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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关山夺路》片段

 hjyql 2017-08-31
我所看到的日俘日侨

王鼎钧


抗战胜利,日本军人缴械投降,叫做日俘,住在中国的日本平民仍然叫日侨,中国政府设立了一个机构管理他们,这个机构的名称,今人说法分歧,我记得我看见的招牌是[日侨俘管理处]。侨俘两个字破例密接,印象深刻。
那时[中国本部](不包括东北和台湾)有日俘一百二十八万三千多人,日侨约八十万人,中国政府要把他们送回日本,当时称之为[遣俘]和[遣侨]。那时[中国本部]使用广州、上海、秦皇岛、青岛等十三个港口进行遣送工作,上海最受重用,资料显示,上海港口送出日俘七十六万人,日侨约六十万人。我们逗留京沪时,遣送工作还没有结束。
国际通例,战胜国有权使用战俘的劳力。我们到南京时,看见日俘正在挥汗修路,江湾新建的机场尚未修好,仍由日俘继续施工。多年后,美国好莱坞拍了一部有名的电影:《桂河大桥》,演出英军战俘修桥的故事。虽然做了俘虏,为敌人修桥,那个英军上校还是很兴奋,他说,身为军人,一生做的都是破坏工作,难得有机会建设,他一定要督率部下,提高工程水平。日军攻打中国,一枪一个洞,一弹一个坑,留下无数断桥残壁,征用他们出力建设,也是一种教育。
有一天,我去看他们修路,皇军一变而为劳力,也是千载难逢的景观。那时机械器材缺乏,修路还是靠锹和镐,他们挖过许多战壕掩体,操作十分熟练。动作比较慢,似乎不甘心?但是一锹一镐下去很确实,不敷衍了事,也没看见有人擅自休息走动或者抽烟喝水。军官带队督工,工地狭长,他不停的走动察看。盟军规定,日俘遇见战胜国的军人,不论对方阶级高低,都要敬礼,而对方不必还礼(这是长官唯一叮嘱过的注意事项)。乖乖,他向我敬礼的时候,我还真觉得如在梦中。下次再去,我到马路对面远远的看,躲着他。连上有个班长,他每天故意走过工地,每天享受一个敬礼,大日本皇军的军官,动作敏捷,姿势正确,从未违背盟军的规定。我听见有人笑那班长无聊,那班长说,[抗战八年,除了这个,咱们还能捞到什么?]
我也曾到江湾看日俘修机场,那里参加劳动的人数多,一片黄尘中黄蚂蚁成群蠕动,乍见之下,产生错觉,还以为他们构筑工事,包围上海。我看见他们整队归营,尽管鞋袜破旧,军服肮脏,他们的队形仍然成列成行,目不斜视,无人交头接耳。官长的军服上业已卸除那些显示阶级尊严的佩件,外形和他们一样狼狈,同时也失去了关乎他们生死荣辱的权力,可是他们对长官的尊敬服从丝毫未减。那时怎么也没料到,两年零十一个月后,我狼狈奔往江湾,由江湾逃出大陆。
听说上海的慈善机构想捐一批鞋袜给这些日俘,人家不要。如果说日俘决心给京沪人士留下[去思],他们办到了,报纸杂志不断有人称道他们。据说他们在投降前一天照常出操,纪律严整。据说投降后照常整理内务,被服装具一丝不苟。据说缴枪之前把枪擦得干干净净。据说他们登船回国,秩序井然,无人抢占好位子。而且让妇孺优先。他们的财物都得留下,只准带很少的钱、很少的随身用品,例如五百日元的现款,一只手表,一只自来水笔。宪兵检查严格,据说他们无人违反规定。
不久,我们走海路赴东北,葫芦岛登岸,正是夕阳西下,我看见许多日本侨民在码头上排成队伍,接受检查,老人弯着腰,排在最前面,然后是妇女,牵着小孩子,最后才是青壮年男子。队伍很长,没有声音,图画中才有那样的沉默,只看见海浪拍打堤防,连小孩子都不走、不跳、不哭、不叫。海水中一艘轮船等着送他们回国,记得是一艘年久失修的老船,外壳油漆斑剥,我当时有一个念头闪过:如果海上起了大风大浪,这样一艘船能把他们平安送到日本吗?
[可怕的日本人!]京沪的论客如此判断,他们藉小报一角,谈日本军人在硫磺岛上的壮烈,谈日本侨民在塞班岛上的壮烈,谈[自杀飞机]在空中的壮烈。我今天重读关于[神风特攻队]的记述,两千五百一十九个日本青年,志愿献身,他们架着特制的小飞机,带着重磅炸弹,全速冲向美国军舰,粉身碎骨。他们炸沉了普林斯顿航空母舰、怀特普莱恩斯航空母舰,以及其他军舰。美国的生产力雄厚庞大,马上可以补充损失,日本的自杀飞机却用光了。无论神风队如何英勇,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仍然节节败退,亡国的命运注定,神风战术不能挽回。最后,执行此一战术的日本第五海军航空司令宇垣,亲自登上自杀飞机出动攻击;发明此一战术的海军参谋长大西切腹自杀,他留下遗书,对英勇牺牲的神风队员道谢,对那些队员的家属道歉。
日本政府欺骗了日本青年,执行骗术的将领过于[入戏],[入乎其中]而无法[出乎其外],跟着假戏真做了。但是我至今不能认定这是中肯的论断,无论如何,日本军人的品质是优秀的,日本政府浪费了他们。无论如何,政略错误不能由军人用投降叛变来纠正。战地军官,军权至高,当地司令官以通敌和作战不力之类的罪名杀了多少人!结果高级将领以千万士兵做投降的资本,换一个新官位,他的部下经过改编整训,枪口换个方向,不是死在这个战场上,就是死在那个战场上,无论如何我不能承认这样的军人[优于]那样的军人。
然而那样的军人的确可怕。抗战期间,我们都熟知兵学家蒋百里的名句,他说日本盛产清酒、樱花和鲤鱼,这三样东西可以代表日本人:清酒没有后劲,象征日本的国力难以为继;樱花突然满树盛开,也一夜败落干净,象征日本的国运无常;厨师烹鱼前,鲤鱼躺在砧板上不动,象征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可怕的是清酒喝光了、酒厂再造,樱花谢尽了、明年重开,鲤鱼死了、来世轮回,京沪论客高分贝呼喝,教人莫唱[何日君再来]。
投降,日本军人一万个不甘心,闲言闲语很多。中国政府派陆军总司令何应钦飞南京[受降],日军总参谋长小林浅三郎呈递降书,两人留下历史性镜头。我乍见那张照片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看了几十年,终于看出眉目来,那位降将双手送出[那张纸]时,纸离桌面太近,太低,[那张纸]也没过桌面的中线,何大将得伸长胳膊俯着上身接过来,[降将]有机心,何上将恐怕是有些慌张。单就那授受片刻而论,日本没输。
然而,一般军人也的确可怜,无论精神上、物质上他们都贫无立锥,战争耗尽了日本的一切资源,[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他们回去连食物也没有。如果他们中间有人强奸过中国妇女,此人的妻女正在卖淫,如果此人放火烧掉中国人的房子,此人的祖居已被烧夷弹或原子弹化为灰烬,如果此人用他的东洋皮靴踢过中国人的孩子,中国学童正把日本孩子推入水中。即使此人从未抢过中国人的东西,他的家已遭中国游民侵入,喜欢什么拿什么,[你们从中国人家里抢来的,我们收回。]即使此人一向尊敬中国读书人,中国学生打日本教师也形成一时风气。
东北人性情刚烈,属于[北方之强],那时他们还远在[化外],没听见[以德报怨]的广播,[恩仇不报非君子],动手杀死许多日俘。多少日俘日侨被飞机炸死,被老百姓杀死,衣服被人扒光冻死,多少人生了病,得不到治疗,也是一死,还有不少人自杀而死。死神一次一次筛选,最后大难不死,再回到日本去受罪。现在读台北中央研究院出版的《日治时期在满州的台湾人》,书中有许多见证,跟我当时听到的传闻八九不离十。
天皇下诏投降,教他们[不能忍者忍之,不能受者受之],可怜天皇哪里知道个中隐痛辛酸。[忍]能维持自尊,也许这是日本人的特点。但是也只有在中国人手中办得到,或许可以说,这才是中国给他们的特惠。[南京大屠杀]一笔账,算来算去算到日本将领谷寿夫头上,他是第六师团长,一九四五年进占南京。中国法庭审判他,他十分庄重的说,他不知道有大屠杀,他从未下过那样的命令,但是他说,如果他的部下真的那样做了,他有责任,他愿意负起责任。声调沉稳,要言不烦。中国法庭杀了他,[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大体上说,盟国法庭杀罪犯,仅仅杀了他们的肉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幽魂早在日本复活。任何国家都得有国魂,日本打造国魂,二战战犯的幽魂也做了材料,十四名甲级战犯的灵位移到靖国神社、日本的忠烈祠。二00一年盂兰盆假期,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他说,那些战犯在艰难岁月中怀着对祖国未来的信念,血洒疆场,英魂不泯。
我们到了沈阳,听到苏联军队干的坏事。奸淫掳掠的事容后再谈,单说对待俘虏,史大林(即斯大林)把二十八万日俘运往西伯利亚做苦工,饥寒交迫,劳动量很大,估计他们以青壮之年憔悴而死,史大林杀了他们的身体,也杀了他们的灵魂。一九五0年,苏联把[在中国犯罪]的日本战犯交给中共,其中包括在山东执行[三光]政策的日军第五十九师团中将师团长藤田茂,关东军制造细菌武器的七三一部队支队长神厚秀夫。日军投降时,中共力主严惩战犯,声色俱厉,一朝战犯在手,个个从轻发落。中共还是杀了他们的灵魂,苏共和中共都懂得杀灵魂。
日本关东军大约有十万人不愿投降,抛弃妻子儿女,遁入长白山中,再也没有出来。长白山区冬季有四十天下雪,气温经常在摄氏零下四十度左右,他们没有生存的条件。奇怪的是没有人逃回来,估计最后的结局是集体自杀,而且是少数人控制多数人强迫自杀。他们妻女担当另一种角色。那时国民政府船只有限,东北的遣送工作排在最后,我到沈阳时,马路两侧日侨摆满了多少地摊,出售他们带不走的东西,维持目前的生活,大件如钢琴沙发,小件如玩偶花瓶,虽说家产充公,当局并为禁止。那些专售[小件]物品的地摊最有看头,日本文化琳琅满目,地摊后面几乎清一色的[跪]着一个女子,绝对没有男孩子出现,只有他的母亲或姐姐,她们给[男子]留面子。她低着头,双目垂下,并不真正照顾她的货物,任凭顾客自动取货,自动照标价付款,如果有人白白拿走,她也没有任何表示。偶然有男人(多半是从关内来的中国大兵)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儿,强迫她抬起脸来,她的反应是[三不]:不合作、不挣扎、不出声。
那时还有日本女子沿街叫卖自己制作的食物,据说她们都是日本官员的女儿。日本女子也在街头搭建临时小木屋卖酒,拉起白布条做成的广告,中年妇女炒菜,少女担任招待,二十几岁模样的少女,穿着和服,站在柜台里面,端出卤豆花生米,把酒杯斟满。顾客多半是东北的工人或马车夫,这些粗鲁的男人乘其不备出手突袭,摸她们的胸脯,或者揪住头发吻她的脸,她们都能说汉语,可是没有人抗议争吵,也不流泪,默默承受一切。
资料显示,东北地区有日侨一百三十万人。沈阳一地大约有二十万人,其中妇女占百分之七十,包括由日本来的营妓舞女。日本占领东北后向东北大量移民,移民是他经营东北的重要手段之一,日本人是特权分子,一声投降,全成了搁在沙滩上的鱼。那时她们非常恐惧,她们熟知日军在中国造了什么样的孽,伸长了脖子等待中国军人的屠刀。她们为丈夫乞命,为子女乞命,为自己乞命,既而发现中国男人所要的不过如此。她们也弄不清眼前这个中国人谁有多大权限、谁能发挥多少影响力,她们完全顺从[中介人]的摆布。所谓中介人,主要的是日俘管理所的中国干部,各方[权势]向他们要女人,他们晚间把年轻女子送到指定的地方。沈阳外围某市的市长,每夜换一个日本女子侍寝,他向人夸耀,他打算一年睡三百六十五个日本女子,自称民族英雄。管理日侨的处长和他所属的许多所长,都由当地党政要员兼任,他们从来不把这项兼职写在履历表上,他们的传记和墓志铭夸尽当年勇,从未提起管理日侨这一段。
[淫媒]之类的人物也应运而生。我有一位本族的长辈,他在关内工作,因业务需要,经常来往沈阳,为起居方便,他在沈阳市买了一幢日式房屋,他若不来沈阳,房子就由他军中的密友自由使用。管理房屋的副官告诉我,许多少校、少将级的人物轮流在那幢房子里宵夜,年老的日本妇女晚上送年轻的日本女子来,那些军官喝酒的节目也省了,有时一个人睡人家两个,有时两个人睡人家一个。关于这幢房子和他的主人,以后还有故事可讲。
美色也是阶级,漂亮女子总是归官位高的人,门当户对。聪明的美女也总是赶快找一个[英雄]献身,受他的保护,免得再去伺候一个一个[人下人]。那年代,女囚收监以后,倘若无背景而有姿色,很可能由典狱长之类的人物召去陪睡,若是不从,他就会落进那些看守员手里,他们轮流纵欲,使她悔不当初。日本女子毫不迟疑接受了她们的命运,而且竭力减少了损害。
据说在床上,日本女子委屈迎合,那一份从里到外彻底奉献,才真是[无条件投降]。而且她们身着华丽的和服来,脱掉和服,里面并没有内衣,男人的这份骄傲和享受,也许只有皇帝召幸后宫嫔妃才可以得到。日本男人太刚,幸亏日本女人来补救,战胜国的男人尝过日本女子的委婉承接之后,对这个战败国有了宽恕心。
后来我到台湾,结识了一位剧作家,他当年在军中做政工,他的部队第一批出发,进占沈阳。他的官阶虽然低,却也有一段醇酒妇人的日子,他说,他们当时的口头禅是[以个人幸福庆祝抗战胜利],他胸中有许多日侨女子的故事,但是还没来得及写出来。
我从他那里知道日本的少妇和少女,装束有别,他们找来的都是少妇,上了床才发现是少女。他们纳闷:向来只见少妇冒充少女,何曾听说[反串]?后来明白了,日本少女认为贞操神圣,妇人就没有那么严重,她以少妇装扮保留自尊心,同时她也表示大割大舍,没有什么[过渡]。那时中国男人嫖妓,也指明要日本女子,老鸨常以中国女子冒充。有经验的嫖客说,识别真伪很容易,你把手伸进女孩子的衣服里,抚摸她的胸部,如果她的肌肉温暖柔软,她是日本人;如果她的肌肉冰冷僵硬,她是中国人。面对横逆,日本女子有她的哲学,她完全撤除了心里的防线。日本女子挂在十字架上,替日本男人担当罪孽。
动荡之世,[每一个维持尊严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牺牲尊严的女人]。日本男人亏欠中国人,中国男人亏欠日本女人。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姿色,正如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权势,双方都有自知之明,不得已而求其次,连我们的几个班长都没留下空白,他们总是白天外出,匆匆赶回来参加晚点名,一脸酒色财气,连长训话,要求大家[节制]。后来知道,美军占领日本以后,日本女子为美军布置温柔乡,赚外汇,也争取美国对日本的同情。美国记者发出报道:[东京的妇女大半是妓女]。中国记者水平高:[日本的女子大半是西施]。西施牺牲肉身,图利本国。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台湾企业家许文龙旧话重提,他称赞日本女人牺牲色相,挽救日本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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