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沧桑变迁,再多的繁华往事,再多的幽怨哀惋,都在清亮明丽的泉水中消融得干干净净,一路劳顿都在遭遇小桥,流水,古树,粉墙黛瓦的欣喜中欣然瓦解。 迷离的朦朦春雨中,我第一次看到宏村这头青牛静卧在青山绿水之间。清莹澄澈的湖水,翠色欲滴的山峦,氤氲雾气掩映下的白墙黑瓦,正仿佛从国画里带着墨香向你走来,一切都那么真切,又那么不真实。细雨中的湖面泛着微微的涟漪,洗出的一片片粉墙黛瓦都迷离恍惚起来,梦一样荡漾在你的心头,一时间思绪就已经缥缈逍遥了。这婆娑细雨是一位高妙的画家,轻泼慢洒,就勾勒出了一派薄雾轻烟的非常之美。惜别宏村时,雨停了,我又一次踱在南湖边。堤上高大的枫杨苍翠欲滴,垂柳枝叶婀娜,象临镜梳妆的少女,把秀发洒向湖面,几棵老树横在了水面上,依然枝繁叶茂,我忽然发现水中的宏村是如此清晰,如此完整。水天一色,远峰近宅,跌落湖中,加之树荫水深的相互作用,明暗协调,动静相宜,显得幽深、雅静。几只白色的鸭子蹲在湖中的块石上,如雕塑般寂静又安详。 盛夏的南湖红的、粉的、白的各色荷花争相怒放。荷花是精心培育的园林品种,多了些富贵雍容的气度,少了些乡村清新的气息,也没有想象中的满湖荷风,但微风吹来清香扑鼻,仍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南湖的倒影依旧美丽得无与伦比,远山、老宅、画桥以及桥上的人都跌入了如镜的湖面。湖上的石桥玲珑有致,尽情伸展它的曼妙身姿,漂亮的弧线恰到好处,使得平静的湖水有了生机流动。谁能想象这石桥竟然是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但的确是神来之笔,点睛之笔,盘活了整个南湖景色。七月荷叶田田,荷香袭人的南湖清新秀丽,当年走出南湖书院的学子是否也会为之心动,在这一刻,功名利禄的心思是否也会被放下?“以文家塾”的匾额两旁有一幅很美的楹联:“南峦环幽境,书声琅时云涌霞飞腾气势;湖波映秀色,桃源深处水流花放而文章。” 江南的秋天来得晚些,深秋南湖青翠的绿还没有褪尽,石桥边微红的红枫与泛黄的白杨才刚开始两两映衬。漫步湖边鹅卵石的小径,步移景异,秋天的宏村正用层次丰富的色彩展示着如诗如画的妩媚。飘满黄叶的湖面有点涩,粉墙黛瓦的倒影似乎也变得凝重了许多,虽说少了点明快,但依旧宁静、恬美。从塔川回到暮色四合的南湖边,秋雨开始密密地斜织着,湖边民居前的红灯笼亮起来了,如织的游客和画画的学生早已散去,只有担菜的农妇匆匆地走在湖边回家的路上,宏村上空升腾着缕缕轻烟,说不清是炊烟还是雨雾,而我心里也升腾着丝丝暖意,说不清是因为亲切还是感动。 宏村背有雷岗山耸峙,四周溪流环绕,几百年前的建村者先建水系后依水系而建村的前瞻,使它更多了水一样的灵性。水,既是宏村特有的标志,也使得宏村格外多了一分诗情、一丝画意,分外多了一种亲切,一份亲近。宏村的水浸润出了一个江南古村的宁静与淡泊,水柔无骨穿缀起一个古村800年的悠悠岁月,把沾满人间烟火的村子洗得那样的鲜莹莹水灵灵。宏村比西递更符合我们关于“桃花源”的想象,无论是谁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心之所属,都无法拒绝水环宏村的诱惑。 雅致的屋舍与水相互依存,互为风景,一动一静之间,散发出催眠般的美感,也使宏村兼具了徽派民居的规整严肃和江南水乡的婉约秀美。隔着村前宽阔的南湖水面看宏村,树影婆娑,掩映着粉墙黛瓦。那些错落有致的古老建筑,看上去比西递的矮小了许多,柔和了许多,没有了高耸和逼仄,没有了空间的局促和心里的压抑,多了几分祥和和宁静。老房子墙上的白粉早被岁月的风吹蚀,斑斑驳驳地脱落了,但在明丽的背景下少了历史的沉重。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些老房子不是建在那里的,而是长在那里的,它与环境是那么地和谐统一,与山水融为一体,山因湖而青,湖因山而媚,村庄应山湖相映而秀气逼人,恬淡清新。 徽州人构思村镇蓝图时最善于抓住山水作文章,布局时多重视周围环境,参考山形地脉,水域植被,或依山跨水,或枕山傍水,力求人工建筑和自然景观融为一体,居家环境静谧雅致,保持人与自然的天然和谐。它们或铺展于波光潋滟的大河之滨,或蛰伏于云遮雾绕的深山一隅,环境优雅,空气清新,视野缤纷。我相信徽州的每个村落都有自己性格和气质,宏村是温婉典雅的,西递是沧桑凝重的,而绩溪龙川是清秀澄明的……5000多个村庄那就该有5000多张不同韵味的面孔了。美国人花了1亿多从徽州搬了座荫余堂,但我始终怀疑脱离了徽州山水背景的建筑是否依然富有魅力和生命力。 叁 顺着流水潺潺的水圳我走进了清泉怀抱的村庄。宏村的小巷是地道的水巷,一半是石板路,一半是“牛肠”,浸润了水汽的水圳两旁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和羊齿植物,显得生机勃勃。游人都奔南湖和月沼去了,宏村的水巷很安静,两边没有西递那么多的高墙,目光延伸处总有缺口,让你看到大片的天空。走在宏村的水巷里,你会觉得分外轻松,你可以随时蹲下身去掬一把清泉,洗去一路的风尘和劳顿。 宏村的水圳七弯八拐地从一户人家走到另一户人家,最终把封闭的家家户户紧紧地系扎在一起。村里的水榭庭院很是让人心羡,宏村人在庭院里挖水池、搭水榭、叠假山,把水引入屋内,让清泉流过厅堂,营造出一个个清幽雅致的山水世界,怡情养性,据说,最多的时候水榭庭院式民居曾多达28处。承志堂的鱼塘厅小天井下就有一汪清泉,通过石栅栏水从一头潺潺流进,又从另一头匆匆流出,让人赏心悦目的几尾红鲤鱼悠闲地游来游去,坐在池畔的“美人靠”上,俯首观鱼,抬头望月,其乐无穷。潺潺的水声使得整个村落有了灵性,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狭窄的小街和发达的村落水系营造出了江南水乡才有的那份温柔和婉约。 眼前豁然开朗的便是月沼了。月沼周遭有最好的老房子,敬德堂,乐叙堂、培德堂都在月沼北侧高低错落依次排开,面积巨大的白色泛黄发暗的墙体,高处像句号的小窗,层叠的马头墙,还有老房子后面云雾缭绕的青山,所有的一切都很完美地跌落水中,在迷离的水面上荡漾。宏村女人们旁若无人地在池边洗着衣服和蔬菜,随着她们摔动的胳膊,月沼荡起了波纹,摇碎一池古老的倒影。站在水边虽然人来人往,但绝不噪杂,或许只是自己心静而已。 安坐在月沼边写生的学生是幸福的,他们不必如我们般来去匆匆。清晨,看着晨霭里老房子和自己的倒影慢慢地明亮起来;午间,看着天光云影共徘徊,或许可以倚着老墙小憩片刻;傍晚,看着夕阳把老房子身影拉长,给老房子染上一层神奇的温暖的光晕;午夜,看着满天星辉里在月沼里沉沉睡去,抑或是明月高悬,半圆的池中圆月摇曳。时间放慢了她匆匆的脚步,月沼是一个很适于怀旧的地方,似乎眼前的一切几百年来就没有变过,变化的只有日升日落,朝晖夕阴,四季轮回,过去那种精致、细腻、从容的悠雅生活,就在这些粉墙青瓦与亭阁水榭之间,虽然已不是那么真切,却仍然散发着一股朦胧、唯美的诱人气息,荡人心扉,让人迷醉。在宏村我买了一本《走进老房子》,扉页上有作者树人堂主人汪森强老人的题字:怀旧也是一种力量。 那个盛夏的早晨,我们在水巷里逆着水流随意地漫游,过了居善堂,过了碧园,就到西溪东岸边了。纵目望去,远处是云雾笼罩的山峰和田野,两条白茫茫的溪水在苍莽莽的山野间萦回而来,清澈的溪水汇合不久就陡然从坝上轰然跌落下来,溅起了满溪雪白的水花。我们童心起来了,几乎一路小跑地奔向溪滩,清凉的溪水渗透肌肤,溪滩里满是不规则的鹅卵石,赤脚走在上面很是硌脚,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趟着水,想起小时候可以赤脚在这样溪滩飞奔,不禁为自己的退化感慨万千。溪水哗哗地流着,初升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岸上古老的宏村,散发着来自历史深处古旧的气息。不知不觉中云雾散了,远山的青黛和田野翠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散发着勃勃的生命气息。只有我们,还有对岸石埠头洗衣的妇女和她嬉水的儿子,石碣头那份宁静和野趣让我们几乎不忍心走了。 肆 环顾四周,被水包裹起来的宏村,真的“风水”好得不得了,到处是无边的田野风光和羡煞人的清泉。 际泗桥上南望,稻田是碧绿的,溪水是暗绿的,加上云雾中的远山,一派雨后美丽的皖南乡村风光。溪边垂钓人们的鱼篓是空的,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鱼儿上钩,要的只是那份情调。宏际桥连着白果、红杨掩映的村口,西溪和羊栈溪在桥畔汇合了,水至清无色,但底有色,溪涧里沉淀了不少上游冲下来的白沙子,溪水呈现出白色和碧绿相间的斑斓。桥南的滚石坝,滚落的是清澈溪水,溅起的是美丽水花,哗哗的是悦耳水声。西溪两边尽管不是古旧民居,但也是粉墙黛瓦的徽州气质,在碧水绿树的映衬下很是协调和美丽。源民桥横跨羊栈溪,清浅的溪水从远方蜿蜒而来,羊栈岭若有若无在云雾里。 游走在中洲的村子里,我听到越来越大的水声,穿过桑树和菜地间的小路,豁然开朗,石碣头就在眼前,雨后的水势很大,滔滔溪水飞溅而下,颇有气势。沿着对岸的山脚,几栋老宅子依次排开,古老的宏村终于在我面前露出了半个脸。我在溪水边站立了良久,直到细雨再次飘落。溪水两边绿树和翠竹相合,远远的际村只露出了白色的一角。其实中洲也挺美的,农家院子里、屋前屋后的枣树和石榴结满了累累青果和红果,木槿纯白小花的花瓣上、花蕾里满是晶莹剔透的小水珠。 晚饭后我们安静地靠着宏际桥的石栏上,欣赏暮色如何慢慢吞没宏村。村里老人出来散步和纳凉了,孩子们快乐地在桥上追逐,桥下哗哗的溪水稀释了这份喧闹。暮色像灰色宣纸上的一滴墨,慢慢地、无声的晕开来,西溪的水面慢慢地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慢慢地由远而近,慢慢地上升蔓延,不知不觉中整个溪面都被雾气笼罩了。村口饭店和客栈昏黄的灯次第亮了起来了,倒影在水面上,透过雾气的光影愈发显得柔软和朦胧。 晚上九点半我再一次站到宏际桥上,黑夜中的宏村恢复了他安静安宁的本色。真的没想到宏村的夏夜黑得那么快,静的那么早,屈指可数的几盏灯似乎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了,是那样地无助和无力。我在桥头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听着轰鸣的溪水声,一边和汪姓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宏村,聊着西递,聊着黟县,聊着徽州。就这样吃着、聊着,宏村夜更深了,更浓了,更安静了,滚石坝的水声更大了。整整一个晚上我耳边似乎都响着若有若无的哗哗溪水声,我似乎是枕着水睡着了。其实我的枕头真的离溪水不足十米,宏村饭店就紧贴在西溪水边。 伍 每一缕呼吸都缠绕着水的歌吟,一个水做的宏村如婷婷夏荷般绽放出悠悠岁月的芬芳。水的阴柔,水的明丽,水的幽婉,烟雨一样朦胧着这个千年古村。村口红杨与白果已经平静地生长了400年了,树冠形如巨伞,黄绿淡绿青绿翠绿墨绿的叶簇拥其间,依然充满着无限生机和魅力。钟鸣鼎食之家,寒门鸠户之舍,任谁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最绚烂的也会归于沉寂。繁华与平静,哪一种更有能穿透时空的力量? 那一个暮春的傍晚,当我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南湖上收回,我忽然发现身后,南湖大堤外的小溪边,一丛丛黄色的小花正在怒放,那是一种叫蒲儿根的野花,溪水两边密密的都是,花蕾里储满了晶莹的雨水。人们的眼光都被秀丽的南湖吸走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灿烂的野花。我在一丛蒲儿根旁默然良久,或许野花根本就不在乎你,时令一到就灿烂怒放,它不是为了你而存在,它就在那儿。宏村也就在那儿,它并不为你我的赞叹而动,也不为你我的指责而动,它就在那里,而我们,包括宏村居民都不过是匆匆过客。 那一个盛夏的中午,当我走过画桥、穿过村口高大的白杨树林,站在际泗桥上,宏村便无迹可寻了,村外是碧绿整齐的田畦和潺潺清澈的西溪水。站在奇墅湖边最次回望,黄堆山、际泗桥、郁郁葱葱的绿树林完美地倒影在清澈的溪水里,南湖、月沼、粉墙黛瓦的宏村了无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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