她留恋,让她几乎要忘记从小到大的理想。

“孟来,很早以前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再过有味道的生活,不管是从前的鱼腥味,还是现在的油烟味,我厌倦了,也不想以后我的孩子重复我初中时那个书包被扔下去的下午。”

孟来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他问:“你的男朋友,他爱你吗?”

“爱。”

“那你爱他吗?”

许天真短暂地犹豫一下,“爱吧。”

孟来点点头,说:“那祝你们幸福。”


【9】

许天真后来才知道,那时对于孟来的第一个问题她回答得太草率。

她笃定爱她的男友一夜之间毫无预兆地离开她,做了大董事的乘龙快婿,而她在与人竞争缠斗数年之后也明白,这世间的腥臭无处不在。如今她的手早不用处理那一尾尾鱼,凑得再近也闻不到指缝间除香水味之外的任何味道,可她知道这双手仍然肮脏,起初是别人陷害她她反击,可后来,她也害人,除了凭实力之外,她也凭借过撒娇卖痴,凭借过推卸责任,凭借过过河拆桥翻脸无情,如今的她住高楼,但并不比当年住船屋更快乐,如今的她仔细闻起来,也并不比当年生活在鱼堆中的许天真更洁净。

回沙坡尾是因为父亲摔伤了,一辈子在船上披风斩浪的父亲住到了岸上反而摔倒。许天真请了假去接他来北京照顾,谁知父亲十分倔,不肯去,他说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海,没住过没海的地方。

“你不去我怎么照顾你?我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许天真发了急。

“用不着你照顾,这么些年你不在我也挺好。”

许天真说不出话,这么些年来她很少回家,其间父亲一定有过许多次未对她提及的病痛,她一直缺席,缺席到如今父亲已经不再需要她。她看到父亲坐在夕阳下,昏沉沉的暗光里,只看得见烟头的一星红。

许天真站在阳台上陪着父亲,因为沙坡尾拆迁改造,船坞内所有的渔船都已被拖离,这房子是她陌生的家,前方的景象也无法再和记忆重叠在一起,如今对于这座岛,她是个陌生人。

她最终没能说服父亲和她同行,她只得安排好家中的杂事,替父亲请好保姆,买了回北京的机票。她本想问问父亲从前邻居们的下落,比如在母亲去世后帮她缝过衣服的王姨,她丢了早餐钱不敢告诉父亲时替她买了一碗面线糊的秦伯,还有孟来。可她最后谁也没问,她当年费尽心力地想要离开沙坡尾,想要离开她不堪忍受的环境,她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沙坡尾的一部分,而在受尽外面世界的恶意之后才想再返回来找一点人世温情,未免太可耻,有辱他们,也有辱自己。

临行前,她和其他游客一样,在沙坡尾改建后的小店里吃一餐午饭。这些小店像许多风景区的文艺小店,看不出属于哪里,只有这间店,叫“沙尾小鱼”,主卖烤鱼,兼营其他,叫她看见一点从前的影子。

老板娘是个长卷发的女人,开朗热情,一边招呼许天真坐下,一边和店里几个叽叽喳喳的年轻顾客聊天,还能在端上饭食之后穿梭店堂内外卸货。

年轻女孩子们说,老板娘,这种事情何必你做啊,等老板回来就好了啊。

“他的手以前受过伤,不能太使劲,所以他回来了这种事情也还得靠我。他以前的理想是当个渔民,像他爸爸那样,经验丰富,捕鱼厉害得不得了,因为手受伤也没法当了。”

从女孩子们发出惋惜的声音来判断,老板一定长得挺帅,不然她们不会还那么有兴趣地追问他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为了保护一个女生。”老板娘微微笑着答,“以前他念一间很烂的学校,里面有几个烂人在晚上跟踪洗完澡从澡堂回家的女生,他就每天守在路灯最黑的转弯处等那个女生回去。有一天和烂人们打起来了,其实他不怎么会打架,受了伤,还被学校开除了。”

女孩子们起哄,说老板当时是喜欢那个女生吧,他跟您说这个,您不会不高兴吗?

“不会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爱我,我知道。”

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许天真把钱放在桌子上,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新请的钟点工在那头问:“许小姐,我想问您化妆台上的那两排指甲油要清理掉吗?它们看上去好像都已经干了。”

以前的每一个钟点工都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永远是“不”,因为那是孟来的谢意、歉意、还有她一直假装不知的爱意,是她生命里稀少、珍贵且真心的爱意。但这次,在稍稍的犹豫之后,她说:“扔掉吧。”

她想起那一年涂上粉色指甲油的傍晚,她和孟来曾一起看见过未来的一点点的光。但如今,沙坡尾的月光、沙滩、远处拍打着涌上来的海水、她的南山和北海,终究离她远去了。

——原文载于爱格时刻·不擅长告别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