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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淡如《爱上红楼梦》:不是冤家不聚头

 老鄧子 2017-08-24

01


不是冤家不聚头:黛玉忙着对宝玉生气,试探他的真心;宝玉忙着对黛玉赔罪,表示他的在乎——这么几来几往,宝玉已经忙不可支,偏偏两人之间,可以拿来吵嘴的事端层出不穷。


这天,元春打发夏太监出宫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清虚观,打三天的“平安醮”,为家人祈福,唱戏供奉,要贾珍带领着贾姓子孙跪拜礼佛。又要太监将送给众姐妹的端午节礼物,一并带了出来。袭人代宝玉收了两柄宫扇、二串红麝香珠、二端凤尾罗、一领芙蓉簟。宝玉见了新的玩意儿,喜不自胜,又不知黛玉有没有,问袭人:“别人可都收到一样的东西?”


心细如发的袭人,早将各人收到的东西打听得一清二楚,说:“老太太多了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各多了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其他姐妹们,只有宫扇和香珠,其他都没有。”


宝玉心下狐疑,问:“怎么我和林姑娘的不一样?是不是给错了?”


“条子里写得一清二楚,怎么会错?”


袭人倒是猜着了贾妃的意思,只是不想多话,只叫他第二天别忘了入宫谢恩。宝玉心想,他有,黛玉没有,说不过去,忙拿了黛玉没有的东西,要紫鹃送到黛玉跟前给她选。正洗脸时,紫鹃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说:“姑娘自己也有,二爷留着吧。”


宝玉正准备往贾母那边请安,黛玉却进了他房里来。宝玉连忙迎上去,笑问:“妹妹,你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黛玉笑也不笑,道:“我没福气消受!比不上宝姑娘戴金佩玉的,我们只不过是个草木般的人儿!担待不起!”


原来他的多此一举反而惹起黛玉的多心。论亲,宝钗没有她和贾家亲,为什么贾元春偏要送宝钗和宝玉一样的东西?这其中必有文章,她这么样的人,哪里不猜疑?宝玉愣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可是从未往深一层想。这回听黛玉这么说,怕她多心,急忙起誓道:“我心里若有什么金哪玉啊的念头,一定天诛地灭!”


黛玉看他忽然起这么重的誓,反觉不是,忙分辩道:“没事你又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


宝玉接口说:“我的心事也很难对你说清楚,不过,你要记着,我心里除了老太太和我爹娘外,第四个人,就是妹妹,再下来,便没有了。”


黛玉一听,心又宽了,但嘴里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在,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那是你多心,我可不是这种人。”正说着,见宝钗远远地从另一边走来,两人便闭口不说话;宝钗知道他们两人又在说悄悄话,只装作没看见他们。


宝钗到贾母这边请安,看见宝玉也在这里,这才跟宝玉打了第一声招呼。忽听宝玉对她说:“宝姐姐,让我瞧瞧你手上的香珠串儿。”


宝钗生得肌肤丰腴,一时竟褪不下来,偏偏宝玉又眼睁睁地瞧着她的臂膀,使她更急了。宝玉看着她雪白的手臂,心想:“这个膀子如果是长在林姑娘身上,将来或许还可以摸它一摸,长在她身上,我就没福气了。”当下看得两眼发直;顺着她的手,再看到她脸上,只见她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有一种妩媚风韵,不知不觉就看呆了。宝钗把香串褪下来给他,他竟忘了接过去。


这一幕情景,全给站在门槛那边的黛玉看在眼里。黛玉正咬着绢子笑呢。


宝钗听到笑声,回过头:“你禁不起风吹,为什么偏偏要站在风口里?”


黛玉笑说:“我刚从房里走到这边,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叫声,探头一瞧,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那雁在哪里?我也要瞧瞧!”


黛玉说:“可惜,我刚出来,他就‘呱啦’一声飞走了。”嘴里说着,顺手把绢子一甩,掷向宝玉的脸上。宝玉没注意她有这一招,猛然发出‘唉呀’一声叫。


“怎么了?”宝玉这才从绮想中回过神来。黛玉冷笑道:“对不住,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就比给她看,竟打到你脸上!”宝玉又是一阵哑口无言,只怕黛玉又生起气来,自己挨这么一下,倒是没关系。


“大家到清虚观看戏不?”


解围的是快步走进来的凤姐。说是贾母要亲自到清虚观拈香,要家里的小姐丫头们一律同行。到五月初一这一天,家里人都乘车前往清虚观,珠轿如云,黑压压地占了一路。丫头们很少出门,一出了大门,便如出了笼的鸟儿,吱吱喳喳,好不热闹。害荣府的管家周瑞老婆好不忙碌,走过来,走过去,要丫头们别吵:“姑娘们,这是街上,别叫人看笑话!”


到了清虚观门口,钟鼓齐鸣,法师执香披衣,率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凤姐正要上前搀扶贾母时,冷不防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撞了她满怀。凤姐扬手一个巴掌打过去,那小道士跌了个筋斗。凤姐气急败坏,大叫:“小野杂种,往哪里跑?”喊得小道士心慌,只想逃命,但凤姐率领下的众婆娘一听凤姐动气,早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喝道:“打,打,打……”小道士如入阎王殿,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直磕响头。


贾母听见喧嚷,问什么事,忙要人把那可怜的小东西叫到跟前,说:“小门小户里的孩子,也是人家父母疼大的,哪里见过这么多人的场面,若把他吓坏了,可就罪过。”


贾珍拉了孩子到贾母跟前,那孩子只知跪在地下乱颤。贾母令贾珍拉他起来,叫他不要怕,问他什么,他却还是吓得答不出来。贾母念了声阿弥陀佛,要贾珍带出去,给小道士一些钱买果子吃。


清虚观住持张道士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这皇亲国戚的祈福盛事,岂可怠慢?他笑盈盈地向贾母问安:“无量寿佛!老祖宗身体可康泰?这么久没向您府上请安,您的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


贾母要宝玉向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了宝玉,问好,说:“哥儿长得越来越有福气了!”


“他外头好,里头弱。”贾母说道,“都是他父亲逼他念书,把他的身子逼坏了。”


“我在好几个地方看过哥儿为人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呢。”又叹息道,“我看哥儿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跟当初国公爷一个样儿。”


忽而听人说起自己的丈夫,贾母忍不住涕泪满腮,哽咽道:“正是!我养的这些儿子、孙子,只有玉儿还像他爷爷!”


张道士在众人面前,将荣国公年轻时的英姿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说:“国公爷英年早逝,恐怕连大老爷、二老爷都不记得国公爷当年的模样儿!”接着,又将宝玉端详了一遍,笑道,“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前不久曾在一个人家里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好模样儿,又冰雪聪明,根基家当也配得过你们家,不知老太太是否有意为哥儿说亲?”


贾母婉转回绝:“只要是模样好,性格好,哪管她家当根基如何?只不过,上回有个和尚到家里来帮这孩子看相,说他命中不该早娶,等大一点儿再定吧。”


02


张道士说:“这倒是宁可信之的好。对了,今天哥儿难得来一趟,我们这里的道士们早听说哥儿有块通灵宝玉,可否传给我们见见世面?”


贾母便命宝玉摘下他的通灵宝玉,放在张道士端来的铺锦茶盘上。不一会儿,回来的盘子上满是珠翠金银。张道士说:“众人托小道的福,见识了这通灵宝物,实在稀罕,没什么可资谢意,便将各人配在身上的传道法器送给公子祈福。”


只见里头有金璜、玉块等物少说共有三五十件,贾母讶然道:“这礼万万不能收!”


张道士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收下,他们可要看不起我了!”


贾母只好命宝玉点收。宝玉找到了自己的通灵玉戴上后,随手在茶盘子里翻翻捡捡。贾母看到其中有个赤金麒麟,看来好生面熟,便挑了起来说:“这样东西,我好像看过。”


宝钗在一旁立即应道:“是史大妹妹有一个,只是比这个小一些。”


贾母这才想到。宝玉笑说:“怎么她到我们家这么多次,我却没看见她有这个东西?”探春也道:“宝姐姐真是有心,什么都记得。”


黛玉听了,却冷笑道:“她在别人的东西上,放的心还有限,偏在这人戴的东西上,最留心不过!”宝钗知道黛玉对自己有个金锁,恰巧和宝玉配成金玉良缘而耿耿于怀,却不同黛玉计较。


宝玉一知道湘云有同样的东西,便对那金麒麟别生好感。但怕有人说闲话,只好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揣在怀里。但黛玉还是看见了,直拿眼睛瞟着他。宝玉只好又将金麒麟掏了出来,对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好玩得很,我替你留着,以后穿了穗子替你戴上,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便不理他了。他哪里想得到,黛玉听见张道士要帮他说亲一事,心里又老大不舒服,一回去,竟然中了暑。宝玉到潇湘馆去探她,她偏拿张道士的话相讥,又把宝玉折腾了一番。


宝玉因张道士要为他说亲,害黛玉错怪他,于是向贾母说,张道士讨厌,再也不见张道士!不料黛玉却不懂他的心,两人相见,她偏连声道说,死了算了,以免阻拦了他的好姻缘。他一铆起性子来,活像头蛮牛,赌气摘下脖子上的通灵玉,咬牙往地下重重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把你摔碎了,什么事都没有!”


那块玉十分坚硬,被狠狠掼在地上后,竟毫发无损,文风不动地躺着。黛玉见他又发起疯来,早就哭得不成人样,说:“你干嘛砸那哑吧东西?要砸它,不如来砸我!”宝玉听了更气,又死劲地砸,非把它砸碎不可。


两人正闹着,紫鹃、雪雁都劝不动,小丫头们赶紧唤了袭人来。袭人一到,伸手抢下他的玉。宝玉怒斥:“我砸我的东西,关你们什么事?”


袭人知道他跟黛玉拌嘴已是常事,但气成这样,还是空前的,脸气青了,眼眉的样子也都变了样,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上前拉他的手,道:“你同妹妹拌嘴,也不用砸它!你若把它砸坏了,教妹妹心里怎么过得去?”


这话说到黛玉心坎上,黛玉哇的一声哭,刚刚喝的汤药,全吐出来。紫鹃忙拿绢子给她,说:“姑娘再生气也该保重,否则因而坏了身子,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一句话又说到宝玉心坎上,宝玉见黛玉一边哭,一边气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万分懊恼,实在不该跟她生气。宝玉一静,泪水不由得滴了满脸。袭人和紫鹃见主子们哭得如是伤心,也在鸦雀无声中轻轻啜泣。


老婆子们见宝玉和黛玉在潇湘馆里大吵大闹,已有人通风报信到贾母、王夫人那里去,惹得贾母和王夫人赶快进潇湘馆来瞧。贾母和王夫人来,看宝玉和黛玉两人已相对无言,悄然无事,只得把袭人、紫鹃两个大丫头叫来,将她们连说带骂,教训了一顿。


宝玉和黛玉却都没肯善罢干休,过了几天,两人谁也没说道歉,天天都无精打采,家里有人生日摆酒唱戏,两人都托病不去。贾母见他们两人这样,心下也猜出七八分来,同王夫人抱怨道:“我这老冤家,不知是哪世造的孽,偏遇着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有一天不教我操心!恐怕等我闭了眼、断了气,这两个冤家还要闹上天去!”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句话,让丫头们传到了怡红院,也传到了潇湘馆,黛玉和宝玉听了,都仿佛参禅般,将此话细细咀嚼,潸然泪下。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叹。闹到了端午,到底还是宝玉先上潇湘馆赔罪。


紫鹃一听便知是宝玉叫门,笑对黛玉说:“二爷想必是来赔不是了。”黛玉心喜,口里偏嚷:“不许开门!”紫鹃心头暗喜,径自开了门,笑道:“宝二爷,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宝玉一进门,料黛玉必在里头竖起耳朵听,大声说道:“一件小事,倒被你说成大事了!我好好的,为什么不来?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好了没?”


紫鹃悄悄说:“身上好了,只是心里还不舒服呢。”


宝玉跨进了内室,只见黛玉又伏在床上哭。宝玉开口便说:“妹妹,我知道你已经不生我气了,对不对?”黛玉不答,宝玉又说:“我们可别因一时拌嘴生分了,叫人家看笑话来劝我们。”又是好妹妹、好妹妹,一声一声,招魂似地叫。


黛玉说:“别来哄我!你就当我走了!”


宝玉笑道:“你要走去哪里?”


“我回家去!”


“那我就跟了你回去!”


“如果我死了呢?”


宝玉不假思索:“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一听到他又说了狠话,顿时将脸拉了下来,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这话告诉老祖宗!”


宝玉自知话说得又过分了,胀红了脸,低了头,不敢作声。黛玉两只眼睛瞪了他老半天,只叹了一口气,咬着牙,用手指在宝玉额头上戳了两下,哼了一声,说:“你这个……”


本来打算说,你这个狠心短命的东西!又怕说了这句玩笑话,不小心折了宝玉的寿,那自己岂不成了天大的罪人?心里忽有不祥之感,万一自己和宝玉的玩笑话都有神明听见,全成了真,该怎么办?原盼望与他厮守,地久天长,不怕他疯疯傻傻,嬉笑怒骂,但,眼前这一切是不是会待良辰美景一过,皆成断井残垣?昏昏茫茫想了一遭,她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手帕来擦眼泪。


宝玉也陪着她哭。哭了半晌,想想又心有未甘,笑着拉黛玉的手说:“我的五脏六腑都给你哭碎了,你还哭?我们出去走走……”


黛玉将手一摔,说:“不要拉拉扯扯!你已经这么大了,还这么涎皮赖脸的,不羞人么?”


一个是随口开出玩笑随风散,一个是事事放心上估量,他的一两有她的十斤重,教她怎好轻轻松松过重重难关?


“好了,好了!”两人都给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凤姐跑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天天担心你们两个,叫我来看看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过三天,一定欢欢喜喜了,看你们,手拉手哭成乌眼鸡,做什么?跟我到老太太那里去!”


03


“不是我,不是我!”那个仲夏,宝玉常从梦中惊醒过来。袭人问:“你怎么了?”他只是抚着胸口,答不上一句话来。他梦见了金钏儿,不是昔日爱和他开玩笑的金钏儿,而是投井后,浑身浮肿,睁着一双死鱼般不瞑目的金钏儿,冷冷地看他。似乎在说什么,在说:宝玉,你别害我!宝玉只觉整个人给她飘飘茫茫的眼神钉绑了,动弹不得,脖子上,冷汗涔涔。“梦见什么?告诉我?”袭人频频问。


告诉她有什么用呢?他明知她会怎么安慰他。她是个规矩里头的人,像一尾鱼缸里养的金鱼,再怎么优雅美丽,赏心悦目,却永远跳不脱那个缸子。他永远明白她要说什么,但她却看不到他的惶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宝玉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话儿,会惹来一条人命。


转眼是盛暑。这天,人像坐在火炉里似的,在贾母这儿,他看见宝钗脸上有汗珠,随口说宝钗像杨贵妃,体胖怯热,惹得宝钗大大地生气。但宝钗毕竟是宝钗,再生气也不随意骂人,只是抑压满腔怒火,冷笑了两声,说:“多谢你夸我像杨贵妃,只可惜没有一个好兄弟可以做杨国忠呢。”又把怒气发在一个捡错时间跟她开玩笑的丫头靛儿身上,使得宝玉大大的无趣。连黛玉想帮宝玉的腔,也被宝钗冷言冷语地嘲笑了一顿。宝钗平日人缘好、心胸宽大,但一逞起伶牙俐齿,也是无人能比的。不但不带脏字儿骂了人,还带历史掌故旁征博引。


凤姐又来插话:


“这么大热天,谁吃了生姜呢?”


众人不解其意。凤姐故作诧异道:“既然没有人吃生姜,为什么场面这么热辣辣的呢?”


宝钗也就不再同宝玉和黛玉两人斗嘴,一笑收场。


宝钗走后,黛玉还笑宝玉:“今天你可看见嘴巴比我厉害的人了吧?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心拙口劣,由你戏弄?”宝玉刚给宝钗取笑了一顿,已经忍气吞声,又见黛玉也来讥笑,更觉没趣,但怕黛玉多心,不敢顶嘴。这天午后,他干脆一个人从贾母那里出来,顶着大太阳,在大观园里闲逛。走进王夫人的院落,见几个丫头正在打盹儿,而丫头金钏儿正眯着眼帮睡午觉的王夫人捶腿,就踅过去逗金钏儿玩玩。


宝玉轻轻走到金钏儿跟前,悄悄地拉她的耳坠儿,便把本来半睡半醒的金钏儿给扯醒了。因旁边睡着王夫人,金钏儿怕吵醒了主子,抿嘴一笑,摆手要宝玉出去。宝玉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以和他说说笑笑的人,怎么肯走?走了几步,就恋恋不舍地踱回来,将自己的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往金钏儿口里送,金钏儿伸出舌头卷进去。


他有意寻她开心,悄悄上来拉住金钏儿的手:“我向我娘讨了你,放在我那里,如何?”


金钏儿也随口回答:“你没听过一句俗话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该你的,迟早也是你的’,你这么猴急干什么?我倒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环哥儿现在正和彩云在东边院子里说悄悄话儿呢,你赶快抓他们去!”


宝玉涎脸耍赖,拉着金钏儿的手不放,说:“我管他们做什么?我只要守着你!”话未说完,只见王夫人突然翻起身来,猛然打了金钏儿一个巴掌,骂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都给你教坏了!”


见母亲发这么大脾气,宝玉大吃一惊,急忙一溜烟逃走。金钏儿挨了火热的一巴掌,一声也不敢吭。王夫人甚少发脾气,这回却怎么也收不住;本来在打瞌睡的丫头们听见王夫人的咆哮,都吓醒了,跑进来看究竟。盛怒的王夫人唤进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马上把你妈叫进来,带你姐姐出去!”


金钏儿见事态严重,双膝跪下,苦苦求情:“我再也不敢造次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撵我出去!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回撵我出去,我是做不得人的!”


王夫人在气头上,哪里肯听?还是把金钏儿的母亲叫了来,带金钏儿走了。宝玉自讨了没趣,本以为母亲脾气一过便没事了,怎知母亲为一件寻常小事就要撵走金钏儿?他在大观园里晃荡,专挑没有人的地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蔷薇架下。赤日当空,满耳都是蝉鸣噪噪,园内蔷薇花正开得如火燎原,忽然间,有女孩子的哭声从蔷薇花下传来。宝玉悄悄地探过花丛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树下,手里拿着簪子在地上抠土,独自流泪。


宝玉心想:“难道这丫头也想学林妹妹葬花不成?那就是东施效颦了!”细看来,却不是,那个女孩子用簪子写了一地的“蔷”,将自己站着的地方团团围住。她还一点一画在写同样的字儿。宝玉痴痴地打量那个女孩儿,只知是大观园里十二个学戏的丫头之一——便是上回湘云说她长得像黛玉,而惹黛玉大大生气的那一个。她画“蔷”字做什么?宝玉呆呆看着,没有打扰她。


俄而一阵凉风吹来,飒飒飘落一阵豆大的雨。那女孩却浑然不觉,一径儿画“蔷”字,而宝玉看得可心疼了,忍不住出声:“你身上都淋湿了,别再写了!”


那女孩吓了一大跳,猛一抬头,只见枝叶繁茂中有个清秀的脸庞正对她说话。一下子没看清楚,以为是个丫头,便笑道:“多谢姐姐提醒!难道姐姐站在那里,有什么可遮雨的?”


宝玉闻言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冰凉,满身雨珠儿,一溜烟跑回怡红院去。正急着换干衣服,怡红院的门却紧紧地关了起来,把门拍得震山响,也没人来应。袭人正和几个丫头们关了门在里头玩水,嬉嬉笑笑正开心,因而没听见敲门声。但他中午被母亲一骂,心中本有一股郁闷之气没得发泄,这下子,更冒出无名火,大半天后,听得有人才姗姗开门,不分青红皂白,便把那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嘴里正骂着:“你们这些下流东西!亏我平日待你们好,你们便得意得连门也不开!”一低头,才知道踢的是袭人,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悔不当初,话没骂完,便忙着赔罪,道:“哎呀,我可不知道是你……踢到哪里了?”


袭人自进贾府以来,多面玲珑,从没受过主子的一句骂,这回,宝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踢她,她自然羞愤难当,但少不得也忍了脾气,说:“没,没……没踢着,你赶快换衣服去吧。”


04


宝玉一边更衣,一边还跟袭人陪笑脸道:“我长了这么大,今天是第一次生气踢人,没想到踢着了你……”袭人口里虽说是无碍,胸口可是疼得五脏翻涌,晚饭一点也没吃。半夜起身,咳个不停,把宝玉吵醒了,悄悄地拿着灯过来,想要安慰袭人,却见袭人咳出一口鲜血。袭人心里忖道,人说年少吐血,年寿不长,不觉心灰意冷,流下眼泪来。宝玉急得不得了,连忙要叫人烫黄酒、要丸药,也被袭人挡了:“你这一叫人,又要劳驾多少人来?只换得人家说我不懂事罢了。”第二天天亮,宝玉顾不得梳洗,亲自为袭人请医生去了。


转眼间已到端阳佳节了,但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不称心的事,使宝玉几日来精神溃溃散散,提不起劲儿来,连去王夫人那里同姐妹们喝酒也没了兴致。头顶上好像有群乌鸦鸣叫一般,每日醒来闷闷不乐,日日长吁短叹。夏日炎炎,潮湿的天色下,不时吹起一阵烫人的风,或偶尔便下起一阵狂雨,叫人怎么躲也措手不及。宝玉待在书房里,守着袭人,喂她汤药,以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他本想安静一下,但看在下人眼里,只觉他的性子变了,也把院里气氛弄得阴沉沉的,人人都不敢惹他。


惟有晴雯,天不怕地不怕。


这天她扇扇子时不小心失了手,将扇骨跌断,被宝玉看见,宝玉骂她蠢才,说了她几句,晴雯也不高兴:“二爷,你近来脾气可大得很,几天前,连袭人都踢了,今天,又换我惹到你,你要踢还是要打?只不过,从前我们不知弄坏了你多少玛瑙杯、玻璃缸,也没见你吭一声,怎么今天为了一把扇子,就对我说起教来?分明是看我们不顺眼了,想换一批新的……”


话未说完,宝玉已气得浑身乱颤。袭人看见了,又过来劝:“怎么,我闪开一会儿,又有事了?”


晴雯听见这话,又使晴雯找到把柄冷嘲热讽起来:“是呀姐姐,你当然早该来了,我们之间,只有你会服侍,我们都不会服侍。但既然你那么会服侍,怎么昨儿还会挨一脚呢?”


袭人固然气恼,但知晴雯是话中有话,她那个烈性,也惹不得,少不了忍她一些。但宝玉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便温言款语地想先支开晴雯,再安抚宝玉,于是说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吧,是我们的不对。”


“我们”两字,又让晴雯觉得好生刺耳,不知不觉间,深埋在肚子里的一缸子醋又打翻了,哼了一声,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不害臊,我倒替你们害臊!你们平日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瞒不过我的眼睛!”她目中冷光一闪,像一把利刃刺向袭人来:“我倒跟你说正经的,你现在跟我们一样,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怎么就称起‘我们’来?”


原来夜阑人静时袭人和宝玉间的男女情事,并非神不知鬼不觉。晴雯一阵抢白,羞得袭人一脸紫胀。宝玉恼羞成怒道:“明天我回太太去,打发你出去,你也不用生气了!”


袭人知宝玉不是开玩笑,便又来劝:“她一时糊涂,你和她计较什么?”


晴雯听宝玉说要撵她,一时伤心,索性尖牙利齿地闹了下去!宝玉吵着要马上回王夫人,将晴雯赶走。袭人提醒他,这一闹,太太必然起疑,再深想一层,万一晴雯口不择言自己也担待不了罪名,此事岂可外扬?登时跪在宝玉跟前求他不要撵晴雯。碧痕、秋纹、麝月等丫头,看事态严重,也一起跪在地上为姐妹求情。不久黛玉来了,看这副光景,笑道:“怎么大家哭成一团呢?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吵成一团?”


一句话说得宝玉和袭人都笑了。黛玉这才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偏偏众人都知道,对林姑娘不能说真话,面面相觑。偏偏黛玉今儿个心情不恶,拍着袭人的肩膀,笑问:“好嫂子,是不是你们两口子拌嘴了?何不让妹妹帮你们调停?”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经心的玩笑话又听得袭人心惊胆颤:“姑娘,你闹什么?我一个丫头,你怎么这样随便叫我呢?”


“我偏要拿你当嫂子看。”黛玉横眼看宝玉。宝玉是个沉不住气的,即刻说:“刚刚有人说闲话招骂,你现在又来开玩笑!”袭人忙正色道:“姑娘,我若有这个心,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黛玉笑道:“你若死了,我就为你哭死!”


说得宝玉扑哧一声笑了:“你如果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于是伸出两根指头来,抿嘴笑道:“这是你第二次说要做和尚了,我可会一直记得!”前日和黛玉拌嘴,他也说要做和尚的,黛玉倒将他说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他说话不经心,她却事事掂在心上,千回百转。


大观园里没有时间,吵嘴拌舌就是日子里的苦辣酸甜,没有了女孩子们的七嘴八舌,宝玉的日子还真难过。当晚又和薛蟠喝了酒,宝玉的心早宽了,早先和晴雯气得脸色发青的事情,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踉踉跄跄回怡红院时,见有个丫头躺在乘凉的榻子上睡觉,他便沿着榻子坐下来,推那人道:“夜里这样睡,会着凉的!”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再来招惹我!”原来是晴雯。


几分酒意,宝玉又回复了好脾气,说好说歹把她拉在身旁坐下,道:“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今天明明没什么事儿,你偏偏要闹得大家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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