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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我不归...

 liwoI 2017-08-19

  匪我不归

  文/吾玉

  (一)

  沐云第一次进妓院全是拜傅霖儿所赐。

  她怀着满心的羞愤沿着秦淮河畔一连寻了四家,最后终于在第五家妓院找到了正左拥右抱,悠然听曲的傅某人。

  傅霖儿只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懒洋洋地陷入温柔乡中。

  沐云强压下心头怒火,凑到他耳边咬牙道:

  “傅少爷,散心该散够了吧,大伙还等着上路呢。”

  傅霖儿挠了挠耳朵,将头埋进了身边软玉红袖间。

  沐云耐着性子又低声问了几遍,依旧未得到任何回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双拳,心中默念着忠叔教的话。

  一、二、三,运气,扯嗓——

  “你个挨千刀的死鬼,玩也玩疯了,在外面野也野够了,还不快给老娘滚回家!”

  满场顿寂,一片齐刷刷射过来的目光中,傅霖儿抬起头,摇着扇子,似笑非笑。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沐云踩着月光,哼着小调走在前面,心情大好。

  后面却不合时宜地飘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敢问沐镖头一句,少爷我什么时候多了个便宜老婆?”

  沐云脸一红,按住腰间长鞭,加快脚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她对老天爷发誓,第一次见到傅霖儿,真是美好得不像话,眼睛都要移不开了,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到底是世家子弟,到底是世家子弟……”

  可事实证明,世家子弟最多的还是纨绔少爷,傅霖儿其人,八字可概。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怜沐云第一次出镖,便是遇上这样一个混世魔王。

  临行前爹爹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她肩头:“云丫头啊,这趟镖非同小可,既是对你第一次接镖的考验,更是关乎我沐家镖局的招牌,你可记仔细了,镖在人在,定不可失!”

  他们押的这趟镖是江南傅家运往梅岭的一批货,价值不菲,傅老爷还特意叫小儿跟着出来历练历练。

  傅家老来得子,傅老爷对这个宝贝儿子是宠上了天,再加上傅霖儿天生体弱多病,傅家更是把他小祖宗似地供了起来,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不肯吃药折腾自己的身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傅霖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顽劣任性的名声响彻江南,人称“江南一霸”。

  傅家把傅霖儿交到沐云的手里是颤颤巍巍啊,傅霖儿的奶娘扯着手绢抹眼泪,拉着沐云的手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家少爷,可不能出一点儿差池……

  镖局特意安排沐云和傅少爷同坐一辆马车,肩担重任的沐云踌躇满志着,可满腔热血才和傅霖儿打个照面,就被打击得血肉模糊。

  傅霖儿斜倚在马车里,睨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着扇子开口道:

  “一看沐镖头就没读什么书,但总归还晓得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吧。”

  沐云笑得干脆:“傅少爷放心,我爹说我们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不介意的。”

  “你当然不介意啦!”傅霖儿眼睛一瞪:“少爷我介意,这件事明摆着是少爷我吃亏好不好!你一介武夫五大三粗的,少爷我细皮嫩肉金贵之躯能是和你坐一辆车的吗……”

  沐云当场僵化,傅霖儿后面噼里啪啦说的一大串她都没听见,耳边只不停地回旋着“一介武夫五大三粗,一介武夫五大三粗……”

  眉清目秀的沐云,瞬间泪流满面。

  (二)

  沐云觉得,如果这趟镖她出事了,一定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被傅霖儿折腾地死去活来死不瞑目死而后已。

  一路上傅霖儿就没安生过,一会儿闹着要吃醉仙楼的太白八景,一会儿嚷着要去红袖馆看花魁夜倾城,稍有不顺心就按着胸口喊疼、喘不过气来了,整队人马被他使唤得团团转,忠叔和镖局一众兄弟背地里银牙都要咬碎了,恨不能亲手掐死丫的。

  沐云忍气吞声好言相劝:“傅少爷,再照您这么胡闹这么耽误下去,我们这趟镖要走到猴年马月啊?”

  傅霖儿下了马车站在河边透气,叉着腰扇着扇子漫不经心道:“我傅家的镖少爷我都还没着急呢,沐镖头这是担得哪门子心?”

  一句话噎得沐云哑口无言,她总算明白为什么临行前傅老爷给镖局上上下下人手一个大红包了……

  半夜醒来,推开房门又没见了傅霖儿踪影,沐云一声低骂,夺门而出策着马奔入夜色。

  这已经是这半个月来的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近郊的小客栈,半夜轮班的兄弟忽然一声吼:“傅家少爷不见了!”顿时闹得火把通天、人仰马翻,人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最后在屋顶找到了正在看星星的傅少爷,大伙脸都绿了……

  后面又闹了一次,沐云一人一马在外面转了个圈把傅霖儿捞了回来,傅少爷一脸郁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沐云骑在前面,一只手牵着后面傅霖儿的马,心里笑得得意:“我在你身上下的那些药粉能让你知道吗?”

  这回沐云在河边找到了傅霖儿,月白风清的,水面波光粼粼,傅少爷好风雅地站在河边打着水漂。

  沐云风一样地下马,满腔怒火还来不及宣泄,一只瘦削微凉的手就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傅霖儿的眼睛亮晶晶的,举着手中的石片冲她兴致勃勃地道:

  “喂,你会玩水漂吗?我们来比一比,输了的要对少爷我言听计从!”

  沐云一时愣了,脑子乱糟糟的,想说“我是来抓你回去的”,又想说“你这样赌不明摆着说我一定会输嘛”,可最后真正说出口的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我,我不会。”

  “真是笨蛋!”傅霖儿一个白眼鄙夷,把石片一把塞到沐云手里:“算了算了,少爷我教你,先说好,可不能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在傅霖儿的喋喋不休中,沐云已经莫名其妙地和这位师傅学起了打水漂。

  她怔怔地被他手把手教着,傅霖儿的指尖微凉,抵在她头顶的呼吸也是凉凉的,就连圈着她的怀抱都带着夜的清寒,沐云一时心神恍惚起来,她都记不起来这里的目的了,只觉得晕乎乎的,像坠在梦里一样。

  可惜这个梦,在下一瞬被无情惊醒。

  (三)

  傅霖儿寒症突发。

  手中的石头无力地跌落河中,傅霖儿俊秀的眉眼痛苦地皱在了一起,他浑身颤抖着,苍白着嘴唇:

  “冷,好冷,好冷啊……”

  沐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手足无措,她感觉到傅霖儿身上急剧降温,寒冷得像冰块一样,周遭散发着沁人的寒气。

  一个激灵,她猛地反应过来,想起奶娘交待过的,胡乱地往傅霖儿身上摸去:

  “药,药呢?你随身带的药呢?”

  傅霖儿冻得话都说不出了:“忘……忘在马车上……”

  “你,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在车上呢?”沐云又气又急,心里飞快地权衡起来,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一跺脚,咬咬牙,一把搂住了傅霖儿,倒吸一口冷气后,开始解自己和傅霖儿的外衣。

  傅霖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顾地贴近沐云的身体,拼命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

  沐云哆嗦着用外衣紧紧裹住两人的身体,一边对着傅霖儿的脖颈吹气,一边源源不断地将内力灌入他的体内,努力地让他暖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傅霖儿颤抖的身子渐渐平息下来,苍白的嘴唇也一点点恢复血色,沐云无力地软在傅霖儿怀里,闭眸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同骑一匹马,傅霖儿抓着缰绳环在沐云身后,又变回了一副纨绔无耻的嘴脸:

  “对于沐镖头这次趁人之危的行为,少爷我大方,就不和你计较了,也不要你负什么责,只不准将这件事说出去就行,到时可别毁了本少爷的清誉……”

  沐云累极,一句话也不想说,任这无耻之徒在耳边大放厥词。

  月光如水,一点点洒在两人身上,凉凉的夜风拂过脸颊,温柔无声,像极了另一个梦。

  镖队继续上路,傅霖儿依旧死性不改,要么跑到茶馆酒楼里飞金片,逼着店小二给他上什么雪玉骆驼;要么就拉着沐云上妓院,叫了一大帮莺莺燕燕扮男装围着沐云闹;昨儿个甚至还在一个大赌坊里故意出老千,砸人家的场子,沐云长鞭挥舞,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沐云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傅霖儿的聪明灵秀尽胡闹到了歪门邪道上,而她也越来越像他的贴身奶娘兼帮凶……

  最叫她气愤的是,傅霖儿“半夜散心”的毛病永远不改,并且药永远忘在马车上!

  他似乎对自己的性命一点也不在意,一想到傅霖儿可能寒症突发死在外面某个角落里,沐云就一阵心惊肉跳。她将药分成了两份,傅少爷那一份是没多指望他能乖乖带着了,只能她这个“奶娘”操心到底了。

  快两个月了镖队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完,忠叔忧心忡忡地叫沐云劝一下傅家少爷,沐云摸了摸颈间的玉璧,想着傅老爷的嘱托,重重叹了口气。

  她想,她是要和傅霖儿好好谈一谈了。

  (四)

  沐云很严肃很认真地站在河边讲道理,傅霖儿很兴奋很欢快地站在河里捞鱼。

  对,就是捞鱼,鞋袜尽除,挽起裤脚,毫不怜惜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衣裳,兴奋地欢快地在捞鱼。

  沐云终于忍无可忍:

  “傅霖儿,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刚才说的话?”

  “什么?”傅少爷这才抬头,月光下沐云清秀的面庞带着十足的认真与倔强,双眸灼灼地逼向他。

  “你根本不会懂,这是我第一次接镖,我爹我娘我的师兄弟我们镖局上下多少人在看着我,我不能给他们丢脸不能砸了沐家镖局的招牌,你知不知道?”

  “你大少爷潇洒任性什么都不在乎,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当一回事,可我是真的真的每天都提心吊胆,我怕你半夜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发寒症,你大少爷脾气从来不带药,如果我也没有找到你,我真的怕有一天你会……”

  沐云说不下去了,咬紧嘴唇,红了眼眶,傅霖儿看着她眸中闪动的波光,似春水摇曳,不知怎么,心中莫名地一阵温柔。

  “况且,”沐云抚上颈间的玉璧,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傅霖儿开口道:“这根本不是一次简单的押镖,它关乎的,是一条人命!”

  沐云转身离开时,一直沉默的傅霖儿忽然哈哈大笑:

  “老头儿真是无聊,玩这种虚实把戏!”

  沐云蓦地停住脚步,身后傅霖儿的声音传来:

  “他叫你运往梅岭的,不是一批货物,而是一株叫做‘不归’的药草吧。”

  沐云身形一顿,倏然转身,月光下傅霖儿依旧站在河里,发丝沾着点点水珠,唇角上扬,挂着一贯没心没肺的笑。

  眼睛却是冷的,直直望着沐云,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五)

  傅老爷这趟镖,可谓是煞费苦心,护货是虚,护药是实。

  他将神株“不归草”封入玉中,郑重地交给沐云,嘱托她无论如何也要将其带到梅岭,交给慕容神医,让他救活一个人,一个在冰棺里睡了十年的人。

  神草“不归”,稀世珍宝,江湖上早有人惦记上了,扬言必取之。傅老爷为求万无一失,找到多家镖局,浩浩荡荡地运上数批货物,以掩人耳目,混淆焦点。

  此事极为隐秘,除了沐云,镖局其他人包括忠叔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护送的,其实是株稀世奇药“不归草”。

  马车上,沐云感慨道:“傅老爷心存善念,这次为了救故人之子,真是大费周章啊。”

  傅霖儿懒洋洋地倚着,嗤之以鼻:“什么故人之子,根本就是老头儿的私生子,少爷我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沐云一把捂住傅霖儿的嘴巴,大惊失色:“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呢!”

  傅霖儿挣开沐云,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

  沐云心下却活动开了,大户人家这种事也不算稀奇,怪不得傅霖儿一路上胡闹耽误……

  “就算是……你也不能咒他死啊,终归是条人命,你怎么也当怜惜一下啊。”

  “怜惜?”傅霖儿一声冷哼,摇着扇子,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没办法,少爷我就是没心没肺,没人宠,也不想去怜惜别人。”

  沐云急了:“谁说你没人宠,傅老爷多疼你啊,他临行前万般叮嘱我,这趟镖第一要护好的就是你,第二才是‘不归草’。”

  傅霖儿一声冷笑:“是啊是啊,老头儿最宝贝我了,从小到大生怕少爷我掉一根汗毛。”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沐云却一时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刚想说些什么,骏马长嘶,车外忠叔一声大吼:

  “不好,有人劫镖!”

  这一路镖局的兄弟们一直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摩拳擦掌着,却连只劫镖的鸟都没遇着,倒是被傅霖儿折腾得死去活来,一个个萎靡不振的,现在一听到劫镖,个个像打了鸡血活过来一样,操起家伙,眼泛精光——

  “哪呢,哪呢?”

  沐云挑开车帘,车外尘土飞扬,一群灰头土脸的土匪喊打喊杀地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一面灰不溜秋的旗子在中间摇摇晃晃的,沐云觉得眼前浮现出四个大大的字——乌合之众。

  她摇了摇头,同情地叹了口气。

  傅霖儿挤出脑袋好奇地向外张望,还没看出个什么名堂,便听到土匪堆里一声兴奋的尖叫:

  “好俊的相公!”几米开外的一匹大黄马上,扛着大刀的红衣女匪头,双眼开桃花地指着傅霖儿持续尖叫:

  “就是你了!我要把你抓回来做我的‘压寨夫人’!”

  沐云与整个镖队的嘴角同时抽了抽,那女匪头一挥大刀,豪情万丈道:

  “兄弟们听着,谁把这个俊相公抢过来,大王我重重有赏!”

  话未落音,已经有人向傅霖儿的马车扑了过来,沐云一鞭子抽上去,几声哀嚎划破长空,忠叔领着大伙喊声如雷地加入战局:

  “当爷爷们是吃素的呀!”

  镖匪大战,一触即发。

  沐云挥舞着长鞭,身轻如燕,利落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土匪。

  一片混乱打斗中,傅霖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马车沿上,叉着腰扇着扇子,唯恐天下不乱地观着战。

  沐云一个飞身至车前,一鞭子缠住一个要接近马车的小喽啰,素手一甩,回头冲傅霖儿喊道:

  “别添乱,快滚进马车!”

  傅某人笑得眼睛都开了花,指着沐云对那大黄马上虎视眈眈的女匪头隔空喊话:

  “女大王,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得先打赢我这便宜老婆,才能把少爷我抢走啊。”

  沐云鞭如疾风扫过一圈土匪,用余光瞪向傅霖儿咬牙切齿道:

  “傅霖儿,我前世欠了你的!”

  这恨极的话听在女匪头耳中却成了情意绵绵的情话,顿时惹得她醋意大生,大刀一拍马,双目喷火地向沐云直直冲来。

  看着那团逼近的彪悍红衣,沐云觉得额头上的青筋在跳……

  六)

  火光映着山洞,沐云虚弱地靠坐着,身上裹着从马车遗骸里捞出来的狐裘。

  她想,这不是老天爷在耍她,这一定是老天爷在考验她,考验她第一次接镖,古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还没自我开导完,傅霖儿捧着一堆野果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沐云看着那张笑脸,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什么话也不想说。

  如果不是这厮害人害己,唯恐天下不乱,害得马儿受惊,拉着车子狂奔,她也不会一边招架着力大如牛的女匪头,一边还要去追马车,追着追着到了崖边,最后弄得双双坠崖这么狗血悲剧……

  所幸老天有眼,此处地势独特,山崖本身不高,下边还有一片树木缓了缓,并没要了他们的命。

  但老天爷显然只有半只眼,她被害得骨折了,可天杀的傅霖儿居然毫发无伤!

  沐云欲哭无泪。

  不过叫她意外的是,傅霖儿帮她接骨时,又快又准,她还没来得及喊疼就接好了。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傅少爷得意洋洋:

  “少爷我天资聪颖,什么不会?”

  沐云没好气地别过头,但接下来的几天,傅霖儿的确叫她刮目相看。

  他把马车里能用的东西都搜罗出来了,每天在外面打水摘野果,还找了一些草药回来给沐云消肿,奇迹般地既没让她饿着也没让她冻着。

  沐云对这纨绔少爷的表现有些惊叹,傅少爷毫不谦虚:“少爷我深藏不露,有几斤几两能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瞧出来吗?”

  他还给她讲了自己从小到大称霸江南的各种趣事,逗得沐云笑个不停,指着傅霖儿直喊“纨绔子弟”。

  沐云还好奇地问到了那所谓“故人之子”的事,傅霖儿正给她敷着草药,头也不抬地淡淡道:“老头儿在外面风流一夜,和个卖酒女生的野种,开始还嫌弃着不肯要,六岁才给领进门,可惜是个不中事的,哪有少爷我富贵。”

  沐云听得唏嘘不已,皱眉轻捶了傅霖儿一下:“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刻薄呀。”

  傅霖儿眉眼一挑:“没办法,我这人就是没心没肺,没人宠,也不想去疼别人!”

  沐云一愣,再眨眼傅霖儿已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敲她额头:“你这个小瘸子还要少爷我伺候多久啊?”

  转眼又过去了几天,沐云开始急了:“忠叔他们怎么还没找来呢?”

  傅霖儿正吹着火折子生火,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沐云:“这样不挺好嘛,你个瘸子我个冰块,凑合凑合过着,与世隔绝自由自在的,什么也不用想,少爷我倒宁愿他们一辈子别找来呢。”

  沐云脸一红:“说什么胡话,这趟镖都还没运完呢,忠叔他们现在一定急得不行……”

  傅霖儿手下顿了顿,背对着沐云的脸第一次泛出了一丝苦笑,他望向洞口轻声自语着:“是啊,这趟镖还没完呢……”

  第二天,忠叔和镖队终于找来了,洞外阳光明媚,沐云又哭又笑地搂住忠叔。

  傅霖儿双手抱肩,懒洋洋地站在洞口,唇角微扬。

  临走前他忽然凑到沐云耳边,笑得不怀好意:“喂,小瘸子,我们搂也搂了,摸也摸了,该有的不该有的全有了,不如少爷我委屈点娶了你算了。”

  沐云不出他所料地脸红了,回头一声啐道:“胡说什么呢!”

  傅霖儿眉开眼笑的,笑着笑着正有些惆怅,沐家姑娘忽然回头拉了拉他的衣袖,一脸羞涩:

  “要不,等运完这趟镖,你上我家来提亲?”

  (七)

  镖队继续上路,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傅霖儿也安份的很,不出意外再走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到了。

  他们说好一起将“不归草”交给慕容神医,回到江南就准备大事。

  沐云掰着手指数得兴奋加羞涩,时不时抬头望望傅霖儿:“你真的要……你,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傅霖儿被瞅地一阵扶额:“江湖儿女都这么不拘小节吗?”

  镖队在十天后终于顺利到达了梅岭,这边忠叔带着大伙欢天喜地地交接好了货物,那边傅霖儿拉着沐云也欢天喜地地逛起了集市。

  恰逢当地的月老节,漫天的烟花,人人带着面具,笑语吟吟的少男少女,如云穿梭,一片喜庆热闹。

  傅霖儿入乡随俗地在一个小摊前买了根红线,细细地系在了自己和沐云的尾指上,笑眯眯地在沐云眼前晃了晃:

  “不拘小节的江湖姑娘,这样你放心了吧,省得老说少爷我骗你。”

  沐云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开了两朵红云,笑得傻呼呼的。

  “真是傻姑娘。”傅霖儿又好笑又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系了红线的两只手紧紧交握着,依旧微凉的指尖不再孑然,温柔得仿佛天长地久,从来如此。

  在挑面具的时候,有几位姑娘笑着将花枝掷到傅霖儿身上,沐云略知当地风俗,立下抿了嘴,一边把傅霖儿往身边拉近了点,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枝一点点踢开。

  正小心思着,耳边忽然传来了傅霖儿的哈哈大笑,沐云恼地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他一把拉住风一样地奔了起来。

  傅霖儿大笑着,拉着沐云肆无忌惮地飞奔着,像阵风穿过行人如织的夜市,沐云止不住兴奋地大叫,从未体验过的快感与刺激,夜风吹过他们的面颊、发丝,吹过他们最快活最无拘无束的心……

  屋顶上,精疲力竭的两人相依地躺着,看着满天星斗天南地北地聊着。

  沐云眨着黑白分明的秀眸:“明天你带我去找慕容神医,我把‘不归草’交给他就大功告成了,到时我们就一起回江南……你说,好不好?”

  傅霖儿含糊地应了一声,指着天上的星星语调不明地开口:

  “听说地上没了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如果有一天你个傻姑娘找不着少爷我了,就爬到屋顶上来看星星,最大最亮的一颗就是……”

  “不许胡说!”沐云一把捂住他的嘴:“才系过红线就想反悔吗?不管你去哪里我一定都能找到的!”

  笃定的眼神,认真的语气,傅霖儿怔怔地看着上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秀眸,一瞬间有什么重重地击中了心房,大片的哀伤痛楚汹涌而来,苦涩地溢满整个胸腔。

  如搁浅之鱼不能呼吸一样,他忽然一个翻身,压住了沐云,在她惊慌的眼神中,对准她嫣红的嘴唇狠狠欺了上去。

  昏天暗地,不管不顾的,饮鸩止渴,一场最后的挥霍。

  繁星朗月,恰是不寒不暖,照笙歌。

  第二天,沐云醒来时,人已身在客栈。

  傅霖儿不见踪影,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沐云颈间的玉璧——那株“不归草”。

  空落落的房间,只留下一纸书信,字迹带着她熟悉的清寒。

  “暮云归,暮云归,沐云啊沐云,你这名字当真取得好……”

  不像这世上最不吉利的一株药草。

  不归,不归。

  (八)

  许多真相外表似美丽至极的花,内里流动的却是最丑陋最肮脏的茎液,让人触目惊心。

  这趟镖,运货是虚,运药是虚,运他这个人和药才是实。

  六岁那年被领进傅家时,他满怀天真,还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虚实颠倒,不堪真相里,他才是那个被嫌弃的野种。

  他娘是个貌美的卖酒女,被傅老爷强要了,屈辱地生下了他。

  傅家对他们不闻不问,一直到他六岁那年,傅家才来人把他们找了回去。

  他以为触到了天堂,其实是踏进了地狱。

  傅老爷摸着他的脑袋,笑得慈祥又狰狞:“霖儿乖,只要忍一忍,忍一点点痛就能救哥哥了……”

  他所谓的“哥哥”便是那个在冰棺里躺了十年的人,傅家的大儿子,傅春香。

  他生来便患顽疾,一直命悬一线地用各种珍贵药材吊着,吊到十八岁病情突然恶化,一发不可收拾。

  傅老爷费尽心思找到了隐居梅岭阴山的慕容神医,这才查出傅春香的病是因为体内天生带出来的一种尸虫,一路追根溯源才知是傅夫人当年养胎时,发善心赈济灾民,误接触了瘟疫病人,染上了这种尸虫,并让它在胎体扎根下来。傅夫人亦受其折磨,身体虚弱,难产致死。

  慕容神医将傅春香置于一口千年冰棺内,冰封住了他体内的尸虫,并为其护住了心脉,让傅春香这样不生不死地沉睡了十年。

  傅家的这个儿子才是隐秘的“正主”,外人却并不知晓,只当傅老爷老来得子,只生了一个傅霖儿。

  当傅霖儿第一次被送到阴山,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时,他才知道原来口中的“亲爹”找来他这个野种的真正目的。

  千辛万苦找到了他,心肝宝贝地将他宠上天,不打他不骂他不敢伤他一根汗毛,不过是因为他体内流着的鲜血,为了他与傅春香那一脉相承的血缘——

  以血换血,以生换死,慕容神医当年说的八个字。

  他的噩梦,就此开始。

  他每一年都要被送到阴山一次,将滚热的鲜血换给傅春香,然后再将傅春香的顽疾一寸寸渡给他。

  冰棺十年,他的大哥全靠着他这个野种的血养着。

  他就像个器皿,为他大哥提供着健康的源源不断的鲜血,然后再吸引着他大哥体内的尸虫爬出来,爬到他这个同样美味的身体里。

  他不是天生体弱多病,六岁以前他很活泼健康,能下河捞鱼,能帮娘亲打酒,站在一群小伙伴里总是最神气最打眼。

  他只是承受了哥哥的病,那种深入骨髓、如影随形的寒症,一年一年地被引到他身上,他睁着大眼睛看着那种如鬼魅般的小虫一只只钻入他的皮肤里……

  谁也不会懂那种感觉,那种恶心、害怕、绝望的感觉,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深深地体会到的那种暗无天日,不能呼吸的感受……

  他每次换完血都会好一阵干呕,几天吃不下东西,梦中都是铺天盖地的尸虫。

  但回到家里,他又会笑眯眯地扑入娘亲怀中,向她撒娇,和她说一路的见闻,变回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傅霖儿。

  才六、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什么叫威胁了,这是他能保全娘亲的唯一方法。

  但有时半夜醒来他是真的又冷又痛,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些虫子在他身体里蠕动……

  他恨极了自己这个身体,这个动不动就突发寒症、冷入骨髓、肮脏、恶心、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的身体,他想过和娘亲逃走,可耳边时时响荡的都是那种如毒蛇般的声音:

  “你逃不掉的,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抓回来,到时就不止你一人生不如死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但他终究是不想死的,他不能想象那种没有知觉,冰冷冰冷地躺在地下,被尸虫一点点腐蚀掉的感觉……

  可这一天终是到来了。

  傅老爷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慕容神医口中的“不归草”,终于能彻底治好傅春香,让他永远摆脱寒症的纠缠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以生换死,他梦魇了多少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临时前傅老爷单独召他说:“霖儿,你放心地去吧,你娘我会好好善待的。”

  他知道,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怀着恐慌与不安上路了。

  从江南到梅岭,他的不归路。

  (九)

  抓着信纸天旋地转间,沐云颤栗着身子失声痛哭,汹涌的泪珠打湿了信纸的最后一句——

  我从来不信命,不信老天爷,但这次却不得不亲自走向老天爷为我安排好的命运……

  骑在马上飞奔着,沐云泪如雨下,她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这么害怕过,抓着缰绳的手颤抖着,尾指上的红线断了一半,伶仃地在风中飞扬。

  滚热的泪珠不停地溢出眼眶,痛彻心扉中却夹杂着微弱的庆幸,那日她在他身上下的药粉,如今成了她能找到他的唯一一丝希望!

  沐云泪流满面,一声声呼喊着,撕心裂肺:

  “霖儿,霖儿……”

  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一个个片段,那些当时在意或没在意的话语、细节,一下子全都涌进了脑海,彻底领悟明白过来,却明白得心如刀绞,不能呼吸。

  他一路胡闹耽误,嬉笑怒骂,有多少是为了掩饰心底深处对未知命运的恐慌不安?

  他半夜出去从不带药,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意,是不是根本就是想死在外面一了百了,彻底解脱?

  他在马车里一声冷笑:“是啊是啊,老头儿最宝贝我了,从小到大生怕少爷我掉一根汗毛。”当时听得奇怪,现在明白过来却是从手到脚一阵发凉,傅老爷宝贝的不是他,而是傅春香供血的器皿……

  山洞里他生着火说宁愿他们一辈子都别找来,那时他是不是欺骗自己也许真的可以这样逃避一辈子?她却不住提醒着这趟镖还没运完……

  他是响彻江南的小霸王,明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总说:“没办法,我这人就是没心没肺,没人宠,也不想去疼别人!”

  他对前路是多么抗拒多么害怕,她却一次次催他上路,一次次数着日子,无情地浇醒他,这是他的不归路,她不是在运镖,她是在一步一步逼着他踏入地狱啊……

  沐云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并不知道,在山洞里,傅霖儿曾取下她颈间的玉璧,凝视着她的睡颜,犹豫着是否要将它投入火中。

  她没猜错,他是真的想过自欺欺人地这么过一辈子。

  但举起的手到底放下了,傅老爷的手段他不是没见识过,失了这趟镖,沐云的下场可想而知,他也注定逃不脱。

  忠叔他们不是找不到这里,而是一直被他误导了方向,他想着能再躲一天便是一天。

  直到沐云开始着急不安,他才苦涩一笑,第二天便引来了忠叔他们。

  天大地大,他终究避无可避。

  (十)

  秋意渐浓,江南傅家惊发大事,傅老爷与傅夫人被困屋中,失火殉身。

  沐云与傅霖儿快马赶回。

  一路上沐云都紧紧搂着傅霖儿,生怕再度失去他。

  那日倘若她再晚一步,慕容神医的第一根针便要扎下去了……

  一赶回傅家,满面泪痕的奶娘便交给了傅霖儿一封遗书。

  傅霖儿一看完遗书就把自己锁在房中,任谁叫也不开门。

  沐云撞开门时,傅霖儿已哭成了一个泪人,身边展开着一张画。

  拙劣简单的画上,依稀是地狱的场景,年轻的妇人抱着阎王,浴火同归,旁边是个木架,神情痛苦的少年被锁在上面,深深缚住他的铁链却已被打开……

  这便是他不识字的娘亲留给他最后的“遗书”。

  苦了一世的卖酒女,全部的心思都为了孩子,本以为让他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却在他最后一次出门前,听到了他们父子的对话,知道了所有不堪的真相,天地瞬间坍塌……

  处心积虑,同归于尽,这是她能为她苦命的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沐云从没见傅霖儿哭过,即使再难受再痛苦,他也只是嘻嘻哈哈,不曾掉过一滴泪。

  但现在,他却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沐云跪在地上将他的头温柔按入怀中,大颗的泪珠无声滑落。

  像是感同身受他的一切痛楚,明白他积压了十年,一下宣泄出来的委屈、不甘、隐忍、愤恨、绝望……

  酸涩无比的心中却也溢满了莫大的喜悦,沐云流着泪不住喃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了……”

  屋里搂作一团的两人,哭得天昏地暗。

  (十一)

  号外号外!一把折扇,一张木桌,闹市中大力一拍:

  “话说这沐家镖局的小丫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啊,一路押镖可谓一番死缠烂打,历经重重磨难,感天动地,最终抱得傅家美人……”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围观群众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发现一个手握长鞭的身影危险逼近。

  长鞭一甩,一声河东狮吼:

  “傅霖儿,你说谁死缠烂打?还不快给老娘滚回家喝药!”

  说书先生木桌一翻,打开扇子护住脑袋撒腿狂奔,身后群众仰长脖子:

  “然后呢?然后呢?”

  那个左蹦右跳躲鞭子的身影扯着嗓子,遥遥传来一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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