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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

 王浩然 2017-08-22

新兵葛广辉的胆子是出了名的大,连长汪涛为了考验他,让他当了全团最先登机的新兵。老兵们如平常出门般背伞跳下,葛广辉却吓得脸色苍白,试了几试最终还是跟着飞机原路返回。从此,葛广辉再也没说过自己胆子大。

没错,这里是伞兵部队。

葛广辉第二次跳伞是半年以后。四百米低空,两次铃声响过,绿灯亮起,新兵们齐刷刷头顶前排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舱门打开,一股醒脑的气流灌入,带头的两个老兵回头摆了个胜利的手势,依次跳下。

汪涛从上到下摸了第一名新兵一把,单这一摸就将生命攸关的14个重点检查完毕。汪涛竖起拇指示意跳,新兵犹豫了一下,撑住机舱内壁不再动作。汪涛大喊:“跳!”新兵咬破了下嘴唇还是没有动静,汪涛伸手摘掉挂在开伞索上的弹簧,示意这名新兵滚到一旁去。

毕竟是第一次,前几名新兵都打了退堂鼓,葛广辉看着连长期望的眼神,没错,是期望!他顶着烈风把心一横慢慢将双手扒在机舱外侧,汪涛惊喜地竖起拇指,葛广辉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闭上眼一头栽了下去,只听“哒”一声,葛广辉下意识地缩紧身体,绝对的自由落体运动分离着他的内脏和身体,两秒钟过后头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葛广辉瞬间被拉高数十米。

随后速度慢了下来,仿佛上空有无限力量在拉着自己一点点向下放一般充满安全感,很是舒服。葛广辉睁开眼看向上空,将近八十平米的伞正带着自己飘在半空,远走的飞机还有零星的人跳下,葛广辉看向苍茫大地,禁不住高声喊了几嗓子,来宣泄此刻内心的痛快。

回到营区,汪涛对这帮新兵发了火:“知道飞机起飞一次的成本是多少吗?知道在空中腻歪一秒地面要差几公里吗?把你们投入战区,十公里落一个,你们这和直接投胎有什么区别!跑完十公里越野再来见我!那谁,葛广辉出列,你不用跑!”

因为这次跳伞,汪涛对葛广辉刮目相看,也是为了激励其他的新兵,葛广辉直接被编入了正式战斗组,成为了能跟老兵平起平坐的新兵。为此他免不了有些小小得意,老兵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小子,部队强中自有强中手,莫说你还不会开手跳伞不能跟我们比,你该听说过咱军区的蒲公英大队吧?那里面的人高到万米低到一个楼顶,人家都能成功着陆并作战!”

“那不是自杀吗?”葛广辉道。“不经过死亡,怎么敢叫伞兵中的特种兵呢!”老兵说。

葛广辉找到汪涛,提出想进蒲公英部队,汪涛摸着他的脑袋说道:“呵呵,洗洗睡吧。”

千米高空,老兵们靠着舱壁闭目养神,葛广辉熬不住了,问:“飞机到底要把咱们带到哪儿?去干什么?”老兵说:“上了飞机就随缘,离了舱就由命,别管是福还是劫。”葛广辉在心里骂了一句,闭了嘴。

不一会儿,汪涛走出驾驶室宣布命令:“跳伞后根据地图到达指定地点,限期两天。”原来是训练科目,葛广辉心里有了底。

此时,铃声响毕,绿灯随后亮起,老兵们鱼贯而出,轮到最后的葛广辉,汪涛习惯性地摸了一把他的后背,刚碰到他的身体便愣住了。葛广辉谄媚地一笑:“连长,给我一次表现的机会吧!”汪涛大怒:“你开什么玩笑!滚后面去,不许……”话音未完跳伞时间到了,葛广辉不由分说地跳了下去,上空传来汪涛海啸般的怒吼:“小子,你找死!”

葛广辉看着下面陆续撑开的伞和无限山脉,心里默念着1、2、3……读秒到5时,伸手去拉开伞绳,出人意料的是伞却没有打开。葛广辉慌了神,又使劲拽了拽,伞面还是没反应,地面正急速向自己迎来,葛广辉甚至凌空看到了不久后自己摔成碎肉的场景。

急速跌落间,正在缓缓下降的老兵看着葛广辉炸弹般砸向山体,急忙对他比画双手交叉反关节拽拉动作,葛广辉像是溺水人抓住最后救生草般,双手攥住伞索在生命尽头处猛力一拉,人却砸进参天树木间,打落不少树叶枯枝。葛广辉缩着身体感觉树枝如刀处处划伤自己,却没能起到缓冲作用,顿时身未摔碎心已死,事到如今回天乏力了。堪堪这时伞刚打开,大面积的伞面还没完全张开便挂在耸天树顶之上,算是救了葛广辉的命。

葛广辉挂在林中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着老兵娴熟操控着方向在上空飘过,不一会儿全部来到他身下,张开一顶没收起的伞做救生垫。一名老兵爬上树干用伞兵刀割断绳子,葛广辉喊着跌进伞中,瘫躺着看着老兵们和一草一木,仿佛有了重生的感觉。

“啪!”带队老兵二话没说就是一记响亮耳光:“你不要命了!开手跳伞?你会开手跳伞吗?连长说了,你要死了给你收尸,你要还活着,命令我必须揍你一顿!”

强制跳伞相对应的是开手跳伞,即伞兵离舱后自主开伞,这种开伞方式的机动性要比前者强百倍,毕竟下降两秒开伞和下降数秒后再开伞落地的时间肯定不一样。因为受空气阻力风力和经验的影响,开手跳伞只有老兵才能玩得转。这次训练本想让葛广辉强制开伞的,但倔强的他没有把弹簧挂在钢索上,本以为不就是在空中拉一下开伞绳吗,结果才发现不是这么简单,还差点搭上一条命。

出乎意料地,训练结束后汪涛并没有再打骂葛广辉,而是淡淡问他一句:“没吓死吧?以后还敢跳吗?”葛广辉吃不透连长的意思,大着胆子说:“我就想表现一下,争取能进蒲公英大队……只要您不拦着,我还想跳……”

事后,汪涛专门去跟团长汇报这事:“这新兵有冲劲有荣誉心,是个好苗子。”团长说:“那就再观察他一段时间,如果真是那块料,可以申请上级下来考核他。”

这一观察就是将近一年,那年西南部发生重大综合性灾难,地震、洪灾、泥石流接踵而来,切断了所有的陆地通道,受灾山区刹那间成为了孤岛。为了第一时间救人和确定地面方位,救灾办公室决定派出伞兵空降山区,先行施救。

灾区山脉海拔五千米,常年大雾弥漫,在地面资料空白的情况下强行跳伞,伞兵部队毫不犹豫地派出了蒲公英大队。那是葛广辉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英雄们,英雄们也没让他失望,飞机起飞后很快发来部分地面信息,召唤大量伞兵索骥进入。

葛广辉被编入150人的先遣部队里,师长开会告诉他们:“飞机不会低空进入,因为低区山体复杂,气候寒冷并且有雾,飞机容易结冰,一旦强行开舱会面临飞机解体危险。你们跳伞的高度是五千米,状态是气温低、风力大的缺氧环境,所以要求你们一定要快速下降,降到山中等看清地面时自主开伞。你们的任务是将里面的灾情原原本本传达出来,明白了没?”师长下达完命令后,换了一副口气:“我知道这样跳伞很危险,不过想想蒲公英先驱者,他们能成功,你们一定也可以!”说这句话时,师长的神情明显凝重了很多,轻描淡写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者听者大家心知肚明。

飞机刻不容缓地起飞,葛广辉坐在战友中间一同沉默不语。葛广辉看向舱外,灰雾之间埋有狰狞的黑影,那就是群山了。熟悉的铃声响起,葛广辉戴上头盔面罩,顶着前面战友的后背站好,舱门打开,第一名跳下。队伍开始缓缓前进,指挥官对葛广辉竖起拇指,葛广辉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缩成婴儿状跳出机舱,极寒气温和低气压令他胸口发痛,葛广辉强忍不适凌空坠落进雾中,陡峭山峰在两旁划过,如果没有先遣队员的方位指示,一进雾中便是山峰,连开伞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直接摔死在山巅。

葛广辉睁大眼睛努力看着下方,只是雾气实在太重能见度不高,他用下落时间估算了下地面距离,决定强行开伞。“砰!”一朵圆形伞在群山间张开,吊着葛广辉缓缓在雾中静默下降。速度一旦慢下来他才发现山间风不比上面小,方向舵很难操控,葛广辉费尽全力也没扛过灾难级风力,风把降落伞吹偏挂在一处悬崖上,下面隐约就是他梦想中的陆地。

葛广辉孤零零地吊在半空,有两条路可走:第一、等待战友前来营救,第二、弄断伞绳跳下去完成任务。看着地面犹豫了很久,葛广辉摸出伞兵刀割断伞绳,“扑通”摔下数米,然后,他抱着腿满地打滚,挣扎着靠在崖壁打开急救包将骨折处包扎好,捡起一根树枝做拐杖,蹒跚地走向自己的任务区域。测量面积,拍下现场照片,一同用无线波传出深山,这是他的任务。

山落村道本来就难走,加之残垣断壁,葛广辉瘸着刚断的腿走得很艰难。150人散在山间如同150滴雨滴入山中一样,葛广辉站在废墟高处拍了几张照片,标好方位传送完毕,穷目四周,没有一个战友的身影。他坐下解开被血浸透的绷带,重新换了一副,剧烈的痛感令他不由自主“哎哟”了一声,不远处传来同样的声音,葛广辉抬头看去,没有可以产生回音的构造,也就是说,那边有人!

葛广辉几乎是用一条腿跑过去的,丢掉树枝拼命扒着土石,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躺在石堆间。

葛广辉兴奋地喊:“我是来救你的,老乡你能听到吗?”老乡又是一声痛苦的“哎哟”,葛广辉赶忙把老乡身上的石块拿开,又为他灌了几口水,老乡说腿疼,葛广辉早就注意到他的腿被砸断了,连声安慰他说:“没大碍,只是破了一点皮。”说着,他使出吃奶的劲背起老乡,只是树枝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葛广辉和老乡重重摔了一跤。

老乡痛得大骂葛广辉没能耐就别来害人,葛广辉忍住痛扒拉出一根带水泥的钢筋,重新背起老乡蹒跚来到安全地带将他安置好,翻了翻急救包绷带已用完,葛广辉解开自己腿上的绷带帮老乡扎好,放下水和食物,然后向远方走去,老乡虚弱地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这个当兵的腿跟自己一样,也是断的。

葛广辉咬牙爬上一座幸存半壁的楼顶,俯瞰拍照,标出方位。外面正在打通陆道,里面一张张照片传出,救灾组正根据这些照片量身制定营救方案,一旦打通要道,可以立刻实施最佳营救行动。看着照片传送完毕,葛广辉心里踏实了不少。就在他收好仪器准备下楼时,一场余震突发而至,老乡眼睁睁地看着那名救了自己的伤兵瞬间淹没在钢筋水泥之中,除了腾起的灰尘,再也没了他的动静。

“啊!”老乡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当把葛广辉从乱石堆里扒出来时,鲜血混着泥土已在他的身上凝固,战友们合力将他蜷缩的身体拉开,发现死死抱在怀里的,是已经停止工作的仪器。

汪涛在废墟间找到蒲公英大队,跟领队人谈了很久。

殡仪馆告别仪式上,蒲公英大队长现场为躺着的葛广辉举行入队仪式,随后亲手为葛广辉穿上蒲公英伞兵装,佩戴好蒲公英臂章。成为蒲公英的葛广辉慢慢进入火炉。

期间一名瘸腿的老乡拄着拐杖,一寸寸挪到殡仪馆,送上一副字体很是稚嫩,根本算不上挽联的挽联:你是一个伞兵,你是我们的保护神;你是一个伤兵,你的身体,却是我们的钢铁长城。

老乡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上过几年学,这些话是我一字一字琢磨出来的,不知写得对不对。”首长接过挽联,一字一顿地回答他:“这是对我们最高的评价。”

这副挽联首长没让烧,至今摆放在部队的荣誉室内,成为金灿奖章之间一道别样的风景,甚是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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