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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记: 鲜族人

 生如夏花222k9b 2017-08-25


我们村里有十几户朝鲜族人,当然没有延吉那么多,但是也并不少。

我三分之一的小学同学是鲜族人,我家东屋和后屋是鲜族人,巧的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是鲜族人,我妈最好的朋友也是鲜族人。

小时候,我爸是很仇视鲜族人的,他总说“老高赖大裤裆,又懒又馋像水缸”。他也会给我讲薛礼征东的故事。他说薛礼天生神力,打赢了高赖,在鸭绿江边跟鲜族人谈判,说一箭射出多远,他们就要搬多远,结果薛礼一箭射到鸭绿江对岸。薛礼要求他们三年内搬走,结果战败的人听错了,以为三天内要搬走,结果年轻人都走了,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薛礼要鲜族人自立更生,民族团结,以后要吃“一井水”,结果鲜族人听成了“一顶水”,所以现在很多鲜族人都是用头顶重物,也是一大绝技。

“高赖棒子”和“薛礼征东”这种污蔑性的言论往往只是以讹传讹的偏见。但是我们汉族人多少对朝鲜族人确实有一些芥蒂。比如村里有独立的朝鲜族大队,有朝鲜族菜地,朝鲜族的水旱田地也和汉族的分开,甚至早年间,朝鲜族和汉族人不通婚。我们彼此泾渭分明,既生分疏离,又客套和气。

我家东屋的邻居姓韩,是一个寡母,拉扯两个女儿,老大叫金花,老二叫银花。俩闺女大了,和村里朝鲜族小伙子谈恋爱,结果到最后没成,分手后俩女儿先后远嫁,最后寡母也搬走了。再见是在磐石回呼兰的客车上,韩银花认出了我,问我姐姐好不好。她们和我姐姐差不多大,也都结婚生子了。后来听说韩金花得了尿毒症,最后死了。以后茫茫人海,再没了她们的消息。

小时候我和姐姐去东屋玩,她们锅台上黑色的铁锅擦得锃亮,屋里的炕上也是一尘不染,被子整整齐齐的码在炕立柜上,我第一次直观的感觉到高赖其实既不赖,也不懒。

虽然心里有嫌隙,但是两族人表面上还是很亲切的。我们家捞了鱼,会捡几条大的送给邻居,她们凉拌了生鱼给我们送回来,居然很好吃。后来我妈效仿着拌了一次,却是又腥又辣,根本没法入口,到最后不得不蒸着吃了。

逢年过节,她们会给我家送一盘打糕。打糕是糯米做的,石臼击打上劲,搓成细长条,洁白如玉,微微透光。朝鲜族的打糕和汉族的打糕不一样,汉族吃的打糕更像驴打滚,周身裹着豆面或者白糖,朝鲜族的打糕只是米糕,完全没有其他的佐料,口感扎实,更有咬劲。当时我们不知道炒年糕等特别做法,就直接沾着白糖吃了,嚼着只有米香,但是并不觉得有多好吃。

后屋的金日新和我关系很好。他爸妈一直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带着他,家里穷的叮当响。好几年都要四处抬钱(*借三分利到五分利的高利贷),每年过年都会有债主堵门。加上壮劳力不在家,渐渐的他家就不种地了,地租也是勉强够花。最初几年他家还养牛,拉个柴火积雪等还很便宜,后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牛不养了,这些活计他们就来求我家帮忙。我爸妈脾气不好,被求的烦了,有时候会说老金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是老的老小的小,人穷志短所以不得不低头。我却不管父母的言论,照常去找日新弹溜溜扇片叽,他每次都让我赢。那时候我不懂他的那点小心思,以为我技艺高超,其实他可能只是希望我赢了能继续陪他玩一会。

有一年春天,我带着日新去朝鲜稻田地的渠道沟捞鱼,捞了一小桶,结果我的腿被稀泥里的镰刀片割出血了,他怕的要命,我却根本不以为意。这几年日新考了航空大学,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每次我回家,金大娘都会到我家坐坐,问问我在哪里,做什么,孩子多大了,上没上学。她说日新不愿意回来,那孩子小时候看着讨债的来,心事重,总是偷偷躲出去哭。这几年日新爸妈在韩国挣钱了,日子过好了,想接老人走,他们也不想离开,说死也死在家里吧。

我的好几个同学,也姓金,跟日新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其中有一个叫金日浩的,为人很仗义。小学时,他爸妈就离婚了,他妈先去了沈阳,又去了韩国。小学一年级,她回来看过日浩一次,拿了各种各样的零食,玩具,还有金属的文具盒,动物造型的转笔刀,还有涂改液,涂改胶带,虽然那时候我们还没开始用钢笔。那天日浩穿着整洁的新衣服,满脸笑容,像一个长着自来卷的王子,他大方的分享零食和文具,好像这些在他家取之不尽又不值一提,就好像是母爱,会一直伴着他。结果没多久,日浩妈妈又走了。

他爸后来一直在村里浑浑噩噩,每天从村西头喝到村东头,再从村东头喝到村西头,不论是谁寒暄着让他在家吃饭,他就直接脱鞋上炕,不喝倒不算完。我家盖房子那年,在仓房的地基上种了两架洋柿子,他摘了几个蹲在门口吃,吃完又跟我妈要了一个方便袋,摘了说拿回去给儿子吃。我劝他要好好供日浩读书,不要喝那么多酒,他说他一定尽全力供日浩读书。后来上初中的时候,他确实交了借读费让日浩上了我们苦苦考进的好学校,结果日浩只是大把的花钱,上网,根本无心学习,到高中就不念了。

日浩退学后,回家开过烤串店,结果被赊账佘黄了;他又开了台球厅,结果客人太少也黄了;他开了网吧,结果村里没人上网也黄了;他还想卖菜,可是村里人都自己种菜;他还想开浴室,结果大家都去镇上的浴室,总之他最后什么也没做成。

但是他也并非一无所成,他恋爱了,从磐石拐回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俩人住在一起很快怀孕了。商量结婚的时候,日浩妈妈回来了,出了钱办了风光的婚礼,婚礼后一言不和打起来,日浩妈妈把家里窗户都砸了,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日浩爸爸死了,日浩女儿出生了,日浩打老婆所以离婚了,日浩去韩国扑奔他妈妈去了,日浩帮同学代购结果收了钱不办事,日浩越来越走下坡路,越来越像他爸爸。现在的日浩,再也不是那个自来卷的小王子了。

另外两个姓金的姐妹,一个叫金美花,一个叫金银花,她们好像只有爸爸,我们从来没见过她们的妈妈。每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她们都会穿上漂亮的民族服饰,上身很短的罩衫,袖子宽大,下身是蓬松的长纱裙,颜色鲜艳。学校会组织春游,所有的小朋友都是日常着装,只有她们俩,穿着鹅黄粉嫩的小裙子,像一群丑小鸭里钻进了两只优美的天鹅。

后来,天鹅们和爸爸也搬走了。

我的小学同学里,还有一对姓洪的兄弟,老大叫红光日,老二叫洪光吉,老二是后妈带来的。那时候老大总欺负老二,老二也就像包子一样任他欺负。后来老大和同班的小女孩早恋,在那个年代简直是爆炸性新闻,同学们渐渐孤立了他们。有一次他午饭带了甜蒜,他把整个蒜头含在嘴里啜里面的汁水,嘴巴吸起来像满是褶皱的鸡屁股,我觉得恶心极了,不知道鸡屁股一样的嘴巴,那女孩子怎么吻得下去,所以小学毕业后我和他们再也没了联系。

还有一个叫韩金华的同学,暑假的时候去村西头水库边的柳树上掏鸟蛋,结果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开学时她头上裹着纱布,胳膊也用纱布固定起来,我们觉得她造型滑稽,嘲笑了她好久。直到有一次,我上树掰洋剌罐掉下来,摔得后背疼,半天没爬起来,才知道她当初得有多难受。

她学习不好,年纪轻轻就嫁了个老头子,为了养活姐姐和妈妈,后来得病死掉了。有时候有些人死了也好,死也是一种解脱吧。

韩金华家搬走了,房子卖给了外来户小玄子。正巧我爸把附近的邻居都得罪光了,就和小玄子苟且起来,俩人经常一起喝酒,不论我妈怎么使脸子就是不走。小玄子家有时候从我阿姨家抬钱,抬了也不还,每次我爸妈打架,我妈都要把小玄子捎带着骂一通。

我妈的好朋友是洪东妈妈,东屋房子倒了,几经转手租给了洪东家。洪东妈妈是个矮胖的瘸腿老太太,小儿麻痹连带着嘴巴都有点歪,她说话总是嘻嘻哈哈声音洪亮。她家的小女儿是村里最早走出去的大学生,虽然没考上什么好大学,但是因为鲜族话和韩语很像,她毕业在北京混了几年,又到上海进了韩企,嫁了一个韩国的老公,生了两个漂亮的宝宝。现在洪东妈妈也在上海帮忙带孩子,会定期给我妈妈打电话,有时候寒暄着让我妈妈去上海找她玩,听着像是有几分真情实意。

还有一些鲜族人,比如老朴家,大洪家,美花姑姑家,东头金家等等,我们交集甚少,所以不好妄言。

这几年,村里的朝鲜族人越来越少了,留下的真的只有老弱病残了,倒不是因为战争,而是他们都去韩国打工了。因为鲜族话和韩国话读音相似,基本的指令他们都听得懂。他们在韩国干最苦最累的活计,韩国物价太高,为了攒钱,他们一年也吃不上一次猪肉,即使真的要吃肉,也是买一点片成薄片生吃,怕做熟了猪肉缩水。

最开始的时候,鲜族女人和丈夫假装离婚,到韩国和别人假结婚,取得国籍后再把丈夫和孩子接过去。当然也有假戏真做的,最后就真的离了婚。后来朝鲜族男人也不种地了,也去韩国打工。偷渡出去的手续费是两千多,坐小船横渡鸭绿江,被抓住了就遣送回来,最多损失点钱,还没听说淹死的。后来签证越来越正规,出去的手续费也就万八千的,偶尔从韩国回来的鲜族人都说在外边挣了大钱了,一年挣下一百万。

回来探亲的几个月里,鲜族人抹着油头,穿着锃亮的皮鞋在村里的土路上溜达,小心的避开牛粪鸡粪,走起来尽量轻松优雅。再后来,村里的一些媳妇寡妇就看上了这些粉面老生,跟着厮混,到后来接二连三的离了婚,又组成了新家庭。这些接受过韩国文化洗礼的鲜族人,再也不种地了,当然也失去了农民的淳朴,他们不再和汉族人互送食物,只和汉族女人“互通有无”。

现在,我们汉族人也学会了怎么做辣白菜。白菜洗净,晾干,纵向切四份用盐杀一晚上,变软挤干水分备用。辣椒面,白糖,盐,加入萝卜丝,苹果梨丝,韭菜段,蒜末搅拌均匀。把佐料细致的抹在每一叶白菜上,装缸发酵半个月,酸爽甜辣的辣白菜就好了。

至于韩剧里经常出现的烤肉,部队锅,牛板筋和明太鱼,可能受限与炊具和食材,我们没见村的朝鲜族人做过。但是他们做的辣桔梗,确实是好吃。我们还会做朝鲜族的辣酱,用很多白糖,发酵后又甜又辣,两种味道相互激发,让人吃了口里冒火,头顶冒汗。

我最爱吃的是朝鲜族冷面,具体做法之前已经提过,不再赘言。除了冷面,我还喜欢吃泥鳅汤。泥鳅汤是大酱汤的改良。先取泥鳅煮烂,筛除所有鱼骨,留肉留汤,加入几勺大酱,再加入生菜香菜大豆腐,食材滑嫩,入口又鲜又有营养。

韩国人抢了鲜族人的媳妇,后来鲜族人又抢了汉族人的媳妇,到最后汉族人也忍不住也去韩国打工了。鲜族人慢慢搬出了这个偏远的小村子,去镇上买了楼,后来又搬去了市里,最后就在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他们确实留下过什么吧。比如鲜族婚礼全村抬的象帽舞(*全村朝鲜族人不论随不随礼都去吃饭喝酒跳舞庆祝);比如鲜族女孩五彩缤纷的华丽服饰;比如桔梗谣里没完没了的“倒垃圾”;再比如他们的特色食物。

这些,都留在了我们记忆的长河里,闪着光。

希望鲜族人无论飘到哪里,都能一切安好。

豆瓣日记: 鲜族人

图片来自百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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