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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琳《爱情国境线》

 牛牛18 2017-08-25
1
玛蒂娜早就醒来了,可是不想起床,今天是寒假的第一天,不用再急匆匆起来去教室上课。她把双臂枕在模后,望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几缕阳光,舒舒服服地想心事。
昨天的留学生结业典礼上,F大学汉语学院院长亲手将优秀学生的奖品交给了玛蒂娜,那是一本漂亮的精装本《现代汉语词典》,以表彰她两年半来的优良学业。此刻这本词典就在对面的书架上,玛蒂娜将视线移了过去。她想起来中国前家里人的那份担心,不由得笑出声来。对法国人来说,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中国的语言更难学的东西了,如果一个法国孩子说话时意思表达得不清楚,父母就会问:“你在跟我说中国话吗?”他们往往把一切稀里糊涂弄不懂的东西都说成是中国东西。玛蒂娜来中国后,一直在上海F大学学汉语,从汉语拼音开始,以后又像画画一般别别扭扭地学写汉字,凭着聪明和对中国文化的向往,如今的她不但能轻松地与中国人交谈,中国的电影电视剧也能看懂个大概,上街买东西,她还常操着“好便宜几钿啊?”“再𠼢点(便宜点)卖𠲎?”之类的方言跟上海人讨价还价。
床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抓过话筒,电话里“嘟”的一声,那是国际长途信号,她兴奋地大叫一声:“妈妈!”妈妈亲切的嗓音传了出来:“玛蒂娜,亲爱的,你圣诞节没有回来,元旦也没回来,现在放寒假了,你也结业了,该回法国啦。”
“好妈妈,我当然要回去的,可我想过完中国新年再回去,中国人过年很有意思,我想看看……”
“哦,中国人,中国人,我的女儿也快变成一个中国人了。”
“妈妈,你的女儿是一个喜欢中国的法国人,吻你和爸爸,再见啦!”玛蒂娜挂了电话,跳下床,光着脚跑进卫生间去梳洗。
吃早点时她把昨天在校门口买的《新民晚报》摊在桌子上,那上面说龙华公园附近有迎新年庙会。她把报纸上说的地点仔细地标在一张上海地图上,打算吃完早饭就骑自行车去看庙会。
门外走廊上有人在大声说笑,夹杂着什么东西扔在地上的响声,接着她的门被重重敲响了。
门外站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他看看她说:“嗨,我们今儿个刷墙,油漆门,你把门开着啊。”说完走到走廊另一头去拿工具了。
玛蒂娜猜想他一定不是上海人,上海人总是称呼她“小姐”。
那黑脸男人拿来几大张砂皮和一个油漆桶,他先用砂皮在门上使劲打着,乳黄色的木门立刻变得花一块白一块,男人粗糙的双手在门上来回摸着,连一个小砂粒都不放过,用砂皮打掉,然后开始用漆刷一下一下地上油漆。
“你是外地民工吧?”玛蒂娜问,她知道上海人把所有不会说上海话的人都称作“外地人”,来上海干活的农民叫“外地民工”。
“嗯哪,你怎个晓得,你洋人还能讲中国话啊?”男人停下手中的漆刷,“嘻嘻”一笑,又擤了下鼻子,随手往身上一擦。
玛蒂娜悄悄皱了皱眉,她注意到这个男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那件上衣是很廉价的化纤面料,却做成了西装样式,穿着西装干脏活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我不但知道你是外地民工,而且知道你汉语发音不标准,你把‘中国’(zhōngguó)发成了‘中国’(zhòng guō)。”玛蒂娜得意地纠正道。
“我们打工的不晓得什么标准不标准,只晓得干活、拿钱、吃饭、睡觉。”男人又笑了起来,露出发黄的牙齿。
玛蒂娜从不放弃任何与中国人交谈的机会以练习口语,可眼前这个男人的地方口音太重,她便少了跟他练口语的兴趣,再说还得去看庙会呢。
“你要用多少时间刷完?我马上要出去了。”玛蒂娜说。
“一会儿就完了,这是速干油漆,过半个钟头你关门好了,不碍事的。”男人说着加快了刷漆的频率。
“我不能再等半个小时,这样吧,待会你干完了替我锁门,这是钥匙。”玛蒂娜把钥匙递到男人跟前。
“啊哟乖乖,我怎好拿你的钥匙,你屋里没人,待会要少了东西找哪个赔啊?”男人像见了什么烫手的玩意儿跳开去。
“屋里有人还麻烦你吗?东西怎么会少了呢?”玛蒂娜不懂,在法国时,家里请了个做清洁活的女工,专请她在全家人都不在的时候来打扫,她可掌管着好大一串钥匙呢。
“你替我锁门后,把钥匙扔进楼下的信箱里,是三零五号,谢谢啦。”玛蒂娜不等他再推辞就把钥匙塞进他手里。她背起背包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贵龙,草头黄,宝贵的贵,一条龙的龙,”这个叫黄贵龙的男人攥着钥匙呆呆地回答。
“黄贵龙,我叫玛蒂娜,是法国人,冰箱里有饮料和吃的东西,你要是渴了饿了,自己吃吧,可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再见。”玛蒂娜像阵风似的跑下楼去。
黄贵龙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在公共汽车上脏衣服擦着上海人,翻你几下白眼算客气的,骂你个乡巴佬也是常有的事,不就因为上海人比乡下人有钱吗?可这洋人按理说比上海人更有钱,怎倒客气地让咱自个儿进屋拿吃的,还放心地把钥匙留下。该不是这洋妞跟咱玩把戏,躲在暗里看看咱乡下人怎么个偷她东西吧?想到这儿黄贵龙额角上渗出汗来,他趴在走廊的窗台向下望去,那个红衣金发的身影正蹬着自行车驶向学校大门,他松了一口气,没人在监视他。
整个白天,黄贵龙都在留学生楼三楼干活,他漆完了十几扇门,又用立邦漆刷了整条走廊的墙面,快完工时,他发现乳黄色的油漆还有剩余,于是决定将玛蒂娜的305号房门再漆一遍,漆得漂亮些,这洋妞头一回见面就信得过咱,咱也得对她够意思。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将几张旧报纸垫在门下,又漆了起来。
刷过两遍漆的房门漂亮得晃眼,黄贵龙欣赏了好一会儿,他将门半掩上,自己坐在门外的地上,打算歇会儿,等油漆不沾手了就走人。口袋里的烟早压扁了,他看看前后没人,悄悄点上一支抽着,包工头说过,哪个油漆工胆敢在干活时抽烟,马上就叫他滚蛋。他黄贵龙从苏北高邮乡下出来,没少费人情才找到眼下这份工,可不能丢了。抽完烟,肚子咕噜起来,中午那一大碗米饭加白菜早没影了,他想起玛蒂娜早上说过的话,便站起身脱下鞋子,悄悄走进屋子。
屋子里有种淡淡的香味,墙上贴着很多洋人的画片,他这会儿已经想不起来玛蒂娜长得什么样,看到写字台上有一张玛蒂娜和一对老夫妇的合影,大概是她的父母,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把她的脸记住了。
厨房里有个很大的冰箱,里面满满的,黄贵龙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些好吃的漂亮东西。虽说在上海打工,可上海那些大商厦大超市于他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没有钱,他挣的钱除了吃饭抽烟都寄回高邮老家,让母亲为他存起来将来娶媳妇;他也没有时间去逛一下大街,每天干十多个小时的活,每星期干七天,晚上回到工棚倒头就睡,只有在为工棚里同乡工友做饭时,他才去农贸市场买些最便宜的蔬菜。他打开一个精致的塑料盒,里面有块黄糊糊的东西,用手指刮了一点尝尝,原来是块黄油,他看到最下面一格里塞满了酸奶,那是他想了几回没舍得买来尝尝的东西,要一块六毛钱一盒呢。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起来,他挑了一盒草莓酸奶,他希望玛蒂娜不清楚冰箱里到底有多少酸奶,尽管是她叫他吃的,可他觉得一个男人吃女人的东西总有点掉价的意思。他用手指在酸奶盒上戳了个洞,仰起头来将酸奶倒入口中。酸奶的味道真好,甜甜的,酸酸的,他咂巴了好一阵嘴,看到有几滴酸奶滴在地上,习惯地伸出脚去擦掉,就像平日里吐了痰后那样,他发现鞋子脱在了门外,酸奶全擦在了那双臭袜子上。
玛蒂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学校,自行车在半道上坏了,找不到修车铺,只好半推半拉地走回来。
有个人正坐在留学生楼的台阶上等她,她认出他是早上的那个油漆工,她还记得他叫黄贵龙。黄贵龙依然称呼她“嗨”,伸手还给她钥匙。玛蒂娜说:“不是叫你扔在信箱里吗?难道你一直在等我?”
“我想等你回来看看房里东西少没少,要不我怎好安心走人?”
“难道有谁不信任你吗?”玛蒂娜被黄贵龙的认真劲儿逗乐了。
“你上去吧,我在下面等着,要没少什么东西,你就从窗口告我一下。”他本想说出吃了一盒酸奶的事,可最终没说出来。
玛蒂娜的房里亮起了灯,她很快从窗口探出身子,朝黄贵龙挥了挥手,黄贵龙如释重负,快步朝学校后面的工棚跑去,他真的饿极了。

2
玛蒂娜在车棚里蹲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修好她那辆自行车。本来她想再买一辆新车,可是过完中国新年就该回法国了,新车买来也用不了几天,再者寒假里学校人少,卖给别的留学生也不容易,于是她决定自己修车。
黄贵龙和一群民工走过车棚,今天他们在留学生楼七楼干活,他的目光和玛蒂娜一接触,立刻掉开去,装作不认识她。玛蒂娜却兴奋地大声喊他:“黄贵龙,你怎么样?好吗?”黄贵龙没回答,一旁的包工头胡祥福开腔了:“嗬,贵龙哪,看不出你小子来大学干活才几天,就搭上个洋妞啦。”黄贵龙红了脸,没理睬胡祥福,快步往大楼里走去。玛蒂娜听不懂胡祥福的话,赶上前去问黄贵龙:“你会修自行车吗?我的车坏了,当然,我可以付给你钱。”黄贵龙跟她走进车棚,看了一下她的车说:“链子断了,我现在没有工具,下工后再说吧。”
天黑以后,黄贵龙修好了玛蒂娜的自行车,玛蒂娜骑车在楼前大院里兜了一圈,又把车刹住停在黄贵龙跟前:“我该付你多少钱呢?”
“不付不付,一点小活儿哪好要你钱。”黄贵龙脸又红了。
“这样不可以,你为我工作了,我应该付你钱,十块钱好不好?”玛蒂娜认真地掏出十块钱交到黄贵龙手里,黄贵龙想起那天吃掉的一盒酸奶,手一缩,纸币飘到了地上,玛蒂娜捡起钱,再一次交到黄贵龙手里,黄贵龙捏住了钱,把它对折起来轻声说:“那我就不客气啦!”他把钱从衣领里塞进去,放进贴身内衣的口袋里。玛蒂娜笑了:“你愿意不愿意今晚和我一起吃饭,去我的宿舍,你会做中国菜吗?”黄贵龙犹豫了一下,他本想早点回工棚去,要不包工头胡祥福会骂上半天,可是这会儿才拿了人家的钱,不好意思回绝,便迟迟疑疑地跟着玛蒂娜上楼。
黄贵龙的爹是高邮乡下一个小镇上的厨师,手艺在方圆十几里有点名气,乡里人有个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请他帮忙。黄贵龙时常跟着爹走东家串西家替人办酒席,也学会了不少做菜手艺。小学毕业那年,爹就有意让他去小镇上学厨师,子承父业,可黄贵龙执意不肯,他不愿像爹那样当一辈子伙头军。他跟着同乡胡祥福学了几年手艺,木工水泥油漆匠活都干,后来胡祥福来上海打工,又当上了包工头,便把黄贵龙带出来在手下打小工。胡祥福知道黄贵龙有点做菜小手艺,除了干活还让他隔三差五地义务替他做几个家乡小菜下酒,黄贵龙从不敢说个“不”字,“谁让自己是替包工头打工的呢。”
玛蒂娜冰箱里有几个不知放了多久的洋葱头,几个土豆和一块冻得干缩了的牛肉。玛蒂娜说她大部分时间在留学生餐厅吃饭,现在放寒假了,学生少,餐厅就不供应什么好吃的菜了,她只好有时在校门口的小吃店吃饭,有时在自己房里做点吃的。
黄贵龙把洋葱剥去皮后洗净,切成极细的洋葱丝,又把牛肉一分为二,一半切成牛肉丝炒洋葱,一半加上土豆块做成咖喱牛肉汤,等电饭煲里饭熟后,黄贵龙的菜也做好了。玛蒂娜在一边看呆了,连声嚷着“魔术、魔术”,这些东西本来她都想扔了,却让黄贵龙做出了这般美味的菜来。黄贵龙做完了菜,并不想留下吃饭,他怕回去晚了遭包工头骂。玛蒂娜说:“我花钱买的东西,你出力做的饭菜,我们应该一起吃才公平,不然我还得付你做饭的钱呢。”
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高兴,黄贵龙还喝了一点玛蒂娜的法国葡萄酒,玛蒂娜问他:“你以后每天来我这里做饭好不好?做完饭我们一起吃,像今天一样。”
黄贵龙说:“那怎行啊,我是乡下人,在这块干活,刷完这座大楼就到别处去干了,哪能天天来你这洋人住的地方?”
玛蒂娜不解:“为什么上海人叫你们乡下人,你们不都是中国人吗?”
“上海人是有上海户口的,我们没有户口就是乡下人。”
“户口是什么东西,是身份证吗?难道你没有身份证吗?”
黄贵龙不知该怎么对这个外国人解释,就干脆说:“我不会说上海话,就是乡下人。”玛蒂娜嘻嘻一笑:“我倒会说几句上海话,我也是上海人吗?”
吃完饭,黄贵龙抢着洗涮锅碗,玛蒂娜说:“我们法国人的习惯是做饭的人不洗碗,洗碗的人不做饭。”黄贵龙执意不肯,他想着今天赚了十块钱还白吃人家一顿饭,不多干点活说不过去。
走出留学生楼大门时,服务台那个中年女人不悦地盯着黄贵龙看了半天,黄贵龙跑出很远一段路,还感觉到那狠狠的目光刺在背后。

3
黄贵龙真的天天到玛蒂娜的宿舍来做饭了。二十出头的黄贵龙正是能吃的年龄,在包工头手下,每天干十几个小时活,每月交二百五十元伙食费,仅能吃些蔬菜,十天半月见不到点肉星星,常常半夜饿醒来,跑到厨房挖团冷饭吃下去,才能睡得着,在玛蒂娜房里吃过的那顿饭,吊起了他青春期本能的旺盛食欲。自从玛蒂娜提出由她采购,黄贵龙做饭的合作方案后,黄贵龙天天吃得很好很饱,虽说下了工再做饭有点累,可是毕竟吃饭不花钱,再说凭他黄贵龙的厨艺,做两个人的饭真是小事一桩。黄贵龙一见鱼肉做饭的热情就自然高涨,哪像在工棚里,一年到头煮的都是落市货蔬菜,把胃口都吃倒了。
玛蒂娜不像上海女人,闻了点烟味就会皱眉头瞪眼睛,她自己也抽烟,且烟瘾不比黄贵龙小,她还让黄贵龙抽她那种很辣很凶的外国烟。这会儿黄贵龙又把香气扑鼻的两菜一汤做好了,他先替玛蒂娜盛好饭,递上筷子,然后再是自己的,他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仆人的位置上。玛蒂娜每回都要先说谢谢再吃饭,吃完饭也必定要再谢谢他的手艺。黄贵龙心里暖暖的,除了母亲姐妹,从没有别的女人这般对待过他,他变得越来越乐意上玛蒂娜的宿舍里来了,干活的时候老盼着下工,每天下工后的做饭成了他最大的生活乐趣。最初玛蒂娜一说话他就红着脸低下头听着,吃完饭涮了锅碗就走人,一如被雇佣的钟点工。现在他吃完饭不再急着走,他愿意和玛蒂娜聊聊天,看一小会儿电视。玛蒂娜的汉语虽说不错,可要听懂黄贵龙的苏北口音还很困难,俩人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也往往要老半天,为此黄贵龙渐渐习惯了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话,用最简短的句子表明意思。玛蒂娜说她学汉语是为了在中国的法国公司里找一份工作,她还想写一本关于中国和中国人的书。黄贵龙觉得自己从苏北乡下跑来上海打工就很不错了,可她一个外国女人跑到中国来学会了中国话还要写书,更是了不起,黄贵龙认定玛蒂娜这个洋女人是比嗲里嗲气的上海女人还要高级的女人。
这天黄贵龙收到了母亲托同乡带来的十几个高邮青壳大鸭蛋,他怕放在工棚里被工友偷吃掉,便使了个小心眼儿,把鸭蛋放进工具包里,干活时带在身边,下了工拿到玛蒂娜的宿舍里,想来自己老吃人家的饭,也得拿出点东西意思意思。
“这可是咱全中国最好的咸鸭蛋,如今南京城里卖的也不一定是正宗货,可我娘腌的这鸭蛋,才是最最正宗的。”黄贵龙有几分得意地向玛蒂娜介绍说。
玛蒂娜拿来一把西餐刀,黄贵龙剖开两只鸭蛋,两只都是双黄蛋,金黄色的蛋黄正往外冒油,让人垂涎欲滴。玛蒂娜倒了两杯啤酒,俩人就着咸鸭蛋喝啤酒。玛蒂娜是头一回吃咸鸭蛋,她问黄贵龙:“这蛋怎么会咸的呢,是咸鸭子生的蛋吗?”黄贵龙大笑起来:“你冰箱里不是有腌肉肠吗?这蛋也是腌出来的。”玛蒂娜说这种咸鸭蛋可比蓝颜色的鸡蛋好吃多了,那蓝颜色的鸡蛋味道实在太怪,她受不了。黄贵龙好大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她所说的蓝颜色鸡蛋是皮蛋。正说着话,黄贵龙突然想起家乡的俗话,男女两个分吃双黄蛋,那日后是要做夫妻的,他的脸再次红到脖子根儿,啤酒和鸭蛋都哽在喉咙口。

4
乔克理来找玛蒂娜的时候,玛蒂娜正和黄贵龙一起吃饭。乔克理是F大学外语学院法语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课余在汉语学院给外国留学生上口语课,认识玛蒂娜之后他就提出俩人交换授课,他为玛蒂娜单独上汉语课,玛蒂娜则教他法语,双方扯平,谁都不用付钱。乔克理知道玛蒂娜这个寒假没有回国,他也没回安徽老家,研究生快毕业了,他花了不少心思为毕业后找出路,能出国最好,退而求其次也得设法留在上海,再不回安徽那个穷地方。他是很喜欢玛蒂娜的,玛蒂娜聪明热情,是个漂亮的法国女郎,而且他知道玛蒂娜有个很不错的家世。他曾处处想方设法多和玛蒂娜在一起,却又不便做得太露,以免让人说他来汉语学院上课是为了找个外国女人出国,再说玛蒂娜对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十分热情,不见得对他乔克理有什么特别。寒假里乔克理天天步行十几分钟,顶着寒风穿过偌大个校园从研究生宿舍来留学生餐厅吃饭,以期碰到玛蒂娜,却回回落空,他便下决心来留学生楼找她。
乔克理最初看见黄贵龙的一刻很是惊讶:一个脏兮兮的乡下民工怎么会成了玛蒂娜的座上客?虽然他自己进F大学前也是安徽农村的一个乡下孩子,可他毕竟在上海的名牌大学里滚了六七年,除了上海人还能偶尔听出他说上海话时的外乡口音,其余大概跟上海人毫无区别了。
玛蒂娜给乔克理介绍黄贵龙时说:“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天在一起吃饭。”乔克理听了差点晕倒,玛蒂娜什么时候交上这么个乡巴佬朋友?他假装没看见黄贵龙在玛蒂娜鼓励的眼光下犹犹豫豫伸出来的手,黄贵龙低下头,缩回手转身收拾起桌子去厨房里洗锅碗。
“玛蒂娜,HSK(汉语水平考试)考试就要开始了,你要是想报名,我可以利用寒假为你辅导,你一定能考好。”黄贵龙走开后,乔克理的声调变得轻松起来。
“谢谢你乔老师,”玛蒂娜总是这样称呼乔克理,和上课时一样,可她刚才叫那个乡巴佬黄贵龙“黄”,比对乔克理亲热多了,乔克理心里酸酸的。
“我现在不想参加HSK考试,我的汉语听力还不够好,寒假里我有很多事要做,我可以回法国后在巴黎参加五月份的考试,那时会考得更好些,”玛蒂娜说。
黄贵龙在厨房里收拾完了出来,见玛蒂娜和乔克理有正经事谈,赶忙离去。玛蒂娜看到黄贵龙的钥匙忘在桌子上,腾起身子跑到窗口向下大叫:“黄,你的钥匙,要不明天你怎么进门啊?”她把钥匙从窗口扔下去,这是她为方便黄贵龙进出而特意配的。
乔克理看着这光景,酸得咬紧了牙根儿:一块儿吃饭还不够,连房门钥匙都给了,跟同居有什么两样?这法国女人简直疯了。

5
黄贵龙饭后在玛蒂娜房里看了好一会儿电视,时候实在不早了,就下楼想回工棚去。还没跨出留学生楼大门,服务台的中年女人大声喊他:“喂,你不要走。”黄贵龙站住了,中年女人从服务台后面走出来,倚在门边问:“留学生楼老早粉刷好了,我还常常看见你进进出出,你来这儿做啥啊?”“是朋友叫我来的。”黄贵龙老老实实回答。“朋友?你哪能会有朋友在这儿,这个地方住的都是外国人,啥人跟你这乡下人交朋友?”“乡下人怎么啦,你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黄贵龙最恨上海人骂这句话。“还乡下人怎么呢,乡下人就该在乡下种地,跑到上海来做啥?”“乡下地少人多,我们才到上海来打工,又没干坏事。”“有没有干坏事你自家晓得,听说你还有这儿的房间钥匙呢,要是我们少了东西第一个就找你算账。”一个穿门卫制服的男人过来帮中年女人说话。
“我给你们抄身好了,看看我是不是偷了东西。”黄贵龙说着解开胸前衣扣,双臂向左右两边伸展开来,摆出一副“真金不怕火烧”的坦然样儿。
中年女人真的走上前来,把手伸到黄贵龙的上衣口袋里,将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掏出来放到服务台上。
玛蒂娜在黄贵龙走后想起要对他说什么事,懒得下楼追,就趴在窗口看着楼下,打算从窗口告诉他,等了老半天不见黄贵龙出大楼门,有些奇怪,只得跑下楼来,正看见中年女人在抄黄贵龙的口袋。
玛蒂娜吃惊地问中年女人:“你是警察吗?你怎么可以抄他的身?”中年女人见了玛蒂娜嘿嘿一笑,用上海普通话说:“小姐你不晓得,这个乡下人天天跑进跑出,假使他偷了东西怎么办?我们服务台是要负责的。”
“你有没有偷东西他的证据?抄身工作是警察,不是你工作。”玛蒂娜一激动,汉语就有点颠三倒四起来。
黄贵龙拦住玛蒂娜:“不碍事,让她抄好了,我反正没偷东西,清清白白。”
“看到吗?是他自家叫我抄的,我也是为了你们这些外国人,真是吃力不讨好。”中年女人把抄在手里的东西重重地往服务台上一放,转身进服务台里面去了。
穿门卫制服的男人问玛蒂娜:“你认识这个人吗?我们知道他有这里的房间钥匙,刚才他说是朋友叫他来的,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是我的男朋友,钥匙是我给他的。”玛蒂娜一字一句回答。
“你怎么可以给他钥匙,他是乡下民工你晓得不晓得,这楼里住的可是外国人啊。”穿门卫制服的男人听玛蒂娜称黄贵龙是男朋友,惊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他和您一样都是中国人,三〇五号房间是我付钱租的,现在就是我的家,我当然可以请我的朋友来我家。”
黄贵龙一声不吭,带着一脸捡回了清白的满足表情要走,玛蒂娜拉住他:“你为什么要让她抄身?你为什么不生气?你应该跟她讲法律。”
中年女人撇了撇嘴,用上海话对穿门卫制服的男人说:“这个外国小姑娘真是发神经了,哪能会寻一个憨头憨脑的乡下人做男朋友,给她外国爹娘晓得要气死了。”

6
工棚顶上吊下来一只昏暗的电灯泡,包工头胡祥福坐在正对着灯泡的方桌跟前,方桌四周站了一圈他的同乡,也是替他干活的民工。胡祥福一手拨拉着黑糊糊的小算盘,一手按在一个牛皮纸包上,纸包里装着厚厚一沓钱,是大伙这个月的工资。胡祥福挨个喊着名字,被喊到的那位就赶紧站到他跟前准备领钱,不过在工资到手之前,还要听包工头念罚款项目,某人某天拉肚子早回工棚两个小时;某人丢了两把漆刷;某人折断了钢皮圈尺;某人刷的墙被东家要求返工等等,犯了错自然是要受罚的,罚多罚少视胡祥福的兴致而定。
今晚黄贵龙没去留学生楼为玛蒂娜做饭,下了工早早回到工棚等着领钱,这会儿胡祥福看看眼前的黄贵龙,停下算盘,点起一支烟:“贵龙哪,今个儿怎么不去泡洋妞,这么早回来干啥呢?”
黄贵龙从胡祥福嘴里听出点不善之音,他没吭声,粗大的手掌在桌子一角磨来磨去。胡祥福又说:“最近你老是不回工棚做饭,没法子,我打长途电话把我老婆从乡下叫了出来,她一个女人家抛下孩子家务事来咱工棚给大伙做饭,咋也不能白干活吧,从这月起弟兄们每人每月出三十块钱,你贵龙出四十,算给她开工资。”胡祥福说完又拨拉了几下算盘,从纸包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给黄贵龙,这是黄贵龙苦了一个月的报酬。黄贵龙接过钱,硬着头皮壮胆问一声:“老胡,就算给嫂子开工资,凭啥大伙都是每月交三十,我得交四十?”
“嗬,凭啥?”胡祥福一口浓烟喷出嘴:“就凭你黄贵龙当初那两刷子手艺,在高邮乡下都没人雇你的活,还不是我老胡,看在你娘那三天两头去我家求情的分上,带了你小老弟进大上海见世面。原先跟你说好是三年里只管饭不付工钱,让你白学手艺,你每天替工棚里弟兄做饭。可我老胡想着你二十出头了,早晚得成个家,来了不到一年就付你工钱,跟师兄们并头了。如今你倒好,下了工不到深更半夜不回工棚,该你的活现在得请我老婆来干,大伙都出份子,你多出十块钱有啥抱屈的啊?”
“可是……可是我不在工棚吃晚饭,为啥伙食费也照扣呢?”黄贵龙不甘心地问。
“这是咱工棚的规矩,没人不让你吃饭,是你自个吃上香喝上辣不愿回工棚来吃饭,反正伙食费人人得扣,你要不乐意就上别处找饭碗吧,我老胡不拦你。”胡祥福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得铁死。
其实这会儿别的弟兄也都窝着火,黄贵龙不回工棚做饭,胡祥福趁机找借口把老婆叫出来,轻轻松松就挣了份工资。要说这儿的弟兄大多成了家,谁家老婆不乐意来上海挣钱呢?可老婆和老婆也不一样,工棚里的弟兄都是给他胡祥福干活的,再气也得忍着。不明白的人粗看这大上海哪儿都有活要人干,哪儿都能找到饭吃,其实不然。单说工棚里弟兄干的这份活吧,如今上海的许多马路拐弯角上都不难看见三五个蹲在地上的“马路游击队”,个个跟前一块小木板,写着“泥工、木工、油漆工”字样,蹲上半天一天也找不到一个活干,那滋味想都想得出来。不管怎么说,他胡祥福到底在上海混得日子长了,每个月接来的活够十几个人干的还从没断过,为此弟兄们谁也不想得罪他,打工的腰杆总不能跟包工头一般粗吧。出了份子钱又不敢言语的弟兄们便把气往黄贵龙身上撒。
“贵龙,那洋妞咋就看上你了呢?是不是你身板比咱有劲啊?”
“还回工棚来做啥?去那楼里跟洋妞一个被窝多暖和啊。”
“咱贵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要真成了,往后生出个杂种孩子没准把贵龙娘吓死。”
底下的话越说越离谱了,累了一天老婆又不在身边的民工,精神生活实在是一片可怜的空白,有机会就嘴上过把瘾。黄贵龙不说话,拉开被子钻进去,将脑袋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

7
玛蒂娜倚在厨房一角看黄贵龙做饭,黄贵龙正把几只土豆洗净削了皮,先切成薄片,又将薄片摞在一起横过来一刀刀切成了极细的土豆丝,他要做个醋熘土豆丝给玛蒂娜尝尝。玛蒂娜在法国时只会将土豆放在水里煮,然后剥去皮蘸着细盐吃。她很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切削机也能将土豆切成如此漂亮工整的丝条。锅里的油热了,黄贵龙将土豆丝倒了进去翻炒几下,又浇上一旁拌好的糖醋调料,撒上些绿色葱花,转眼间端出一盘色、香、味俱佳的醋熘土豆丝。玛蒂娜尝了一口,立刻仰脸眯起双眼作味道鲜美状,黄贵龙看懂了她的表情,她这是在夸奖他的手艺呢。谁知玛蒂娜的夸奖升格了,她一把搂住黄贵龙在他右脸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说:“中国菜太好吃了,遗憾的是中国人总把厨房弄得很脏,到处是油腻。”
黄贵龙犹如被电流猛击了一下,呆呆地站在厨房中间,右手不停地摸脸,半天回不过神来,胸口一阵乱跳。玛蒂娜摆好了碗筷,不见黄贵龙出来,又跑进厨房,见他那傻愣愣的样子问:“黄,我让你不高兴了吗?我伤害你了吗?”黄贵龙不懂她说的伤害是什么意思,反正他知道这姑娘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对他最好的姑娘,她决不会害他。只是自己是个进城打工的乡下人,哪配省城里姑娘更别说是外国姑娘对自己好,对自己亲热。他结结巴巴说出了那意思,玛蒂娜问:“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亲热,你不懂什么叫egalite吗?”玛蒂娜一急就会说法语,这会儿又想不起“egalite”的中文怎么讲,她跑到书架前抽出法汉词典,迅速找到这个词:egalite,平等。她合上词典又问黄贵龙:“你不懂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吗?”
黄贵龙苦笑了一下:“玛蒂娜,你真像小伢子。”他总是把玛蒂娜发音成“麻提拉”。他说:“人跟人咋个会平等?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乡下人就是乡下人;有钱人就是享福人,穷人就是吃苦人嘛。”
玛蒂娜有些激动,说了一大串法语,见黄贵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才想起他不懂法语,可是她又无法将所有的意思用汉语表达出来,只好说:“我跟你两个人平等可以吗?”黄贵龙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晚饭后玛蒂娜喝咖啡,黄贵龙又拿了一盒酸奶吸着,他觉得外国人真怪,这咖啡苦得跟药似的喝个啥劲,不如酸奶甜甜酸酸的喝了长肉。他常常想起第一次进这个屋子喝酸奶的情景,现在他每天都能喝,玛蒂娜知道他喜欢,就买了很多放在冰箱里。
他俩靠得很近看电视,玛蒂娜的屋子里放满了东西,两个人只有坐在一起才能正面对着电视机。他们在等电视台的广告节目,玛蒂娜不久前被上海一家广告公司看中,让她去拍了一个矿泉水广告,拍一天挣五百元人民币,把个黄贵龙羡慕得要命,自己累死累活干了一个月才挣五百元钱,玛蒂娜咋还说人跟人平等呢?
电视上的玛蒂娜漂亮极了,她扮成少妇模样,在窗明几净的厨房里向观众介绍喝这种矿泉水的好处。黄贵龙说:“这水往后准好卖了,连洋女人都爱喝,中国女人不都得跟着喝呀。其实城里人最傻不过,水还花好多钱买来喝,咱老家哪口井里的水不比这个甜哪。”玛蒂娜一听来了兴致:“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想喝井里的甜水。”黄贵龙厚道地一笑:“好啊,那有啥难的。”
黄贵龙脑子里想了几十回该走了,身子就是黏着不动,想到四处透风的昏暗工棚,冰凉的不知多少日子没洗过的脏被子,他真不想离开玛蒂娜温暖舒适的房间。他不想跟工棚里的人玩儿赌牌,也不愿被他们用下流话嘲弄,他总是等夜深人静工友们都睡熟后才回去。
玛蒂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见黄贵龙没有动身的样子就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可以住在这儿,还有一张床呢。”玛蒂娜住的是留学生楼的双人房,为了图清静,她花双倍的钱独自租了下来。黄贵龙紧张地站起来连连摇头:“不,不,要让别人晓得了咋个讲得明白,我不敢住。”
“这房间是我付钱租的,是我请你住的,跟谁都没关系,你害怕什么?”玛蒂娜坚定的口气给黄贵龙壮了不少胆,他也真想把这一集武打电视剧看完,便又犹犹豫豫地坐下来看电视。
这一夜黄贵龙真的没有回工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拎起昨晚带来的工具包悄悄下楼,服务台那个抄过他身的中年女人正在打瞌睡,一滴口水沿着嘴角流下来,黄贵龙捂住嘴笑了笑,轻轻拉开大门,朝工地跑去。

8
这个周末玛蒂娜请了很多在上海的法国朋友来她宿舍做客,自然是用黄贵龙的厨艺招待客人。黄贵龙发现那些黄头发蓝眼的外国人其实一点也不凶,比上海人客气多了。他们不会说中国话,他们都口口声声称他monsieur Huang(黄先生),这是玛蒂娜翻译给他听的。他们吃他做的饭菜,说了不知多少个“谢谢”,还向他黄贵龙敬酒。
玛蒂娜给客人介绍说黄贵龙是她的“fiance”,她告诉黄贵龙“fiance”就是未婚夫的意思,黄贵龙吓了一跳,自己只是给她做饭的,说成是男朋友已经了不得,怎就成了未婚夫,那未婚夫可是比男朋友还要厉害的意思呢。玛蒂娜坚持说她没有搞错,现在她就是把他当作未婚夫看,只要他黄贵龙愿意。她总是喜欢搂住他的身子,或者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抚摩,当着客人的面也敢亲他的脸。玛蒂娜的法国朋友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她找了个中国民工做男朋友,有个法国女人还说要是她会说中国话说不定也会爱上黄贵龙这样的男人。黄贵龙心想这些法国女人要不是太傻就一定是说假话,像他这样的民工走在大街上城里女人都不用正眼瞧他们,更别说谈恋爱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让法国女人喜欢的。
晚饭后客人们一起帮着洗涮锅碗,黄贵龙有一点感动,后来大家一起说笑,黄贵龙一句也听不懂,他觉得法国话又快又奇怪。玛蒂娜不时回过身来把他们某个谈话的中心内容翻译给黄贵龙听,生怕冷落了他。黄贵龙心里流过一丝甜甜的暖意,玛蒂娜把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他没有再挣脱,幸福地让她握着。他也瞪大眼睛听客人们聊天,只要看见别人笑,他就跟着笑,尽管一句话也没听懂,因为和玛蒂娜在一起他真的很快乐,很想笑。
客人们直至深夜才离去,黄贵龙收拾了房间后从壁橱里拿出汗衫短裤准备洗澡,他已经很习惯住在这儿了,也很习惯每天睡觉前洗个澡,换上睡觉时穿的衣服。最初玛蒂娜问他有没有睡衣,他半天没听明白,睡觉还用穿衣服吗?光着身子往被窝里一钻就行了。慢慢他懂了洋人自有洋人的讲究,也就带来两件短袖翻领汗衫。说真话这两件衣服在夏天里都没舍得多穿,当睡觉衣服实在有些心疼,可是为了学玛蒂娜的样,让她高兴,两件衣服就豁出去了。他快把这儿当成了半个家,每天下工后就直奔这个温暖的去处,至于另外半个家的工棚,他去得很少,包工头胡祥福也懒得管他,反正活没少干,黄贵龙不来工棚吃饭他还净赚了那份伙食费和给他老婆开工资的份子钱呢。

9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玛蒂娜和黄贵龙正一块儿看着电视。玛蒂娜今天又去客串了一部故事片中的几个群众演员镜头,为这几秒钟的画面站了五六个小时,累得腰酸腿疼。晚饭后黄贵龙一边看电视一边用粗大的手掌给玛蒂娜搓揉小腿,玛蒂娜舒适地靠在黄贵龙肩头,感到很宁静很温馨,那份自求学于异国他乡之初就有的孤独感已悄然散去,只要每天看到黄贵龙,吃上他做的可口饭菜,她甚至很少再想法兰西的家。
电话是服务台那个女人打来的,她告诉玛蒂娜有公安局的人来查外来人员住宿证,请她配合一下。外面很快响起了敲门声,玛蒂娜开门出去,两名身着橄榄绿制服的公安人员向她行了个礼,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年轻警察说:“对不起小姐,打扰您了,我们想查看一下您屋里那个中国人的身份证件。”玛蒂娜把门开大,但两名警察并没有进屋的意思,他们在门外招呼黄贵龙出来。
最初看到警察的一刻,黄贵龙不由得一阵哆嗦,站在屋子中间迟迟挪不动步子,他知道自己这回闯下大祸了:一个乡下民工跑到洋女人屋里过夜,这罪准轻不了。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门打开后带进一股走廊上的冷空气,黄贵龙双手抱在胸前,不知是冷还是害怕。玛蒂娜给他披上外衣,搂住他来到房门外,那年轻警察问黄贵龙:“你跟这位小姐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男朋友,是我请他住在这里的。”
“你的身份证和外来人员住宿证呢?给我们看一下。”一直没开口的中年警察向黄贵龙伸出手来。
黄贵龙两只颤抖的手不停地往裤子上擦着:“身份证和住宿证都归包工头老胡掌管,我没得证件。”
“没有住宿证你还随便乱住,这里是涉外留学生楼你知道吗?”那小警察看上去和黄贵龙差不多大,口气却挺厉害。
“我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我有权利请他住在这儿,不管他有没有证件。”玛蒂娜说着挽紧了黄贵龙的胳膊,骄傲地向小警察昂起了头。
“小姐,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他没有身份证件,就请他跟我们去一趟警署,以便查清他的身份。”中年警察对黄贵龙做了个下楼走的手势。
黄贵龙蹲下身子系好鞋带,又进屋拿了工具包,跟着警察走了。玛蒂娜大叫起来:“你们要对他怎么样?他做错了什么?”她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忙进屋抓起大衣披在身上追下楼去,脚上却是一双拖鞋。
乔克理正和服务台那个女人在说笑,玛蒂娜冲过去说:“乔老师,快帮助我,告诉警察黄不是坏人,他是我的朋友。”乔克理耸耸肩,摊开双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样子,那个中年女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玛蒂娜明白了,一定是他们告的密,他们都不喜欢黄贵龙。她掉头不顾一切地追赶黄贵龙,一直追到F大学所属地区的警署。
黄贵龙被带进警署的治安办公室,那中年警察问了他许多问题,旁边还有个女警察做记录。玛蒂娜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娃娃脸警察几次请她回去,说没她什么事,她执意不肯离开,要警署给她个说法,她的朋友黄贵龙究竟犯了什么罪?后来警署打电话找来了包工头胡祥福,查验过民工黄贵龙的身份证和外来人员住宿证,让胡祥福交了罚款后带黄贵龙回工棚去。刚走出警署大门,胡祥福对准黄贵龙的脸就狠狠地甩过去一个大嘴巴:“你小子没事尽给老子添乱,有本事跟这洋妞上外国去啊,别吃我老胡这碗饭。告诉你,这罚款得从你月底工资中加倍扣还,老子不能为你白跑一趟警署。”
黄贵龙捂住脸没敢出声,跟着胡祥福朝工棚走去,玛蒂娜上前抓住胡祥福的衣袖:“你为什么打他?你懂法律吗?他可以告你的!”胡祥福使劲甩开被她拉住的衣袖:“呸,洋婊子,你告去吧。”这句话玛蒂娜没有听懂。

10
皇甫秋蓉老师把一杯香气浓郁的热咖啡端给玛蒂娜,这位站了几十年讲台行将退休的女教师是玛蒂娜最尊敬的中国人之一。玛蒂娜来F大学学汉语,最初就是在皇甫老师的班上。皇甫老师不仅课上得出色,尤其善同留学生交朋友,玛蒂娜每每看见皇甫老师的笑容,就会想起远在法兰西的妈妈。
昨晚黄贵龙跟胡祥福回工棚后,玛蒂娜一夜没睡着,今天一大早就来到F大学教师新村皇甫老师的家,她需要同一位真正的中国朋友说说心里话。
“玛蒂娜,可以告诉我吗?你和那个姓黄的民工是什么关系?”待玛蒂娜情绪稍稍稳定下来,皇甫秋蓉微笑着问。
“他叫黄贵龙,是我的男朋友,一个很好的中国人,他爱我,我也爱他。”玛蒂娜的回答很坦率也很明白。
“可是你了解他吗?对他这样一个在上海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也没有户口的外来人员,我想总要小心点为好。”皇甫秋蓉以长者的身份劝说玛蒂娜。
“我知道上海人不喜欢外地人,特别是从农村来的外地人,可是我想中国人跟中国人应该平等,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应该平等,对吗?”玛蒂娜眼里涌上了晶亮的泪水。
“留学生楼是涉外区域,一个乡下民工随便进出总是不行的,中国跟法国国情不同,我们国家的外事政策也是有规定的嘛。”
“可是F大学的中国女大学生经常到留学生楼里找外国男学生,我也看到过她们在留学生楼里过夜,为什么警察不找她们?因为她们是大学生,是城里人,她们比黄贵龙高贵是吗?”
皇甫秋蓉宽容地笑起来,她了解玛蒂娜典型的西方女性思维方法,她越发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玛蒂娜,不能让她如此草率地跟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乡下民工交往,误了姑娘的青春和名誉。她打开一盒巧克力递到玛蒂娜跟前,像慈母般拍拍玛蒂娜的肩头:“别忘了你的父母都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他们会赞成你和一个没文化的中国民工谈恋爱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并不是我父母跟他谈恋爱,我还可以决定什么时候跟我所爱的人结婚。”玛蒂娜一脸自信。
她们的谈话伴着咖啡清香持续了很久,皇甫秋蓉尽管知道心如水晶般剔透的玛蒂娜说的都是真话,却终不能相信她的举动完全是受爱情的支配,爱情难道已经伟大到了真能扫除国界、种族、文化背景、生存环境的一切障碍吗?她不认识黄贵龙,她不敢肯定在玛蒂娜所说的爱情中有没有被欺骗的成分。
玛蒂娜离开皇甫秋蓉家的时候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她所尊敬的皇甫老师其实跟服务台的女人是同样的态度,她们都看不起黄贵龙这个乡下民工,不相信他们的爱情是真实的。

11
黄贵龙把最后一点东西塞进蛇皮袋,又把两只蛇皮袋口扎紧后用粗布条拴在一起,一前一后背在身上试了试,挺利索的,这才满意地把袋子放下,坐在一边抽起烟来。
已经是农历小年夜了,工棚里的工友早跟着胡祥福回高邮老家准备过年,他必须一个人留下来干完最后一些活,这是胡祥福对他的处罚,为了保住这个打工的饭碗,他认了罚。今天一大早,他去大街上给已经出嫁的姐姐买了件新衣裳,给两个妹妹买了些糖果,给爹娘买了几盒不算太贵的人参,好歹是补品,他从电视里看来的,还给玛蒂娜买了条花头巾,今天他就要带她回高邮去见爹娘。
自被带进警署的那个晚上起,黄贵龙就认定玛蒂娜是个真心对他好的好女人,要是他黄贵龙哪天倒霉真的蹲进大狱,这女人也一定会给他送饭的。他不觉得洋女人跟中国女人有啥不一样,只要对自己男人贴心,这样的老婆准错不了。其实黄贵龙在跟玛蒂娜交往中,除了刚开始想不花钱吃点好饭菜以外,倒真是没什么太多的功利念头,他从没想过要攀上个洋妞去外国享受荣华富贵。他正年轻,有的是干活的力气,给胡祥福打了几年工,他的手艺大见长进,凭着力气和本事吃饭,将来也保管能在上海滩上养活老婆孩子,说不定混好了,三年五载后能当上个像胡祥福那样的包工头,他不但要把玛蒂娜养得舒舒服服,天天给她做好吃的菜,或许还能把爹娘也接出来逛逛大上海。
他背着蛇皮袋来到留学生楼下面,不敢上楼去,怕袋子叫人偷走,就站在楼下喊玛蒂娜。服务台的女人探出身子瞪了他一眼:“这个乡下人哪能面皮这么厚,被警察带走过又来了。”
黄贵龙因为今天要回老家了,心里高兴,便不去理会这个女人。玛蒂娜飞一般下楼来,她穿着一件红色滑雪衫,背着一只同样红色的旅行背包,她的这身打扮与黄贵龙及两只蛇皮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黄贵龙从胸前口袋里掏出花头巾,玛蒂娜把它展开围在脖子上,兴奋地亲了一下黄贵龙的脸,服务台女人见了捂住脸尖叫:“喔哟哟,触气死了,触气死了。”
一路上,黄贵龙和玛蒂娜招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虽说上海人早已不会再去多看一眼走在路上的外国人,但是对一个漂亮的外国姑娘与乡下民工的配对组合,还是有很大好奇心的。他俩在长途汽车站买了去高邮的车票,玛蒂娜提出她的那张车票应该由她付钱,黄贵龙一口咬定不行,他是男人,是带着未婚媳妇回老家的男人,咋好让女人掏腰包呢?
离开车时间还早,俩人在车站外的小吃店吃小笼包子,玛蒂娜很喜欢这样的小吃店,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的生活。她老练地用小碟子打来两碟醋,蘸着醋吃小笼包子。邻桌的几个上海女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黄贵龙从她们脸上看出了那份惊异和羡慕,想起往日里上海女人对乡下人的歧视,他大胆地伸手搂住玛蒂娜肩头,心里生出一丝报复性的得意。

12
贵龙爹妈十几天前就开始盼望打工的儿子早点回家过年,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妇养了三个女儿,就贵龙一个儿子。老两口原舍不得让儿子离家,可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一个劲儿地非去闯荡大上海不可,话又说回来,如今这乡下,有个在城里打工的儿子也是爹妈脸上的光彩。
贵龙娘腌了鸭蛋蒸了年糕,割了猪肉杀了鸡鸭,见村里的胡祥福带着打工的乡亲回来了,独不见贵龙,胡祥福自然不会说他让贵龙受罚的事,只说贵龙兄弟如今出息了,手艺越来越上尖,剩下那些活非他干不了,把个贵龙娘说得抿嘴直乐,就差朝胡祥福磕头了。
真等到贵龙进家门时,贵龙爹娘都傻了眼,儿子竟然领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姑娘回来,说是他的未婚媳妇来见公婆。贵龙爹娘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洋人,这般贴近着面对洋人可是头一遭,顿时好像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也找不着地方摆了。那洋妞说着一口中国话,见面就往贵龙爹妈脸上“吧、吧”各亲了一下,贵龙爹又臊又急:“贵龙哪,这洋姑奶奶怎的啦,知道的是她趴上来的,看错眼的不当我老黄家的耍流氓吗?”左邻右舍听说贵龙带了个外国姑娘回来,转眼就把贵龙家的小院围了个里外三层不透风。黄贵龙告诉玛蒂娜在乡下可不兴见人就亲脸的,要是为了个礼数,握手就行了。玛蒂娜对着围观她的人群不住地说着“你好,你们好”,可没人跟她握手,几个原先站在头里的孩子见她走过来,都嬉笑着躲到自家大人身后去了。有个胆大的男孩子问:“你的眼睛咋是蓝的,看出来的东西也是蓝的吗?”
玛蒂娜在上海时听惯了黄贵龙说话,一到乡下,这些中国人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连黄贵龙也跟他们说一样的话,不再一个一个吐字。她觉得中国真是太大了,同是中国人,上海人和高邮人说的话是多么不同啊。
晚上,黄贵龙让玛蒂娜住在他两个妹妹的屋子里,玛蒂娜问黄贵龙为什么不跟她住一个屋子,在留学生楼他们不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吗?黄贵龙一把捂住她的嘴说:“千万不可说出这事,没结婚的男女住在一起,要被乡亲们骂死的。”玛蒂娜说:“我和你住在一起,他们为什么要骂?”黄贵龙跟她说不明白,只好哄着她早点睡,玛蒂娜也确实累了,一夜无事。
儿子回家带来的喜悦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贵龙爹妈隐隐约约听邻里传说儿子贵龙在上海跟这洋丫头合伙吃住,那是胡祥福等在上海打工的人传出来的话,不会错的,贵龙爹妈觉得儿子给黄家丢了人,那洋丫头更是没皮没脸,没过门就敢拉男人往自己屋里住。本来老两口积攒下点钱准备翻造老屋给儿子娶媳妇,如今儿子带回个洋妞,当爹妈的就没了主意。
贵龙爹数落儿子:“你小子在上海不好好学手艺,领个洋丫头回来算咋回事啊?”
贵龙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村里头的姑娘哪个不比她强?黄家就你一条根,往后要是跟上她跑到大老远的外国去,当娘的可就见不到你啦。”
贵龙爹把烟嘴往地下一磕:“屁,你小子敢上外国去我先打断你的腿,你去了外国也早晚让洋人给当猪仔卖掉。”
贵龙给爹娘宽心:“我也没想过去外国啊,玛蒂娜是个知心疼人的好姑娘,虽是外国人,可会讲中国话,日后是要在上海找工作的,我跟她的日子错不了。”
玛蒂娜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尽管听不懂多少高邮话,但几天来从贵龙一家人对她过分的客气和不太自然的笑容中,从黄贵龙闷头抽烟的神态里,猜到自己不是这个中国家庭受欢迎的人,但她并不存在任何担心,在她看来,只要她爱黄贵龙,黄贵龙也爱她就行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他们俩的感情跟别人没关系,也没有必要去关注旁人的态度。
大年初五,乡里人过年的热情正在劲头上,黄贵龙怎么也不听母亲过了元宵节再走的劝说,和玛蒂娜一起回到了上海。

13
玛蒂娜和黄贵龙回到上海的第三天,F大学留学生楼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有四个房间同时遭窃,其中一对年轻的日本夫妇损失最为惨重,作案人偷走了五十万日元现金和一架高级摄像机,这对夫妇当天应朋友邀请出去吃饭,准备交学费和付房租的钱来不及存入银行,一并被盗,这件案子甚至惊动了日本驻沪领事馆,市公安局派出侦破人员进驻F大学,正在度寒假的教师也被一一请回学校协助破案。
黄贵龙第二次进了地区警署,这次跟他谈话的不再是地区警署的警察,而是市公安局的人,他们不穿制服穿便衣,黄贵龙猜测他们是比穿警服的警察还要厉害得多的人。他很紧张也终于害怕起来,他觉得现在即使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谁让他跟一个外国姑娘谈恋爱还时常吃住在这楼里呢?人们总是认定越穷的人越容易当贼,在上海人眼里,这回他黄贵龙不是贼也像贼了。
服务台的中年女人终于找到了大展身手的机会,她不但作证黄贵龙是个经常出入留学生楼的外来人员,甚至向警方提供出他所有出入时间的记载,这是连黄贵龙自己也记不得了的事情。
公安人员在皇甫秋蓉老师的陪同下也几次找玛蒂娜谈话,她是为数不多几个住在留学生楼里过寒假的外国人之一,也有责任回答警方的询问。从这天起,黄贵龙没有再进过玛蒂娜的房间,他还被告知,必须每夜回工棚,警方随时可能找他。

14
又一股强冷空气南下,上海出现了少有的寒冷天气,玛蒂娜来到工棚找黄贵龙。工棚盖在F大学后门不远处的空旷地上,简易的活动房子四周透风,房顶上的瓦楞片被风吹得直响,房里大通铺上是久未拆洗的被褥,发出难闻的气味。身着大衣的玛蒂娜站在工棚里,还是冷得一阵阵发抖。黄贵龙用电水壶烧了一壶热水,倒在一个搪瓷杯中,让玛蒂娜捧着暖手。回乡过年的工友们还没回来,俩人就在工棚里做饭吃。
玛蒂娜是来向黄贵龙告别的,她父母为她找到一家在巴黎的公司,他们需要一个懂汉语的人,以便将来跟中国公司做生意,这家公司要求的面试日期就在五天以后,这是玛蒂娜向往已久的机会,为此她必须立即回法国。
玛蒂娜把她在法国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留给了黄贵龙,回法国后她无法给他写信和打电话,这工棚像条漂泊的船,漂到哪儿算哪儿,没个定数。她告诉黄贵龙打国际长途电话很贵,希望他给她写信。黄贵龙把写着地址的纸条仔仔细细折叠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俩人对面坐着,玛蒂娜像往日那样把手伸进黄贵龙的头发里,她说:“你是好人,我相信你,我爱你,我会常常想起你和你做的中国菜。”黄贵龙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玛蒂娜即将离去,还是为了他自己这些日子来所受的委屈。

15
玛蒂娜走了,黄贵龙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对他来说很真实的日子,干活吃饭睡觉,周而复始。
玛蒂娜的离去确实叫他难过了几天,却没有那种失恋后刻骨铭心的痛楚,这在他本来就是桩很无奈的事情,他像一个偶尔进入宫殿的穷人,进去的时候就被反复告知那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只是好奇心驱使他久久不愿出来,宫殿里有他从未尝受过的新鲜和温暖,最终宫殿的门要关闭了,他不得不出来,没有奢望再度进入,却常常怀念在里面的时光。
工棚里工友问他:“你的洋媳妇呢?咋个跑啦?”也有同情他的人说:“你都跟她一个屋里睡过了,她还能跑哪去,早晚会回来的。”他听了这些话总像是做了一场梦。
胡祥福接了些私人装修活,给买下商品房的上海人装修新居,按时下约定俗成的规矩,干哪家的活就住到哪家,连工棚都很少住了。有一天干活时,黄贵龙听东家聊天,说是F大学留学生楼的盗窃案破了,是个冒充大学生的外来人员作的案,上海的大小报纸都刊登了这条消息。从来不念报纸的黄贵龙向东家要来这份报纸,结结巴巴地读完后,揣着报纸瞅了个空子来到F大学留学生楼。
他已经很久没来这儿了,三楼305号房间那扇熟悉的窗户拉上了白色的窗帘,好像没有人住。他坐在楼外的花坛旁,看到服务台那个女人来当班了,立刻跑进去,掏出报纸拍在服务台上:“看看清楚,是哪个偷了东西,告诉你,我们乡下人也是凭力气吃饭,这双手清清白白。”女人认出他,翻了翻眼:“出去出去,啥人认得你,乡下人。”
那个穿门卫制服的男人上来拉他:“走吧走吧,不要搞了,这案子一破,我们管楼的从上到下人人扣掉三个月奖金,你就不要再来找事了。”黄贵龙听了一脸幸灾乐祸:“活该。”

16
星期天的邮局里挤满了来沪打工的民工,打长途电话的,寄钱寄包裹的,一片外乡口音。往日里黄贵龙是很喜欢这种氛围的,都是与他同类的打工族,他在这里有一种被认同的感觉,有时认识或不认识的凑在一块儿还能相互交流点打工的信息。可是今天他的目光却不住地搜索着他认为可以求助的上海人。
有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排在他前面买邮票,他壮了壮胆上前问:“小姐,劳您驾给我往信封皮上写这几个洋文好吧?”女孩矜持地看他一眼,接过他递上的纸条:“哟,看不出你这个外地民工还有朋友在外国啊?”“嗯哪,在法国,可我不会写洋文字,劳您驾了,小姐。”
玛蒂娜留下的纸条已经皱皱巴巴,女孩看着想了想说:“这是法文吧,我也怕写不好,要写错了,信就寄不到了,你不如花三毛钱把纸条复印一下,贴在信封上,那样准错不了。”黄贵龙连连点头称是,照着女孩的话去做了。
昨天夜里他睡不好觉,想给玛蒂娜写封信,告诉她这些日子来他是怎过的,可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出一桩具体的好说的事情,几年来他不天天都这般过吗?吃饭干活睡觉,写在信上不笑死人吗?于是他决定把那张报纸寄给玛蒂娜,只要她相信他是个好人,是个靠干活挣钱吃饭的男人,这就全有了。
走出邮局,春日里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人们脸上流动着希望。他不知道法国在哪里,反正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那地方现在也是春天吗?他这么想。
(《萌芽》199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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