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丛刊》要出一辑郑板桥的专号,编辑同志约我写一篇谈郑板桥的文章。不言而喻,《书法丛刊》里的文章,当然是要谈郑板桥的书法。但我的腔子里所装的郑板桥先生,却是一大堆敬佩、喜爱、惊叹、凄凉的情感。一个盛满各种调料的大水桶,钻一个小孔,水就不管人的要求,酸甜苦辣一齐往外流了。 我在十几岁时,刚刚懂得在书摊上买书,看见一小套影印的《郑板桥集》,底本是写刻的木板本,作者手写的部分,笔致生动,有如手迹,还有一些印章,也很像钤印上的,在我当时的眼光中,竟自是一套名家的字帖和印谱。回来细念,诗,不懂的不少;词,不懂句读,自然不懂的最多。读到《道情》,就觉得像作者亲口唱给我听似的,不论内容是什么,凭空就像有一种感情,从作者口中传入我的心中,十几岁的孩子,没经历过社会上的机谋变诈,但在祖父去世后,孤儿寡母的凄凉生活,也有许多体会。虽与《道情》所唱,并不密合,不知什么缘故,曲中的感情,竟自和我的幼小心灵融为一体。及至读到《家书》,真有几次偷偷地掉下泪来。我在祖父病中,家塾已经解散,只在邻巷亲戚的家塾中附学,祖父去世后,更只有在另一家家塾中附学。我深尝附学学生的滋味。《家书》中所写家塾主人对附学生童的体贴,例如看到生童没钱买川连纸做仿字本,要买了在'无意中'给他们。这'无意中'三字,有多么精深巨大的意义啊!我稍稍长大些,又看了许多笔记书中所谈先生关心民间疾苦的事,和作县令时的许多政绩,但他最后还是为擅自放赈,被罢免了官职。前些年,有一位同志谈起郑板桥和曹雪芹,他都用四个字概括他们的人格和作品,就是'人道主义',在当时哪里敢公开地说,更无论涉及板桥的清官问题了。 及至我念书多些了,拿起《板桥集》再念,仍然是那么新鲜有味。有人问我:'你那样爱读这个集子,它的好处在哪里?'我的回答是'我懂得',这时的懂得,就不只是断句和典故的问题了。对这位不值得多谈的朋友,这三个字也就够了,他若有脑子,就自己想去吧!又有朋友评论板桥的诗词,多说'未免俗气',我也用'我懂得'一字说明我的看法。 平心而论,板桥的中年精楷,笔力坚卓,章法联贯,在毫不吃力之中,自然地、轻松地收到清新而严肃的效果。拿来和当时张照以下诸名家相比,不但毫无逊色,还让观者看到处处是出自碑帖的,但谁也指不出哪笔是出于哪种碑帖。乾隆时的书家,世称'成刘翁铁',成王的刀斩斧齐,不像写楷书,而像笔笔向观者'示威';刘墉的疲惫骄蹇,专摹翻板阁帖,像患风瘫的病人,至少需要两人搀扶走路,如一撒手,便会瘫坐在地上。翁方纲专摹翻板《化度寺碑》,他把真唐石本鉴定为宋翻本,把宋翻本认为才是真唐石。这还不算,他有论书法的有名诗句说'浑朴常居用笔先',真不知笔没落纸,怎样已经事先就浑朴了呢?所以翁的楷书,每一笔都不见毫锋,浑头浑脑,直接看去,都像用腊纸描摹的宋翻《化度寺碑》,如以这些位书家为标准,板桥当然不及格了。 我曾作过一些《论书绝句》,曾说:'刻舟求剑翁北平,我所不解刘诸城。'又说:'坦白胸襟品最高,神寒骨重墨萧寥。朱文印小人千古,二十年前旧板桥。'任何人对任何事物的评论,都不可能毫无主观的爱憎在内。但客观情况究竟摆在那里,所评的恰当与否,尽管对半开、四六开、三七开、二八开、一九开,究竟还有评论者的正确部分在。我的《论书绝句》被一位老朋友看到,写信说我的议论'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话很委婉,实际是说我有些哗众取宠,也就是说板桥的书法不宜压过翁刘,我当然敬领教言。今天又提出来,只是述说有过那么几句拙诗罢了! 二百数十年来,人无论男女,年无论老幼,地无论南北,今更推而广之,国无论东西,而不知郑板桥先生之名者,未之有也。先生之书,结体精严,笔力凝重,而运用出之自然,点画不取矫饰,平视其并时名家,盖未见骨重神寒如先生者焉。 先生尝取刘宾客诗句刻为小印,文曰:'二十年前旧板桥'。觉韩信之赏淮阴少年,李广之诛灞陵醉尉,甚至项羽之喻衣锦昼行,俱不及钤此小印时之躁释矜平者也。 还有一事,也是袁子才误传的。《随园诗话》卷六有一条云:'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又云:'童二树亦重青滕,题青藤小像云:'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其后有几家的笔记都沿袭了这个说法。今天我们看到了若干板桥书画上的印章,只有'青藤门下牛马走'一印。'牛马走'是司马迁自己的谦称,他既承袭父亲的职业,作了太史令,仍自谦说只是太史衙门中的一名走卒,板桥自称是徐青藤门下的走卒,是活用典故,童钰诗句,因为这个七言句中,实在无法嵌入'牛马走'三字。而袁氏即据此诗句,说板桥刻了这样词句的印章,可说是未达一间。对于以上二事,我个人的看法是:板桥一向自爱,但这次由于爱才心切,主动地对'文学权威'、翰林出身的袁子才作了词不达意的一首诗,落得了'诗非所长',又被自负博学的袁子才误解'牛马走'为'走狗',这就不能不说板桥也有咎由自取之处了。袁子才的诗文,我们不能不钦佩,他的处世方法,也不能说'门槛不精'。他对两江总督尹继善,极尽巴结之能事,但尹氏诗中自注说'子才非请不到',两相比较,郑公就不免天真多于世故了。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七日 觉得不错,请在下方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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