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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雁超诗选:自从有了女儿,看万物都如亲生 | 凤凰诗刊

 望云1120 2017-08-29

张雁超,1986年生,云南省昭通市威信县人,曾参加《人民文学》第四届新浪潮诗会、《诗刊社》第三十三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大江在侧》。



——张雁超诗选——

独己书

 

 

秋风破的茅屋叫杜甫

生紫烟的瀑布叫李白

石上流的溪水叫王维

高枝上骆宾王响易沉

给我山谷,提取部分唐朝

我一个人西窗剪烛

一个人夜雨涨池

一个人登高台

一个人头顶晴日的蓝色墙壁

我一个人怀柔天下

我撤销了桃花,撤销了人群

我远观岩鹰梳理羽翼

深知它以孤独保留了

向天空起义的权利

 

 

 

初秋

 

 

清晨和傍晚的凉意怡人

啾啾虫鸣,悠悠月升

随便一阵风也令人伫立良久

不知是被风一层层地揭起

还是被风一层层地蒙上,这渐尽的黄昏

掏出一支烟,掏出了路人模糊的面孔

月光尚暗啊,看不清路人的脸

对于春秋交替,你们的感叹太多虚张

我更喜欢一个人独自一处

风把近处的蟋蟀声冲淡

又把远处的蟋蟀声涂浓

树上有叶子落下

但并不全是泛黄的那些

 

 

 

噗通

 

 

整个下午,我们把

岸边的石头捡起来

扔回江里。那些

被江水抛弃的石头

命运又被我们修改了一次

流水的路途也被修改了一次

我们不必分辨流水和石头

谁的命运受到了更大影响

反而应该关注那些“噗通”声响

我感觉到这些声响

在我们前后左右良久等候

当石头与水面相触

跑得最快那一声“噗通”

就获得了它的一生

 

 

 

致月亮

 

 

月亮先生,我穿过人群时

感到有光芒从我身体里迸出

那时我想起在我遥远祖先的童年

你仍如现在一样在天空悬停

用光芒让人安稳内心

人们还不去编造故事

谎言尚不是最后的安慰

月亮先生,现在我要睡了

替我照耀这城池剩下的人

替我照耀十万低垂的头颅

替我照耀一切可照耀之物

月亮先生,作为夜晚的门把手

你要耐心,一定还有人会仰头

扭开你身后的房门

 

 

 

录死

 

 

我把对仇人的恨和人,捆好扔下桥

我沉睡惊醒,小偷用菜刀送我死神

我凌晨盗牛遭捉,村民练黑打棒法

我过打贼狂欢节,直通杀人上法场

我给房东从地下车库带去砖形阴曹

我向穷恶魔高价售皮肉,他心不悦

我将针管里的幻觉,大量注入静脉

我街头群殴,跃墙走,卡墙缝饿毙

我在采石场,与钻孔中的炸药赛跑

我去剪高压线,本想换钱买包香烟

我校园争霸惜败,对手袖藏牛角刀

我否认海绵体衰老,服用女色过量

我用围巾,理论脖子与爱情的关系

我吃过多美食,导致体内甜蜜成毒

我深冬乞讨,风多被薄终为冻死骨

我放了学去金沙江上,施展水上漂

我撒网捞一条小鱼,捞起拍岸大浪

我妈妈不爱我,我跳我喜欢的旋涡

我住溪边,山洪涨河道爆房毁人亡

我抬楼梯上工地,遭天降钢管爆头

我清洗化工厂的乌云,坠入硫酸池

我上了一辆,司机要埋头数档的车

我五岁儿童节,与快车争一只蝴蝶

何处不可谋杀

何处不可赴死

何处没有亲人被弃

何处不是人间墓地

 

 

 

小熊和清晨

 

 

先给我的诗穿上三件衣服

最后一件,是头小熊

轻微的风从道路另一头

走向我,我的诗在我身后

吃着花卷,不放过任何

落地的浆果,要一一踩它们

把它们从外衣里挤出来

这时候,我的诗

就是头小熊

如果我的诗突然撒娇不走了

抱着我大腿不放的时候

我的诗,是我穿着

小熊外衣的女儿

我的诗会赖在我背上

指着空空瓜藤说

瓜瓜不见了

瓜瓜去找妈妈了

 

 

 

黄昏向夜

 

 

两个人在两座山上

各自爬,一路对骂

边骂边爬,边爬边骂

上了山顶也不停

骂黑了天,骂起了风

两人跃进天空化为星星

大地清静下来

人们便侧着身子睡去

要留着一只耳朵

听天上的骂娘声掉进地球来

后来甚至有人说听见过星星

在各自的山头上磨牙

 

 

 

晚霞

 

 

如果我有足够宽大的屋顶

我会让它空无一物

更加空旷地将此刻的天空展开

又或,高原的屋顶就是天空

从没有一本书真正

记录黄昏的内核

实际上黄昏不侧重生产

晚霞人们可以随意观赏

黄昏是开放的艺术馆

落日作为黄昏的中心思想

将认真落在每个人额头上

 

 

 

鸽子

 

 

1.

八只鸽子

灰色白色恰好各四只

它们在金沙江河谷上空

集体转身飞向云南那一刻

漫长的雨季戛然而止

 

2.

它们游猎低空,捕捉飞虫

我揣测它们和我家人一样

有信仰。我家人信奉土地

它们的宗教是天空

它们还有个名字叫飞奴

 

3.

七年前,它们在屋顶鸽笼边

踱方步。我怀疑它们的翅膀

质疑它们的飞翔

七年后,我再写鸽子

七年前,我年轻

我忽略了鸽笼有归宿的意义

 

4.

我从未见过饲养鸽子的人

他提供集体生活的口粮

场地和准则,他豢养翅膀

通过鸽笼我反证他存在

反证他心头有牢笼

 

5.     

它们在天空标有记号

建立了自己的空中轻轨

站点或是凉亭或是江堤

绝不是弹弓枪口飞石弹丸

在它们停歇的地方

我忍不住想讨要这功夫

 

6.

鸽子喻女人是因为鸽子

双翅收敛时与女人双肩有类似的柔软

我所见的鸽子同样温润,即使

方硬的骨头,也附着温柔的羽毛

像委婉的修辞

 

7.

飞翔总需要足够的空和高

它们曾厌倦这种无所依靠

停在诗人的窗台

它们看到诗人纸上的字

纸上写:翅膀是一段晴空

 

8.

回到这组诗歌的第三节

鸽笼不禁止鸽子飞走

鸽笼防范黄鼠狼和猫

七年前我质疑,现在我明白

即使死在空中,仍将回到大地

大地是万物的清晨和黄昏

也是鸽子的清晨和黄昏

 

9.

鸽子在夕阳下从容散步的时候

翅膀收在身后,细红的爪

把一片片楼房轻轻放回城市

与麻雀不同,麻雀喜欢蹦蹦跳

 

10.

可以肯定,有飞虫的天空

是可口的

 

11.

它们警惕。一有响动

便撤到空中

我们没有天空使用权

常常无路可退

 

12.

我们从未关心鸽子的身后事

我们所见的鸽子

很可能是另外鸽子的亡灵

 

13.

我们暗喻,借代

指桑骂槐,声东击西

做高明的引申。总想

拿鸽子说事。这组诗里

真正的鸽子只有第一节

那八只

 

 

 

黄昏

 

 

蝙蝠扇动翅膀,扇开落日的浓烟

蝙蝠飞过西山东山,把一个球场夹在腋下

懒散的慢跑者被虫鸣塞满了耳朵

树林越来越深,天终于黑了下来


我作为众多树木中的一棵

忍住每片叶不落

我不想惊动这一切

我试图在一首诗中不再是棵树

而是黄昏的旁观者

 

 

 

大风地的树

 

 

它们贴紧山坡

向一个方向倒伏

歪着屈从的身子

用力抓紧大地

以至脚趾抠破土壤

根系裸露在地

向高处的树致敬

更伟大的摧残

令它更为狰狞

狂风如恶棍

吹过去又吹回来

这样的日子没完没了

仿佛你我一生

 

 

 

后登台

 

 

山顶是高过山顶的废墟

城市曾是人脑里的设想

眼里的城,不过是思想的影子

一念三千中的婆娑,婆娑啊

就是影子摇来摇去

 

他眺望大过江湖的云卷

云卷滚动,将城市压低压小压空

这时陈子昂走上了他的心头

陈子昂说,当年站在幽州台吹风

一个人想着想着就哭了

 

 

 

错觉

 

 

松树觉得自己是根藤

它长得歪歪扭扭

花朵觉得自己是只麻雀

有风它就想飞起来

群山觉得自己是海洋

觉得自己起起伏伏有波涛

剪刀觉得自己是张嘴

它咬过很多好女子

一块石头觉得自己是植物

就披上青苔蹲着不动

一首诗目空一切,觉得自己

是先知,它预言

你现在正在看着这行诗

 

 

 

城中村

 

 

巷道里:六十卖身妇,八十皮条客

墙壁上:根除疱疹梅毒,祖传药治百病

窝棚底:独眼龙摆茶摊,瞎子零售运程

桥洞里:瘾君子嗑药丸,时迁们来踩点

烂泥边:苦命人蹬三轮,瘸子兜着老千

打铁的也做棺木,放录像的也炒股

做这里的片警,我知悉捷径藏于幽暗

习惯现实错乱又规整,共用一片天

淋同样的雨,个人自有个人的屋顶

一旦我从天桥上往下走

女人会跑,男人会跑

染黄发的少年也会跑

少年人啊背着书包

理发匠的镜子瞬间空了

 

 

 

六月某日

 

 

树上有个叶片卷筒型六月

白云落进天空的铁锅便迅速化去

烈日粉刷匠深爱着地球小屋

夕阳在城市涂鸦的色彩也偏重

唯有空调制造了精神上的细雨笼城

后来的消息让人心头轻松

警察发现他念念有词

请神上身,有精神病

已经晚八点,天还没黑

热风把大街上的人群推来推去

金沙江的鱼退守到江心

无数人背着橙色救生球跳进江水

得知杀了母亲的人患有精神病

我对世界重新恢复了信任

 

 

 

父亲

 

 

你要自杀,他说他也想死

你要自由,他说你坐牢很好

你要孝敬,他说你是孽种

你欠债他给你还钱

你逃命他也躲到深山

他要接手你的失败,这是个

长生不老的圈套:父亲

 

在电话中听他说话总觉含糊

应是憋下的泪水搅混了表达

他发来短信:“警官,我每天

在黄河岸边徘徊,总想跳进去

抵了这债。我今朝五十九

来日不多,儿若好活,

也忍痛拆了这把老骨头。”

最后一条他写的是:“父子约,

难背弃。”他肯定哭出声了

 

 

 

地下交易

 

 

从地表陷下去的地下旅店

昏暗气味与潮黑被子融为一体

裹着两具裸体,无法勃起的裸体

与草纸般粗砺的裸体

你们踢开门,相机拍下因衰老而

沦为形式的欲望。她要求穿上衣服

直言卖身数载,无数人

从她床铺上陆续老去

她说就算死了,黄泉路上

碰到了这些人也还会剥开衣服

等他们往她枕头下塞钱

你按紧衣兜里证件上的徽章

从她荒诞的未来设想中挣脱

呵斥她向地面上走,而你知道

无人能推倒地底下的青楼

 

 

 

秋见

 

 

叶落尽,群山孤独

小星撒满山坡,犹如

刀锋上的光芒

有刺目的宁静

 

 

 

黄昏一題

 

 

人们随身携带日后的废墟走出来

路灯秩序良好的照着隔年的虫鸣

树被移动了,山坡已削平

 

我相信人类无法抑制自己

不断摩擦世界,需要

世界只对自己光滑和顺从

 

闲暇时,放下屠刀,走进自己的屠场

置身事外的耻笑异己

人们总这样迈出门,带些偏见

这样跨进门,带回另一些偏见

 

黄昏继续掩埋群山,一条狗

对乡下老者,因衣着简朴追咬

三条街,我听狗叫如鬼神念咒

 

 

 

林边悟

 

 

以我接受的生活,我反对它们长得太高

但我看到那老头在椅子上打盹时

把身子尽量拉直拉长

又觉得幸亏我没有去劝它们,因为

如果我去劝,那我必定手持钢刀

从顶部一点点让它们同意我。是呀

不再忍心轻易修改任何事物的流向

自从有了女儿,看万物都如亲生

 

 

 

滚烫之日

 

 

卧室门留下两声愤怒脚踢

那时,我女儿在澡盆里玩水

惊异的扭头接上我挤出的鬼脸

露出她新生的小牙齿对我笑

又放心地继续玩水

一整个晚上她都很乖,趴在我肩头

小手圈着我脖子,嘴里一直说着

她仅会的发音:爸爸、抱抱、宝宝

就像知道我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入夏后,气温骤升

窗外虫鸣大面积剥落,空中蒙着一层

淡白色焦躁声响

这狗日的生活多滚烫啊

她的妈妈在卧室里哭

我的妈妈也在卧室里哭

责编: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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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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