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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笋事件(上)

 平平安安866 2017-08-30

 我的孩提时代,母亲曾在一个叫大坪的偏远小山村任教,我和母亲在那里寄居了半年。说大坪是个村庄,其实也就只有四座低矮破旧的小房子,住有七八户人家。在我童年跟随父母去过所有的村庄中,大坪最小,是名符其实的"山厂下"。

学校设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只有一二年级,全校学生连我在内十来个人,全都挤在一个本来就窄小逼仄的小屋子里,大家共用一块黑板,那是村里的生产队长自己用杉木板钉成的。学校也只有母亲一位老师。那时我上的是一年级下学期,上学期我在双溪公社的山头小学读的。母亲在给其中一个年级上课时,另一年级的同学可以跟着听,不听也可以,允许做其他事情,只要不捣乱,不影响到其他人。

母亲在给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的同学大都跑去屋后的山坡上掏籽洞赌瓷片,或者干脆跑回家偷捏一块咸带鱼出来嚼着。我一般都待在课堂上安静坐着,认真听母亲讲解二年级的语数课程。在我看来,当时一年级与二年级课程的难度是一样的,并无区别。期中考时,不知道母亲有意还是无意,把二年级的试卷也发给了我做,结果我考出的成绩比二年级同学的还好,以至下半年回到自己老家漈头小学时,父亲让我直接上了三年级。

大坪村小人少,可村子四周的景色却是相当秀美宜人。一条泥土小路从门口蜿蜒而过,一头通往村人神往的官树兜,一头通往后溪方向的深山老林。一口飘着浮莲的水塘嵌在两座木屋的边缘,一群白鹅在塘中来回游弋,时而交颈低鸣,时而展翅低飞。

几只全番鸭子也在塘水中低头觅食,冷不丁伸长脖子剧烈地拍打双翅,击起一阵水花,纷纷扬扬地溅落到在水塘边傻乎乎看着这一切的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母亲连忙拉我回屋,吩咐我洗净头脸,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可在大坪人们的眼中,母亲的举动是不易被理解的,塘水虽不流动,但也清澈干净,何必去换。大坪小伙伴们的袄裳往往都要穿上十天半个月才换洗一次,从他们身边经过,会闻到一股难闻的腥味,可我却依然与大伙一起玩得开心。

水塘的前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茶园。茶园的外围是连片的大毛竹林,其中夹杂着一些松树和杉树,还有几株高大的杨梅树。竹林是我和小伙伴们课余玩耍的好去处,我经常带领小伙伴们在竹林中捉迷藏、打土仗,玩官令打贼,打三角牌,我把在漈头老家学会的各项本事都带给了大坪的孩子们。在我来大坪之前,他们都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使得他们大开眼界,直呼过瘾。在大坪孩子们的眼中,我已经成为他们心中的偶像。我们经常在竹林中玩得兴头四起,天黑了还不肯回家,每次都要母亲摸着黑寻到竹林中来叫我回去吃饭。

有一次我与一个叫阿屉的小伙伴在竹林中玩抓特务的游戏,阿屉不小心折断了一个已经长到膝盖高碗口大小的麻竹笋,我看到那竹笋的腰部套着一圈干草,知道那是竹林主人意欲将竹笋留着长成大竹的记号,防止被人拗去。我一看这下不好,便催促阿屉赶紧离开。阿屉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拾起那大笋,捋去那圈干草,将大笋递给我,说,这笋是我堂兄阿岭家的,没事,你带回去吃吧。我想起母亲经常告诫我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何况这是竹林主人要摝起来的竹笋呢?我推开阿屉的手,惴惴不安地离开了竹林⋯⋯

当天傍晚,阿岭的父亲气势汹汹地冲进屋来,指着我的鼻子对母亲说我拗了他准备摝竹的大笋,我被吓傻了,哭着说不是我干的。当时阿屉也在屋子里,我瞅了他一眼,我是多么希望这时他能勇敢地站出来说出事情的真相,哪怕是说一句能够证明我清白的话,可是他却一直一言不发,满脸呆相。阿岭父亲喋喋不休,说他家阿岭白天看到只有我一人从竹林进出,一定是我们吃了他家的笋。阿岭虽然与我年龄相仿,但他并没有到学校上学,整个大坪的小孩子中,就他一个不上学。母亲刚到大坪时,一一到过各家各户摸底了解村中小孩情况,知道阿岭母亲早逝,祖母卧病在床,家中只有阿岭父亲一把劳力,家境贫穷。不管母亲怎么劝说,阿岭父亲就是不同意阿岭上学。母亲那时便了解到阿岭父亲的脾气怪戾暴躁,蛮横无理。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与他讲理定是行不通的,母亲只好再三向他赔礼道歉,阿岭父亲方悻悻离去。

事后我将阿屉碰断大笋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完轻叹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没事,等下个礼拜你爸从中心校回来时,买个大笋赔给他便是。当时父亲在寿山中心学校教初中班,每周五下午放学后都会回到大坪来,同时为我和母亲带来盐油酱醋等生活必需品。那时在大坪是买不到任何商品的,全村人哪怕需要一枚缝衣针,都得专程步行到寿山公社办的供销合作社去买。他们都叫寿山为官树兜,在大坪人眼中,官树兜是一个极度繁华的小都市,如果有幸上一趟官树兜,那必然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回来之后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大有一种"一摆去福州,三年讲不休"之感。

可能母亲是在担心我在竹笋事件中会留下什么心理阴影,特地对我说,大坪地处偏僻野地,山多田少,生活来源十分有限。在阿岭父亲眼里,园头地尾,尺尺都是宝,毁了一株眼看就成型的大麻竹,当然心疼,你也不必太在意他刚才的行为。我听了点了点头。

对于阿岭父亲,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的语气和态度。而对于阿屉,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敢说出真话,而让我承受不白之冤。

第二天,同学之间在纷纷议论着竹笋事件。我在一旁暗自伤感,阿屉也在一旁默默无言。从这以后,我有老长一段时间没与阿屉一起玩过。

第三天,阿春领着她的弟弟阿秋走进母亲的灶前,低声对母亲说,彭老师,我父亲请你到我后溪山上掘竹,你什么时候去呀?

阿春与阿秋姐弟分别是二年级与一年级的学生,他们并不是大坪人,他们的家在离大坪三里地外的后溪。此前在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后溪只有两座房子,住着四户人家。阿春与阿秋每天一早带上午餐从后溪步行到大坪上学,中午就在课桌上用餐。母亲看到他们的饭菜都凉了,经常替他们重新热过,还时常让他们吃上几口刚炒出锅的芥菜。阿春与阿秋姐弟俩每次都以一种感激的目光看着母亲⋯⋯

母亲听到阿春的掘笋邀请,满心欢喜,对阿春说,你父亲这么客气呀,那就明天让阿泉爸爸与阿泉一起去你后溪掘笋。母亲说的阿泉就是我。

太好了,太好了!我父亲说,你们空着手来就可以了,我家有专门用来掘笋的山锄。阿春与阿秋拍着手,欢跳着离开了灶前。

星期六,爸爸带着我朝后溪走去。三里山路,我们没走多久便到达后溪。二座木屋临溪而建,溪水哗哗流下,两岸竹木树林葳密深邃。后溪,与我想像中的一样,山背后的溪流,好一处幽暗宁静的村居处所。

登上屋子下方的十几级粗毛石台阶,还没进门,阿春与阿秋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拉着我和爸爸进屋。阿春的父母也十分热情,烧水泡茶,为爸爸冲上一碗热腾腾的艾叶蛋茶。阿春从后鼎解出一个粽子,用筷子插着,递给我,说是她母亲刚裹的糖芯粽。我猛然间记起母亲前几天说过下礼拜就是端午节,漈头老家的爷爷奶奶一定又在准备着裹粽子了。

我吃着香甜可口的粽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阿春的竹林就在她家屋子背后的山坡上,青翠的大麻笋密密匝匝地绵延好几座山岗,一望无际。时至初夏,竹林中的麻笋有的已长到一人多高,身子上的笋壳几乎脱尽,梢端的细枝伸出嫩绿的小手指,一棵新竹马上就要成型。阿春父亲说他的竹林一年四季都会长出笋,春季笋量最大,除了少数摝竹,大部分被掘起加工成笋干,用于出售。笋干销售是他们家庭最主要的经济收入,一般挑到官树兜去卖,有时也有贩子来收购,贩子出的价格低,他们不是很喜欢。眼下时节新长出的笋叫六月麻,虽然个头偏小,但味道甜美,也属笋中良品。秋季的笋量小,味道又苦又麻,少有人挖掘。冬季的笋最鲜美的,最好是在笋尖未破土之前挖出,冬笋与萝卜一起炖猪脚,那叫一个美味!

阿春父亲很健谈,讲起笋来像是后溪的流水滔滔不绝。他说他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竹林的打理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年下来的收获也觉满意,在后溪大坪的这几户人家当中算是衣食无忧的了,只是时有想到孩子日后的成长及去向问题。如若像他一样长年在山村辛苦劳作,生活倒也不成问题,山里人家靠山吃山,土无欺人,只要有付出,必然有收成。如果孩子也像祖辈们一样过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心中颇感不甘。故许去年得知大坪要开办学校,他激动地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便拖着阿春早早赶到大坪报名上学。没想到一个学期还没结束,原来的老师突然失踪了,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学校由于没有教师停了课,大坪学校名存实亡,学生重新回到解放前的无业游民状态。这让阿春父亲痛心疾首好一阵子,他明白老师在大坪教学的条件相当坚苦,对于时下年代中的老师而言,也应该是可以克服的,唯有个别人家山野戾气无以消减,对村中学校的开办不予支持倒也罢了,还时常处处刁难老师,恶言相向,甚至做出一些低级猥琐的行为动作。你说,一个女老师这样能在大坪安心教学吗?!大坪人这是在自取消亡呀!苦于本地又无识字的人,阿春父亲自己也与其他村民一样目不识丁,难道他们的命运真的永远逃不出多年轮回的厄运?冬去春来,大坪学校重新开办的消息一夜之间吹遍荒野的村居山林。阿春父亲得知后又是一阵激动,但他同时也在忧虑新的老师是否又会突然中途离去呢?算了,眼下有老师来,孩子是一定要送去上学的,总比放在家中日益野化的要强。于是,阿春父亲又带着阿春与阿秋来到了大坪学校入学来了。当他看到母亲稳定的神情,又有带着我在身边,况且爸爸也在寿山学区中心校任教,他似乎比较放心了。可是,在他从两个孩子口中得知那次竹笋事件后,破口大骂阿岭父亲有眼无珠,不分青红皂白便上门乱指责,即便真是老师的孩子拗了你家一个竹笋,也不应该如此兴师动众吧,真是作孽呀!对于这种情况,他能做些什么呢?他本想让孩子带几个竹笋给母亲捎来,可年幼的孩子又背不动几个,他准备自己送上门来,他又有几分担心大坪个别人的不好心肠会胡乱说七说八。最后,他决定还是通过孩子邀请我们到他家的竹林中去挖笋。

我与爸爸听完阿春父亲的一阵叙述,深为感动。爸爸对他说,你真是个有心人,如此理解我们的处境,同时身居山野却能为孩子的将来着想,难能可贵!有你这样的执着信念,孩子们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大坪学校万一又办不下去,你可以把孩子送到中心校来寄读,我会帮你解决入学问题!

阿春父亲听了爸爸的话,连说感谢。

在爸爸与阿春父亲的对话中,我们不知不觉已经掘起了两篮满满的大麻笋。爸爸见了连忙停止挖掘,说,已经太多,再挖就挑不回去了。这时,阿春的母亲从家里装来一大袋笋干,要我带回大坪食用,还说,她这笋干加工得特别到位,藏放在干燥处,三五年都不得生殕变坏。

就这样,我背着一大袋笋干,爸爸挑着一大担麻笋,悠悠晃晃回到了大坪。母亲见到我们满截而归,喜出望外,是啊,这些新鲜的六月麻足够让我们吃上十天半月了,母亲会为我们准备平时的菜肴省去不少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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