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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蒹葭,鹧鸪两双 文/花溟

 liwoI 2017-08-30

(一)

他们叫我小痴,痴傻的痴。只有苏长白临死前叫对了我的名字,小池。

流水殇殇,小池方方的小池。

苏长白是受天谴,被雷劈死的。

那日我正盘腿坐在自己的茅草屋里聚精会神地剥从天河里捞的莲蓬吃。九十九道天雷轰隆隆打下,整个天宫都颤了几颤,连累我头顶上的房梁也轰隆一声,塌了半边。

我扔下莲蓬,抱住头拔腿就往外跑,然后看到了躺在天河边被雷劈得皮开肉绽的苏长白。

我用脚踢了踢他,确认他还有一口气,将他拖了回去。

长生天上的战神苏长白整个天宫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长生天的守护者,曾经的中天战神,一把轩辕剑用指尖随便弹上一弹,妖魔鬼怪就吓破了胆。

昔日威风赫赫,如芝兰玉树般美好,而今却落到这样落魄的下场,委实让人欷歔。

凡受天谴,必死无疑,我蹲在他床头边,问他有什么遗言。

苏长白闭着眼,虚弱地摇头,口中只喃喃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雪鸢。

——雪鸢是他的结发妻子,也是娲女一族的女娲传人,两百年前为挽救人间生灵,死在了大洪水里,后来被苏长白带回天宫,葬在了天河里。

我安慰苏长白:“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会把你葬在她旁边。”然后又问他想吃什么。毕竟快死了,不能空着肚子做饿死鬼。

他又摇头。

我便眨了眨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自作主张:“那就老母鸡吧。”

我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托去凡间办差的仙官给我捎两只老母鸡,想炖汤给他喝,因为听说老母鸡很滋补身体。

可是老母鸡还没捎回来,他就死了。

临死前,他睁开眼,气息奄奄地拉着我的手,说小池,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从凡间追我追到长生天,可是对不起,我爱着雪鸢。

这是苏长白死前说的最后一句遗言,简明扼要地点明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我爱着他,而他爱着雪鸢。


(二)

我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撕心裂肺,只是抱着他的尸体安静地落了几滴泪,然后将他葬到了天河底,放在雪鸢旁边。

我坐在漂浮的珊瑚上,久久凝视着他们的遗体,想起那一年,初遇苏长白,公子绝色,玉面花容,翩翩若惊鸿。

那时我还是一只没有修成人形的鹧鸪,住在凡间的蒹葭山上,生来长着三只翅膀,不会飞,不会歌唱,被排挤被嘲笑。

族人们骂我是畸形的妖怪,我的名字明明是小池,却被叫成小痴。

那日我打破了族长祭祀用的碗,被赶到山脚下思过树下思过。夜晚,我倚着树睡觉,迷迷糊糊间突然被一道低沉的声音唤醒。

我睁开眼,看到月光下,站着一男一女和一匹马。

“小鹧鸪,你愿意为我们证婚吗?”苏长白问我,和旁边的女子十指紧扣。

女子就是雪鸢。那时的她光华高贵,明明很年轻的面容,却如佛陀般温婉而慈悲,那是让我永远都无法忌妒的美。

我和那匹马,一鸟一马做了他们婚礼的见证人。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苏长白的样子,从容而幸福,眼里的温柔和光华几乎要把满天的星辰湮灭。

之后他们就在蒹葭山安了家,两个人找了个池塘,盖了间木瓦房。我住在蒹葭山的这边,他们在山的另一边,我每天都会翻越过一座山,偷偷去看他们。

我不会飞,只好用爪子一步步地行走,从早上出发,在夕阳垂暮时到,然后躲到院子里搭的篱笆下偷偷看他们一眼。

我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带去一小竹篮我从河里采摘的鲜嫩莲蓬,悄悄放到他们窗台上。我贫穷孤陋,所拥有的最好最珍贵的东西就只有那一小竹篮莲蓬。

因每日翻山越岭,来来回回地两头跑,族里的人很快知道了我的秘密,于是越发笑我痴,然后聚在一起,学着我挎着竹篮一摇一摆行走的样子,对着我叽叽咕咕地叫:“癞鹧鸪想吃天鹅肉,人家长白公子根本就没拿正眼看你!真是愚痴至极!”

他们总说我痴。遇到苏长白后,我想,如若喜欢一个人,又怎会不痴?

我叫小痴,痴傻的痴,痴情的痴。从看到苏长白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他。


(三)

我将苏长白的遗物整理出来,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最后只留下了他的那匹马和那把轩辕剑。

剑可以用来继续劈柴,马可以用来当我的坐骑,闲来无事,还可以骑着它出去遛遛弯。毕竟苏长白死了,我的日子还得继续过。

骑着马回去时,我看到我那塌了半边的茅草屋里出现了一个人。正背对着我在地上摸摸捡捡。

我抽出挂在腰上的轩辕剑,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大胆毛贼!”

一只鞋子霎时朝我飞来,“砰”的一声砸到了我的脑袋上。那人起身回过头来,我愣住:“华阳?!”

华阳是我偶然结识的一只凤凰神鸟,曾陪我在凡间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你怎么来了?”我收起剑,蹙眉问。

他回答得很认真:“听说苏长白终于死了,我开心得不得了,我来接你回去当我的新娘子啊。”

这就是红凤凰华阳。

领着闲职的凤族贵公子,长得貌美倜傥,喜好四处闲逛勾搭姑娘,一张嘴巴尖刻得想让人狠狠咬死他。

“呸!”我接住那只他砸到我脑袋上的鞋子,一看,翻了个白眼:“华阳你可真够猥琐的,居然偷偷摸摸地翻人家女孩子的鞋子!”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一两百年没见你了,怪想念的,想量一量看你的脚长长了没有。”笑得,嗯,很不要脸。

我头疼地从马上翻身下来,牵着它栓到门口,我一边走一边想,像我这种喜欢苏长白那样谦谦君子类型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朋友呢?

我和华阳的认识纯属偶然。

两百多年前的蒹葭山上,我每日挎着一小竹篮莲蓬奔波在山路上,那日看完苏长白返回的半路上,突然看见了一只被烧焦的乌鸦,我见它还有一口气,便将它捡了回去,替它包扎了伤口,用心照料了几日。

我本以为只是一只普通的乌鸦,却没料到,在某一天早晨我睁开眼时,险些被满室的光华耀花了眼。

黑黢黢的乌鸦竟然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凤凰神鸟,片刻,化作人形,竟是和苏长白一般无二的翩翩美少年。

他自我介绍叫华阳,在涅槃时遇到了意外,才受伤掉到蒹葭山上,被我误当做乌鸦拾走的。

“谢谢你救了我。”他诚恳地说,我还记得他当时笑得十分好看,但下一刻他再开口瞬间就毁了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不过,小鹧鸪,你怎么长得这样瘦?太干扁了,这两天你抱着我的时候,胸上都没几两肉,硌得我身上都疼。”

我那时才刚刚化成人形,年纪尚小,身体还没完全长开,干扁得像竹片。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你长大哦,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你救了我的命,这么大的恩,我就留下来以身相许,慢慢报答吧。”他厚着脸皮说。

然后他伤好后,搬出我的屋子,自己盖了间茅草屋和我毗邻而居。

但他还是脸皮很厚地常常来蹭我的饭,我翻山越岭挎着一小竹篮莲蓬去看苏长白时,他就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

他有一把翠玉凤笛,通体莹碧的颜色,十分漂亮,每到傍晚族里的鹧鸪出来觅食时,他就坐在自己茅屋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对着我的窗户吹《凤求凰》,引得族人们竞相围观,嘻嘻哈哈地起哄乱笑。

因为华阳的缘故,我再没受到欺负,尽管我还是长着三只翅膀,不会飞,不会歌唱,单恋着苏长白,却再也没人敢嘲笑我。


(四)

我托下凡办差的仙官捎回来的炖给苏长白吃的老母鸡,不偏不巧恰在这个时候到了。我挑了比较肥的那只,拔了毛,下厨给炖了,还顺便炒了几个菜。

吃饭时,我替华阳盛了一碗汤,兴奋道:“我厨艺很有长进呢,来,喝一口尝尝。”

华阳敛了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皱着眉头看我,忽然道:“苏长白死了,你难道就不难过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嘿嘿道:“他死了比活着舒服,他执意逆改天命,渡雪鸢轮回引来天谴送了命,我应该替他高兴,为什么要难过?”

然而睡到半夜里我却突然发起了热,额头滚烫,身上却一阵阵地冷。

华阳手忙脚乱地请来药君替我把了脉,煎药让我喝下。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觉得异常难过,难过得连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都颤抖,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模模糊糊间靠过来一双手臂,将我搂到怀里,轻轻拍着我,哼着断断续续的摇篮曲哄着我睡觉。


苏长白和雪鸢其实是私奔到凡间的。

蒹葭山上花水肥美,然而却抵不过雪鸢的一双玉足。但凡她走过的地方,皆是枯木逢春,莲绽无声,是真真正正的步步生春。

因为她是大地之母的女娲传人。

而苏长白则是她自幼便拜在门下的师傅。他们之间其实是为人所不齿的师徒禁断之恋。两人受了雷刑,逃过一劫,才从长生天下到了凡间。

长生天上没有人愿意给他们证婚,所以苏长白才不得已让一鸟一马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我本以为他们会在蒹葭山恩恩爱爱一辈子,却没想到,造化总是弄人。

那年的蒹葭山上我看到苏长白和雪鸢的分别。

魔界和鬼族联合,突然大举进攻神、仙两界,天火被放逐出来,弱水流入人间,八荒动荡,四海不安,妖魅更是横生。

长生天的陛下亲自来请苏长白出山。为六界和平,苏长白不计前嫌,接下圣旨,当即领着天兵天将奔赴战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穿戎装盔甲的苏长白。他虽然长得温文尔雅,但穿起戎装,却是英姿勃发。

“等我回来。”这是苏长白临走前叮嘱雪鸢的话。

他离开后,我仍然每天挎着一小竹篮莲蓬去他们的木瓦房边,和雪鸢一起等着他凯旋归来。

可是还没等到,洪水就淹到了蒹葭山上来,华阳带我挪到了树上,搭了个巢暂时栖居。

大洪水将要冲上山的前一天,雪鸢出乎意料地突然找上我。

“帮我一个忙好吗?”她说。

我愣愣地看她,听她说:“等长白回来了,替我好好儿照顾他。”

她是何等的神女,其实早就觉察到我对苏长白的爱慕。

“可是你呢?”我愣愣地问。

她笑了笑,笑容温柔而慈悲:“洪水一直没法退去,天火也还一直在烧,凡间数以万计的百姓死去,我身为大地之母,怎么能忍心看到凡间生灵涂炭?我要去平息洪水和天火,我等不到长白从战场上回来了。”

雪鸢在那一天离开蒹葭山,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华阳在巢里待了整整十天,洪水才慢慢退下。第十一天,东方朝阳升起时,我看到了风尘仆仆归来的苏长白。

他一身铠甲还没来得及换下,翻身下马,兴奋地叫着雪鸢的名字。

然后声音寂寂,只有山谷回音,再无伊人应答。

“她走了。”我从隐匿的篱笆里走出去提醒他。

“去哪儿了?”苏长白愣了愣。

“去平息洪水和天火了……”我话音还没落下,他脸色陡然间变得苍白,连连朝后退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词道:“怪不得,怪不得洪水会这么快退去……”

话未讲完,转身跨上马又匆匆离开。

再见到苏长白是半个月后,魔、鬼两界退兵递了降书,洪水退去,天火被扑灭,凡间慢慢恢复先前的生机。

那日我和华阳在河边看新生的莲花,河面上浮萍青青,荷叶田田,我忍不住赤脚下水摘了一捧莲蓬。

我用裙子包着莲蓬上岸,正要叫华阳来帮忙,一抬眼,却看到了苏长白从远处走来。他牵着马,青衫落拓。马背上驮着一个人,那是已经死去的雪鸢。

我方才知道,平息洪水和天火需要获得女娲的力量,雪鸢用自己的身体祭了上古神器女娲石将洪水和天火平息,才让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苏长白带着雪鸢回了木瓦屋,守了她一夜。翌日再出来时,已是一夜之间白头,满头青丝骤然换成了雪般白发。

第三日,苏长白离开蒹葭山,带着雪鸢返回了天宫。

他走的那一天,我追在后面,眼泪汹涌,大声地问他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有回答,只是站在七彩云上冲我温和地笑,然而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光彩,恍如幽不见底的一潭死水。

那一刻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雪鸢死了,他的心也死了。

苏长白走后,我摘的莲蓬再也没地方可送,于是只好和华阳两个人吃。

我坚信苏长白还会再回来,于是仍然翻越一整座山去等苏长白回来,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华阳说,放弃吧,他不会回来了。

我没说话,思考了一下,问华阳:“你说折断翅膀会不会很痛?”

华阳讶异地看我:“当然会痛,你想干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别过头轻轻道:“我想去找苏长白,可是我长着三只翅膀,只有折断了那只多余的,我才可以像正常的鸟那样飞起来。”


(五)

我折断翅膀,学会了飞翔,我飞过海飞过山,飞了好多年,飞到了长生天。

落到天宫门口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身体竟悄悄发生了变化,终于也像曾经的雪鸢一样步步婀娜,身姿曼妙了。

苏长白把雪鸢葬在了天河边,然后他自己也迁去了那里,搭了间茅草屋早已经隐居了起来。

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了天宫里的主事总管,谋了一份仙婢的差事,然后主动请缨去看守天河。

大总管奇怪:“好端端的小姑娘,怎么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如愿被派去了天河,见到苏长白时,他正牵着马,站在天河边。身后蒲草漫漫。

“长白上神!”我激动地大声喊他。

苏长白朝我看过来,微微愣了一愣,眸子中略有诧异,片刻,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小池?”

我从蒹葭山飞到长生天用了整整七十年,我未料到,隔了这许久,他竟还记得我,那一刻,我想,折断翅膀的痛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之后我搭了间茅草屋和他毗邻而居,每天看他用那把轩辕剑劈材、喂马,周游天河,日子过得真是神仙一般。

可他并不开心,每次牵着马从我屋门前路过时,脸上的表情都很落寞。

我知道他是在思念雪鸢。

天河里种着莲,去到天河后,我每天都会从天河里捞莲蓬,那日苏长白牵着马从我旁边路过,停下来问我:“你很喜欢吃莲蓬?”

我嘿嘿道:“是啊。”

他温柔地看我一眼,再没有讲话,只是点点头,牵着马离开。

其实我骗了他,我是想捞很多莲蓬,每天剥几个,准备剥一千零一颗,做成莲祭天灯,向长生天许一个愿望。

许苏长白忘记雪鸢。

许他能爱上我。

我想,也许时间久了,他就会慢慢把雪鸢忘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我忘了,时间其实是个最说不了的东西,有些东西会被它慢慢抹去,而有些东西,是愈久弥坚。

那日夜半时分,骤然降雨,我看到苏长白窗户敞开着,于是下床悄悄走到他窗下,想帮他把窗户关上,却意外地瞧见他正在缝补一缕魂魄。

那缕魄虽然残缺不全,表面坑坑洼洼,但依旧可瞧得出来——

“是雪鸢。”我讷讷地道。

苏长白回过头看到我,怔了怔,片刻,面色如常微微笑道:“是,是雪鸢,我在补她的魂和魄。”

“你想干什么?”我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想渡她轮回,让她重新投胎转世。”

雪鸢死时魂魄被震碎,成为无数碎片,散在洪水里,苏长白悄悄将她那些碎片一一收集,缝补起来,妄图逆改天命,渡她再入轮回中重新转世投胎。在天河的一百多年,他其实一直都在补雪鸢的魂和魄。

“可是逆改天命,会遭天谴的啊!”

苏长白认真地凝视我,说:“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没有谁能逃脱得了天命的惩罚,我早就知道苏长白迟早有一天会被雷给劈死,然后魂飞魄散,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毫无预兆。


(六)

我醒来时,热已经退了,但整个人却被华阳紧紧箍住身子,抱在怀里。

“华阳。”我推了推他。

他睡得正酣,没应声,唇紧紧抿着,微蹙着眉,脸上还有些疲惫之态。我忽然记起那年在蒹葭上的情形。

那时洪水快要淹到蒹葭山上,华阳让我跟我他回凤族去,暂时避过那段时间。

我不肯,说我要等苏长白回来。

他听完,立即暴躁跳脚:“他要是一直不回来,难道你一直等在这儿,等大洪水把你给冲走吗?!”

我执意不肯离开:“等不到苏长白回来,我就不走。”结果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愤然离开蒹葭山,回凤族去了。

他走的第二天,洪水就冲到了蒹葭山上,我住的茅草屋被冲垮,于是只好捡来几根树枝,胡乱搭了个巢,挪到树上去住。

当时下着暴雨,我筑的巢几欲坍塌,半夜闪电雷鸣时,一个人缩在巢里瑟瑟发抖,吓得蜷缩成一小团。然而第二日早上睁眼时,却发现华阳不知何时折回来了,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宽大的翅膀盖在我身上,挡去了外面的暴雨。

我当时不知怎的,看着他睡得香酣又疲惫的脸,心里又疼又酸,险些掉眼泪。

此刻,仿若昨日重现,我盯着华阳的脸,心里微微颤动,忽然想,我要是早些遇到他就好了。

从两百年前在蒹葭山上捡到他起,他就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和他斗嘴、吵架、嬉闹,甚至还和他下过水、摸过鱼,偷过族长家的玉米,和他在一起,时光仿佛永远都不会老去一样。我想,假如我没有遇到苏长白,就算死缠烂打我也要缠着他,和他生两个胖娃娃,认认真真地喜欢他。

可偏偏命运弄人,让我先遇到了苏长白。

“这样深情地看着我做什么?”华阳突然睁开眼,双目灼灼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这厮居然在装睡!我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他一番,然后别过眼睛,不自在地道:“我是在研究是把流氓两个字刻到你左脸上好,还是右脸上好。”

“可你那明明是色迷迷的眼神。”他一本正经地坚定道。

我一脚将他踹到床下。


(七)

华阳在我这儿一连住了七天,仍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碍于素日的交情,又想着他千里迢迢来看我,怪辛苦的,我就没下逐客令。

等到第八天,我牵着马出去逛了两圈,回来时发现他把另一只老母鸡也杀了,正准备熬汤喝。

我惊诧不已:“华阳,你这是不准备走了,要在我这儿当火夫吗?”

他鄙弃地看了我一眼:“当然得走,但这只老母鸡若不杀吃了怪可惜的,明天咱们就回蒹葭山,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更惊诧了:“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回去了?”

他比我还受惊:“你难道还打算继续住在这儿?”

我觉得莫名其妙:“当然了。”

他愣了一下,下一刻立刻暴跳如雷:“苏长白都死了,你一个人还在这儿做什么?”

我哑了半晌,垂头想了片刻,认真答道:“他活着,我在这儿陪着他的人,他死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他的尸体。”

华阳愣了愣,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最后问我:“真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别过眼不说话。

华阳愤然离开,临走前,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难道我们在一起的一百多年,还抵不过你初遇苏长白时看他的那一眼吗?”

我默默无语。

他自嘲般一笑:“你可知道,你当年离开蒹葭山,飞到长生天来,你飞的那些年,我一直都跟在你后面,只要你回头看看,就能看到我。”

“你飞了七十年,我在你后面跟了七十年。”

“你累了,是我替你搭的巢。”

“你饿了,是我替你寻的果实。”

“下雨的时候,是我挡在你的巢外面。”

我震惊而讶然。

当年我没有法力,要飞到长生天,只能一步步地朝前飞,飞了那么多年,每次在累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搭好的巢,饿的时候刚好又会发现吃的,遇到的鸟禽都对我毕恭毕敬,从不敢欺负我,我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却不想全部是华阳在后面替我打点。

华阳离开后,我目送他的背影,怔了许久。突然,天边一道闪子打下来,随后听得“轰隆”一声雷鸣,震得整个天宫瞬间一抖。

我回过神,尖叫一声,慌忙抱着脑袋躲到了桌子底。但就那么一声过后,再也没了动静。

我从桌子下爬出来,长舒了口气,幸好不是来劈我的天雷,不然华阳还没走远,让他看到我的死相该有多难堪。

——其实我骗了华阳,我留在天河,不是为了守着苏长白的尸体,而是要渡他轮回。

雪鸢已经重新转世投胎,我爱苏长白爱了那么久,爱成了一种习惯,我因他学会飞翔,学会歌唱,变得美丽,变得勇敢,他死了,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我唯一可以做的是成全他和雪鸢的这一段爱恋,许他们来生再相见。


(八)

苏长白的魂魄只是被雷击散,并没像雪鸢那样碎成一片片的,因此收集起来十分容易。

我把他的魂魄养了一段时间,等它恢复元气后,偷偷潜去了昆仑山,将它放入轮回台。

轮回台下的无数游魂鬼哭狼嚎,万丈深渊的那一端,就是滚滚浊世红尘,我看着苏长白的魂魄一点点往下坠落,心里无喜也无悲,甚至还有丝解脱的释然。

那年的蒹葭山,那个月亮大好,初遇他的夜晚,傻傻的鹧鸪鸟,鲜嫩的莲蓬……都没有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苏长白这个人。我和他再无牵连。


从昆仑山回去后,我开始料理自己的后事。

我托人带口信给和我交好的一个仙官,让他在我死后一定要速速将我火葬,这样,等华阳来的时候,就不会看到我丑陋凄惨的样子了。

华阳——

我想让他回忆时,我永远都是那个挎着小竹篮和他一起翻山越岭的鹧鸪鸟。


天谴降下时,我正坐在我那塌了半边的茅草屋里剥莲蓬吃,一道闪子打下,天雷瞬间轰隆隆砸下,一如苏长白遭天谴那日一样,整个天宫都颤抖起来,剩了的另一边的茅草屋终于苦撑不住,“轰”的一声也塌了。我扔掉手里的莲蓬,挺直腰背,准备慷慨就义。

然而,等到九十九道天雷全部打下来,我仍然还好端端地坐在地上,我狐疑地走出去,然后看到了华阳。

——被雷劈得鼻子眼睛几乎都辨不出的华阳。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已化身原形,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火一般的艳色凤凰像是绽放在地上的一朵血色的花。被震碎的凤羽如雪片一样纷纷洒下。

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巴,那场景像是一幅装帧的画,在那一刻定格在我眼底,四周声潮尽退,我听不到布谷鸟的悲鸣声,听不到天河里海潮的挽歌声,也听不到自己眼泪掉落的声音。

心中万钧惊雷轰隆隆碾过,我跌跌撞撞跑上去将他扶起,紧紧抱在怀里。

华阳,华阳,怎么是你?

是我,小鹧鸪,我用引雷天针把天雷引到了自己身上,幸好我及时赶到,没事了,没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华阳你不要死,不要死……

好,我不死,我不死……

我紧紧抱着他,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心里被巨大的哀恸和恐慌占据着,语无伦次。

我想,大概再也没有人会陪着我一步一步从凡间飞到长生天;再也没有人会在傍晚对着我的窗户吹那首《凤求凰》;再也没有人会在我脱掉鞋子,下水捞莲蓬时,坐在一边唱那首蒹葭苍苍。

我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华阳,我爱你。”


(尾)

传说凤凰神鸟一族属六界之外,它们的魂灵不灭,也不入轮回,只会陷入沉睡,如果你爱上了一只沉睡的凤凰,总有一天,它会醒来和你相见。

两百年后的蒹葭山上,景致如旧,蒹葭苍苍,白雾茫茫。

光着脚的女孩捞了一捧莲蓬用裙子包着上岸,突然响起调笑揶揄的歌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捞莲蓬。”

女孩回过头,一眼看到岸边立着的男子。公子绝色,玉面花容,翩若惊鸿。

女孩手上的莲蓬被惊得摔到地上,瞪大眼睛:“华阳?”

男子粲然一笑:“小鹧鸪,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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