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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爷爷 | 张敦《哭声》

 老鄧子 2017-08-26


  • 哭声 (2)

  • 张敦  

  • 节选自《花城》2017年第4期,责编许泽红。

  • 插画 | 木泽平通



张敦

原名张东旭,1982年生于河北枣强,现居石家庄,写小说与剧本,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



点击这里阅读前文:《乐果

官 厅


牛卧在圈里,庞大的身体占据大部分空间,见我进来,连忙起立,算是打了招呼。牛圈分为两部分,东边是牛的卧室,西边是一屋子麦糠。我掀开西间的门帘,里面黑得要命,爹没有装电灯,反正他什么也不怕。离门口近的麦糠早让牛吃完,我只能翻过横放在门口的破门板深入房间,摸着黑,把麦糠扒拉进大筛子。我有点害怕,太黑,好像有什么埋伏在旁边。每次做这件事我都要把心一横,好像冒着很大风险。

我端着麦糠,站在牛屁股后面,把筛子晃来晃去,尘土纷纷扬扬。我把麦糠倒进牛槽,然后习惯性地抓住牛脖子下那块皮,多么柔软。这头牛曾目睹鸡毛背着筐走上胶泥台,像采蘑菇那样,捡走了所有砖头。

鸡毛和我有过节。这一点,我必须讲明白。

鸡毛是我家的常客,他经常趿拉着布鞋,摇晃进我家的院子,随意坐在一条板凳上,和我爷爷聊天。我爷爷作为一名瘫痪多年的老人,极度渴望与人交流。与鸡毛聊天,成为他最为热衷的事情。

鸡毛来和我爷爷说话时,必要抽烟。我家有的是烟,那是我爹买给铲皮的人抽的。铲皮的人在南墙根下排成一排,弯腰苦干。他们干上一会儿,就要坐下来,围着一张小桌喝茶抽烟,茶是茉莉花,烟是官厅,都是东家提供。鸡毛进门,首先向铲皮的人打声招呼,弯腰在小方桌上摸一把,捏着一盒官厅,大大方方地迈步走向北房的檐下。我爷爷正在那里一边沐浴阳光,一边等待老伙计的到来。

这两人虽相差十岁,但都已同属老年人的行列。鸡毛虽刚年过六十,却看上去比我爷爷还老。他是个大烟鬼,一抽起来,好像把自己点着了,浑身冒烟。这两人是叔伯兄弟,关系亲密,有共同话题。关于鸡毛为什么叫鸡毛,爷爷自然心知肚明,当成笑话讲给我听——

“你看鸡毛这鸡巴样,长得难看,脾气也坏,家里穷得连狗都养不起,自然娶不到媳妇,光棍打到三十多,实在熬不住,就去日牛。那时牛都是队上的,哪里能随便日,被群众抓了现行,闹到大队里,支书开了大喇叭,说有个人奸污大队的牛。他觉得很没面子,想要去死。那时候人一想死就去喝卤水,好像卤水不要钱似的。他也不是真想死。要是真想死,就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喝。他偏偏在大队开会的地方喝。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干了一大碗,还以为他在喝水,最后他把碗一摔说,我喝卤水啦。大伙儿不能让他死,把他按倒在地。有个老人见多识广,吩咐人找来一根鸡毛,沾上鸡屎,伸进他嘴里搅和。在所有的屎中,鸡屎最臭,远超人屎,只有猫屎能与之相比,但猫屎不好找,鸡屎遍地都是。鸡毛抗不过鸡屎,开始吐,不但把卤水吐个干净,连早起喝的两碗粥也吐出来,吐到最后,苦胆汁喷一地。从那天起,大伙儿都叫他鸡屎。后来,大伙儿觉得鸡屎不好听,每次叫他,总觉得臭烘烘的,就改叫鸡毛了。”

爷爷的话带给我两个难以接受的信息:第一,牛是可以日的,至于怎么日,我还要研究研究;第二,鸡毛沾上鸡屎是可以救人一命的。

鸡毛自杀未遂后,否极泰来,终于娶到媳妇,是一个邻县的傻女。傻女总爱无缘无故地笑,从不与人交谈。好在她能生养,给鸡毛生了个儿子,就是马可尼。

我认真听过鸡毛与我爷爷的谈话,大多是陈年旧事,家长里短。我多么希望他们聊一聊喝卤水的事啊。可惜,他们从来不提那件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在鸡毛身边走来走去,口口声声叫着爷爷,关系可谓亲密,没想到,他竟然在一个下午跟我翻了脸。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下雨,到下午才晴。下雨不用上学,因为学校很破,不但漏雨,还有可能被雨浇塌。我和胖岭无聊得厉害,就去地里玩。路过菜地,发现胡萝卜不错,想拔两根尝尝。怎奈萝卜缨子太过脆弱,揪住一拔,总会扯断,连续拔了好几根,总算拔出两根。我们什么都爱吃,随身带着小刀。我们站在菜畦里,埋头削胡萝卜。这时,身背大筐的鸡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只听得一声断喝,吓得我差点削到手指头。

“好啊,你们偷胡萝卜吃,我日,拔断了这么多,是你们家的地吗?不是吧?啊,谁教给你们这么干的?啊,这叫偷!知道不,这叫偷!像你们这样,长大就是小偷!这胡萝卜长这么大容易吗?你们拔不出来,不会挖吗?你们看,浪费了多少?萝卜缨子到处都是!你们这俩小王八蛋,兔羔子……”

我们被鸡毛义正辞严的训斥压得抬不起头。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吐沫星子喷洒下来,犹如天空飘起毛毛雨。这段训斥无比漫长,鸡毛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小偷,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好不容易,他把该骂的全部骂完,转身走向大路。我和胖岭一屁股坐在泥地里。转头一看,胖岭脸上挂满泪水。

我指着那个背影说:“鸡毛,我操你妈。”

第二天,鸡毛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坐下来,照例把自己点燃,喋喋不休。他看见我,于是提起昨天的事。爷爷听了,挥舞起拐棍,让我过去。我不是傻子,知道一过去就要挨打。爷爷的拐棍很硬,他出手也快,难躲难防。我站在圈外,“爷爷,不就是一根胡萝卜嘛。”

“偷胡萝卜也是偷,你过来,我不打你。”

爷爷和颜悦色,慈悲为怀地看着我。鸡毛抽着烟,笑眯眯地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走过去,以为爷爷会摸摸我的脑袋,慈祥地说:“孩子,下次别偷胡萝卜了。”没想到,他老人家的拐棍横扫过来,电光火石一般,直奔我的腿肚子。我连忙来了个旱地拔葱,可已无济于事,拐棍正打在脚脖子上。我负伤落地,连爬带滚,远离了爷爷。幸好他是个瘫子,没有追将上来。我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到爹娘干活儿的地方。

“爷爷打我了。”

“没打坏吧?”娘问。

“没有,挺疼的。”

“你揉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坐在地上揉了好大一会儿。鸡毛笑呵呵地飘然而去。爷爷看见我爹:“墩子偷人家胡萝卜,都成小偷了,你该打他。”

“不就是一根胡萝卜嘛,不值得打孩子。”

“你过来下。”

我本想提醒爹不要过去,话未出口,爹已大摇大摆地凑到爷爷近前。果不出所料,爷爷使出那招“秋风落叶扫”,拐棍结结实实地打在爹的腿肚子上。爹疼得哇哇大叫。

我无法原谅鸡毛。我决定浪费一盒官厅烟,让鸡毛尝尝久违的味道。那些铲皮的整日没命地抽这种烟,看我站在一旁,抱怨说:“别人家都给抽迎宾了,你爹怎么还给我们抽官厅?”我知道,官厅烟不带过滤嘴,抽起来很冲,而迎宾烟带过滤嘴,看上去高档很多。对他们的话,我一概不理。等他们喝饱抽足,又撅着屁股铲起皮来,我偷偷把一盒官厅揣进兜里。我动作远不如鸡毛熟练潇洒。

院子里有鸡,自然也有鸡屎。阳光灿烂的日子,鸡屎落到地上,很快晒干。我拿木棍夹起鸡屎,放进破碗,两块,该够用了吧。下面的步骤很简单:将鸡屎捣碎,烟卷中的烟丝掏出一半,烟丝与鸡屎混合装进烟卷中。我敢保证,这种官厅烟,谁也没抽过。

鸡毛再次登门之时,我极为热情,主动把官厅递给他。他有点意外,认真地看我一眼。我的样子十分恭敬。鸡毛肯定认为,我在为胡萝卜事件表示忏悔。他接过那盒官厅,摸了摸我的脑袋。他的手从我眼前掠过,黑如焦炭,仿佛常年不洗。我不停地摸着头发,总觉得很脏。我只好去洗头。

等我洗完头,鸡毛的第一根烟即将抽完。他举起黑色的手,冲我摆了摆。我过去,听他说,“墩子,你爹不地道啊,怎么买假烟让人家铲皮的抽呢?”我说:“假烟?”他把烟头扔掉,又点上一根,递过来,“你抽抽看,这味儿,臭的要死,还不是假烟?”我哈哈大笑,“这是真烟,我在里面加了点东西。”

“你加了什么?”

“鸡屎。”

鸡毛听罢,一声惨叫,把手里的烟扔出老远。操,你个小兔崽子!他骂着跳起来,急速向大门口走去,边走边吐。突然,我的后背挨了重重一击,爷爷的拐杖砸了过来。我急忙跑到爷爷的攻击范围之外,忍着疼,继续哈哈大笑。

时隔多年,鸡毛再次尝到了鸡屎的味道。按理说,他对那味道刻骨铭心,怎会品尝不出?我把剩下的烟放回小桌,让铲皮的人抽吧,谁让他们老取笑我的名字。他们每看见我,总是喊一声,“墩儿——”

晚上,爷爷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爹。爹也哈哈大笑起来。爷爷生气地说,“你不揍他?”爹说,“他干得好啊,这回鸡毛就再也不来白抽烟了。”最善良的是我娘,非拖着我去给鸡毛赔不是。她端着一大碗鸡蛋,要送给鸡毛。以往我打破了别人的脑袋,娘也会这么做。在我们这里,鸡蛋是最好的礼物。

鸡毛家里灯光昏暗。在这晚饭时间,他还在炕上躺着,他的傻媳妇独自坐在饭桌前,边吃边笑,搞得我也想笑。娘说,“叔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别生气!”鸡毛突然嚎啕大哭,吓得我差点逃跑。娘也被吓到,不由得后退几步。鸡毛的傻媳妇又笑了几声,但这笑声不堪一击,很快被鸡毛的哭声覆盖。娘说,“叔啊,别哭了,快吃饭吧。”她把鸡蛋放到饭桌上,拉着我匆忙离开。

与爹说的一样,鸡毛再也不来我家。爷爷非常难过,好几次让我去请鸡毛。我走出门,在大街上转一圈,回来告诉他,鸡毛很忙,没空过来。爷爷失望得老泪纵横,骂我是个杂种。我很生气,躲得远远的,盼他快点死掉。不光我,爹、娘以及姐姐都盼他死。就这样盼着,盼着,爷爷果然不负众望,于某夜悄悄驾鹤西去。院子里搭起灵棚,我们跪成一排,看上去都很难过。鸡毛跑来,在我爷爷的尸体前摸爬滚打,嚎啕大哭。

这哥俩的感情还挺深。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4期,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 创作谈 - 




塔楼上的哭声

——《哭声》创作谈

文 / 张敦

两年前的八月,我住在一座核桃园里。主要工作是看守核桃树上的果实,十分无聊。在一处高坡之上,建有碉堡似的塔楼,我住在塔楼的二层,四面全是窗户,望出去,漫山遍野的核桃树。正值酷暑,阳光猛烈,热气难当,只好不停地泡茶喝。和我同住的那位兄弟整天用手机打游戏,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白天看书,晚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电影只能晚上看,因为白天室内光线太亮,屏幕变得黯淡无光。如此持续了几日后,总觉得自己在虚耗时光,为何不写篇小说?或许,只有写作能让我安静下来,解除心中的焦虑。于是我白天在本子上写,晚上敲进电脑里。二十多天,写了三万多字,就是这篇《哭声》。

核桃园位于邢台的丘陵地带,而我所写的故事,发生在衡水的农村,二者相距一百多公里。每天早晨,我站在高高的塔楼上,遥望家乡的方向,思绪跳回二十多年前。农村少年总要面对各种活计,当年我整天牵着一头牛走来走去。后来见到一个成语,牛角挂书,不由得心领神会地一笑,这说的就是我嘛,那时我总把几本故事书装进塑料袋里,挂在黄牛的犄角上,牛吃草,我躲在道沟里看书。典故中,那个叫李密的古人更加装逼,骑牛横穿闹市,若无旁人地读书,还故意冲撞了大官的仪仗队。我的牛不能骑,只能用来拉车或者耕地,所以我和牛之间是平等的关系,亲密得犹如家人或朋友。

其实这篇小说的重点不是写我的牛,而是写我的邻居。小说中的鸡毛,在现实中确有其人,我叫他良义姥爷,他是我娘的堂叔。我上小学的时候,他突然喝农药死了,就死在我经常看书的道沟里。这件事给我带来极大的震撼。我与良义姥爷,仅仅是熟悉,并不亲密,所以他的死只能带给我震撼,没有悲伤。除了震撼,还有恐惧。他死在我经常拴牛的地方,而他死后,躺在离我家几十米远的门板上,他的儿子,也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舅舅(小说中的马可尼),大放悲声,连哭三天。

关于我这个舅舅,也是很有意思的人。在我眼里,他极为聪明,总能搞到钱,买好吃的。曾经多次躲在被窝里吃罐头,被我良义姥爷当场抓获。他不爱干活,成天捣鼓无线电,外加小偷小摸。都说我良义姥爷是被这样的儿子气死的。当年我也认可这一观点。现在想来,锅不能让马可尼一人来背,我良义姥爷身为父亲,身上并无值得称道的品德,儿子长成那副德行,也在情理之中,都怪他心胸不够宽广,不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难道想通过自己的死逼迫儿子走上正路?由此推断,他没必要去死。难道他的死还另有原因?这答案大概只有他本人清楚了。

在农村广阔的天地中,总有一些像马可尼那样的青年,他们离经叛道,好吃懒做,被叫做二流子,成为人们饭桌上的笑料,更是父母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想写个农村的故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我那个舅舅。由此可见,这样的人天生就吸引写作者的目光,因为相对于那些平庸的而乏味的庄稼汉,他们的身上更有戏。当时我写的那个小说非常短,作为初中生,写一千字以上就觉得很长了。我写马可尼在被窝里吃了个罐头,而后甜美地睡去,梦见自己发了大财,躺在钱堆里。故事的结尾,他醒了,感觉非常失望,只好又吃了个罐头。那时候,我认为罐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而被窝,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没有比在被窝里吃罐头更惬意的事了。

那些年,村里的人都在拼命挣钱,发家致富是生活的主流,而我良义姥爷父子,好像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异类。我现在认为,导致良义姥爷自杀的,正是让人无比沮丧,又无力改变的贫困生活。他并不是积极向上的人,自己的儿子更是颓废,老婆是个傻子,没心没肺,这家人被如蜜蜂般勤劳的人们所包围,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在淳朴的农民的眼里,贫穷不见得是一种耻辱,却是会被人嘲笑的事情。

我住在塔楼上的二十多天里,不断往返于回忆与现实之中,胶泥台、村里的大街、胡同、院子……这些场景都是真的,我让良义姥爷短暂复活,并给他取了外号。他真实的外号在死后而得,叫傻良义。一个人选择喝药死去,确实有点傻。而他的儿子,因为精通无线电,将他的葬礼办得有声有色。现实情况是,马可尼并没有失踪,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爹自杀后,他的生活也是一段传奇,当然那是我另一篇小说的故事。



我原本的设想是,详细记录一次乡村葬礼的过程,葬礼结束,小说也就结束了。可最后发现不行,葬礼结束后,故事好像刚进行到一半,不该结束,只好一直往下写,竟然写到三万多字。在塔楼里,我曾把小说的片段念给同事听。那是晚上,为了不招惹蚊虫,我们没开灯,仅有的两处光源来自笔记本电脑屏幕和同事手中的烟头。终于写完的那天,已临近回家的日子。

因为牛的存在,这篇小说原本的题目叫《牛魂》。后来我看了一个韩国电影,罗宏镇导演的《哭声》,故事情节也是神神鬼鬼。我喜欢《哭声》的故事,索性就把这篇小说改名为《哭声》了。这一改,就显得洋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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