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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洛克菲勒死因调查

 昵称37316175 2017-08-31

麦克·洛克菲勒死因调查

洛克菲勒家族年轻的成员麦克,1961年在新几内亚阿斯玛特(Asmat)遇险失踪,官方结论是死于溺水,但一直有传闻他是被当地人杀害、吃掉的。真相到底如何?


文、图 | Carl Hoffman、史密森尼学会、皮博迪博物馆

阿斯玛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完美之地,这里能找到一切所需。丰富的鱼虾蟹还有贝壳类,雨林里有野猪、斑袋貂、火鸡。这里的西米棕榈树皮可以制成淀粉,在腐烂的树干里还能找到富含营养的碩莪虫。河道是这儿的高速公路。15尺长的鳄鱼趴在岸边,鬣蜥趴在倒地的树干上晒太阳。这里还有许多红绿相间的鹦鹉和长着五英寸长喙、有蓝色脖子的犀鸟。

被大海、山峦、沼泽和雨林包围的人们长久地保守着这里的秘密,关于神灵、律法还有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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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菲勒之死

直到50年前,这里才有轮子出现。没有钢铁,也没有纸。如今这里依然没有道路或汽车。在这片一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只有一个位于“主要城市”阿加茨(Agats)郊外的简易机场。这里当然也不会有信号塔。在这儿,你无从知晓哪里是河流的源头,哪里又是陆地尽头,阿拉弗拉海(Arafura)15英尺高的潮水能淹没新几内亚西南海岸,让河流水位高涨。这里一片泥泞,及膝的红树林沼泽在内陆蔓延,也形成了绝佳的水耕地。

Betsj河口不是个平静的地方,潮水从这里涌入。我们穿越河口时,30英尺长的木船被浪冲得摇摇晃晃。我挣扎着摸到旅行袋里的无线电话,放到口袋里。1961年,也是在这个地方,麦克·洛克菲勒(Michael Rockefeller)的双体船翻船时,他有无线电话的话,也就不会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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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洛克菲勒初至新几内亚

他是纳尔逊·洛克菲勒的儿子,那年23岁。七个月的探险把他从一个白净的学生变成一个长满胡子的摄影师、艺术品收藏家。突然间,他的船被浪涛打翻,他和他的荷兰同伴只得趴在船壳上等待救援。后来麦克决定游向岸边,从此失踪。飞机、船只、数千名当地人在海岸和雨林沼泽中地毯式搜寻了两周,毫无线索。他遇到的浪头在这里很平常,这也让我意识到不会有什么预兆,一个浪打来,我也就趴船壳上了。

麦克的死因众说纷纭,官方说法是溺亡,有人认为是“被绑架成了俘虏”、“与原住民一同生活,藏身雨林深处”、“被鲨鱼吃了”、“他游到了岸边,但被当地阿斯玛特人杀害,吃了”。关于他的故事被编成了舞台剧、小说、摇滚乐,甚至在1980年代还拍了部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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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助拍摄《死鸟》时

我第一次见到麦克的照片时就对他的故事非常着迷,那是他第一次远行前往新几内亚时拍的,当时那里还是荷兰的属地。他在巴列姆山谷(Great Baliem Valley)拍纪录片《死鸟》,照片里他坐在地上,拿着35毫米照相机,好多原住民围绕着他。这是一部对民族志研究有开创性意义的片子,当地人鲜少与外界接触,依然有石器时代的文化,还有不间断的部落战事。山峦、迷雾、赤裸的人大喊、尖叫着用弓箭和矛进攻。这些图像让我着迷,也渴望这样的戏剧性,和与另一个世界中的人接触。

我数小时数小时地盯着那张照片看,想象着麦克所看到和感受到的,想象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也想象着自己最终解开这个谜团。他被绑架或是逃离现实生活的说法都不可信,很可能就是溺死了,但也可能没有。至于鲨鱼的说法,它们很少在这些水域发动攻击,也没找到麦克哪怕一点遗体残存。如果他没死在水里,故事就不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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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1961年时拍摄

阿斯玛特人骨子里是战士,但麦克失踪前十几年荷兰殖民者和传教士就已经来到这了,土著从没杀过白人。

我翻看荷兰殖民者和传教士留下的历史文件,找到的线索超出了预期。在搜救船只和飞机离开后,一系列新的调查工作展开,关于这些工作有许多报道和文件记录,有荷兰政府和懂阿斯玛特语的传教士,还有天主教会之间讨论这一调查的往来电报和信件,绝大多数信息都不曾公开。50年来,这趟调查的关键人物都保持沉默,但他们还活着,也终于愿意道出真相了。

原始艺术与副总统小儿子

纳尔逊·洛克菲勒充满野心,是石油巨头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的孙子,1959年当上纽约州长,1960年竞选总统,1974年成为美国副总统。

1957年2月20日,纳尔逊成立的原始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Primitive Art)首次开展,展出的都是另一世界的物品——来自复活节岛雕刻精美的划桨、尼日利亚雕刻夸张的木质面具、前哥伦布时代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的石雕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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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后排右一)与洛克菲勒家族成员

那年麦克·洛克菲勒年仅18岁,高瘦、白净,下颚宽阔与他父亲很像,带着黑框眼镜。别的孩子打篮球时,纳尔逊让麦克学习艺术,每周六下午带他去艺术品交易市场。他的孪生妹妹玛丽还记得兄妹俩最喜欢看着父亲布置博物馆里的展品。

哈佛的学业接近尾声时,麦克在朋友们的眼中是枚“安静、文艺的灵魂”。纳尔逊希望儿子继承部分家族产业,在银行或是金融业发展,把对艺术的热情作为爱好。麦克以优异成绩拿到历史和经济专业的毕业证,却只渴望旅行。他在父亲委内瑞拉的马场里度过夏天,1957年又去了日本。

在哈佛时,麦克认识了电影导演 Robert Gardner,当时他正为纪录片《死鸟》做准备,麦克成了他的声音工程师。“麦克非常安静,也很谦虚,”哈佛人类学系学生Karl Heider这样评价,1961年他和麦克在拍片时同住一顶帐篷。他还见过这位世界上最富有家族的成员缝补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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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新几内亚远征队。Karl Heider(左一)麦克(左二)作家彼得·马修森(左三)

不管怎么说,麦克是有野心的。“他父亲让他成了博物馆董事会的一员。”Heider告诉我,“麦克说他想做没人做过的事,大量收集展品带回纽约。”当时他已经与荷兰国家民族志博物馆的执行主管Adrian Gerbrands取得联系,她那时开始在新几内亚的阿斯玛特做田野调查。那里的人们过着狩猎-采集生活,也以雕刻精美的木制品闻名。

五月中,麦克利用拍摄假期去踩点。1950年代中期才有荷兰传教士和官方人员与阿斯玛特人接触,直到1961年,许多族人仍没见过西方人,部落战争与猎人头习俗还在盛行。“这里比我从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偏远、野生,”麦克这样写道。从很多方面来说,阿斯玛特人的世界就是西方人禁忌的镜子——有些地区,男人之间发生性关系,有时还分享老婆;在拜把仪式中,喝下对方的尿;谋害邻居,猎人头,还食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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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拍摄的原住民生活图景,现藏于哈佛大学皮博迪博物馆

树木、海洋、河流和沼泽构成了阿斯玛特人与世隔绝的天地,也造就了他们的全部经验。他们认为,藤蔓、红树林、西米树里有灵,河流的漩涡里有灵,他们自己的手指和鼻子里也有灵。所有阿斯玛特人都能看到它们,和它们交谈。祖先的王国在大海对岸,叫做Safan,还有中阴世界。这一切都确凿真实,死亡绝不单纯,疾病同样如此,是死者对生者的嫉妒造成的。阿斯玛特人生活在二元世界中,生与死互相制约,相互平衡,通过仪式、庆典才能把亡灵赶回Safan。

阿斯玛特的木雕大师雕刻精美的盾、船桨、鼓、独木舟和叫做bisj的祖先柱,祖先的灵魂会附着其上。这是根20英尺高的精美柱子,雕刻着人形、鳄鱼、蟑螂,还有各种与猎人头相关的符号。这些柱子可怖、充满深意、也有生命力,每根都以祖先的名字命名。雕刻对阿斯玛特人来说是回忆死者的方式,是生者表达从未遗忘死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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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玛特人祖先柱

所有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都来自性灵世界,这是唯一的解释。飞机是天上神明的独木舟,白人来自大海对岸,因此是超凡的生物。

麦克不可能独自到这样的地方探险,他是洛克菲勒家的人。陪他一起去的包括Gerbrands和René Wassing,他们是荷属新几内亚政府派给麦克的人类学家,还有其他随员。

麦克第一次去,田野笔记中就记录了他对收集艺术品的认真劲。在他第二次启程前,列出了收藏主题、需要调查的主题、不同类型的装饰分类等。他想以阿斯玛特艺术为主题写一本书,举办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主题展。

1961年10月,麦克再次回到阿斯玛特,Wassing也在。他在阿加茨买下一艘双体船,准备跟阿斯玛特人以物易物的东西装了整整一船,包括斧头、鱼饵和钓鱼线、衣服、烟草。当时阿斯玛特人已对烟草上了瘾。他和Wassing两人在两位阿斯玛特青年陪同下,三星期拜访了13个村落。

麦克每到一处就收集各种物品,鼓、箭、竹制号角、矛、船桨、盾牌等。他被祖先柱震惊了,在南部的村落Omadesep买下了四根。如今它们伫立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麦克·洛克菲勒馆内。1976年原始艺术博物馆关闭后,所有展品都转入了大都会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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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博物馆麦克·洛克菲勒馆

11月中,麦克回到阿加茨补给之后一个月所需用品,11月17日再出发,计划经阿拉弗拉海岸深入阿斯玛特,那里非常偏僻,只有一个名叫Corneliusvan Kessel的传教士了解情况,麦克计划与他见面。他在穿越险恶的Betsj河时,一个浪头打断了船舷,双体船在水中摇摆不定,再来一浪,船被掀翻。

两个阿斯玛特青年是在河边长大的,跳入水中很快游到岸边,在河流的淤泥里挣扎几个小时后,在当天傍晚向阿加茨发出求救信号。荷兰殖民政府随即组织船只、飞机去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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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失踪后飞机在执行搜救任务

麦克和Wassing趴在船壳上度过了漫长的夜晚。19日清晨,麦克告诉Wassing他担心会被漂到海上。早上八点左右,他脱掉外衣,只剩内裤,绑上两个塑料桶增加浮力后,游向海岸。

那是他最后一次被看到。Wassing当天下午被发现,第二天早上获救。

纳尔逊和玛丽·洛克菲勒带着一飞机记者来到马老奇(Merauke),阿斯玛特东南150英里处,那里还是离阿斯玛特太远,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望地举行毫无新闻的媒体发布会。24日,荷兰内政部长告诉《纽约时报》,“麦克·洛克菲勒生还的希望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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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逊·洛克菲勒参与搜救

洛克菲勒家族紧紧抓住一线希望,认为他很可能游到了岸边,也有在新几内亚的荷兰官员支持他们:“如果麦克游到岸边,生还的几率很大,”他说,“原住民尽管没有文明化,但他们都很友善,乐于助人。”

28日,麦克失踪9天后,他父亲和妹妹回家了。两周后,荷兰方面停止了搜救。

五十年后,翻开尘案

我们一行五个人:船长Wilem、翻译Amates、两位助理还有我,顺着阿斯玛特海岸线已经走了五天。名义上这里已经天主教化,猎人头的习俗也已成过去。那些我们拜访的村落,人们都像是被扒了一层皮,好像生而为人的意义都已不再。我们来到Basim村,孩子们狂野、大声地嬉戏着,爬上高高的棕榈树,全身涂满泥巴,再跳进棕色的河里。如果有大人在,他们就安静地坐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没见到任何雕刻制品,举行仪式所用的屋子里,理应祭奠着神明、祖先、战士文化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这里本应是生与死的相聚处,如今空空如也,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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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中的传统仪式

Amates安排我们住在当地校长家,那里有四间毛坯房。当晚我们席地而坐休息时走进来一个男人,很矮,身高五尺七,140磅左右,下颚突出,有个大鼻子和一双深陷的眼睛,脖子上青筋爆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T恤,拿着一个用鹦鹉毛装饰的布袋子,眼睛转的飞快,说话声像是石子滚过玻璃。

“这是 Kokai,”Amates说,“我哥哥,Pirien村的头人,他新娶的老婆在这里,因此常来。”Kokai和我们一同坐在地上,Amates拿出烟草和卷纸。我并没有对Amates提过此行的目的,但此时似乎是个不错的时机,Pirien村是从Otsjanep村分出来的,而麦克曾去过Otsjanep村。

“他多大年纪了?”我问 Amates。

他们交流了一下,我等待着答案。“他不知道,”Amates说,“大概六十多吧。”

“他记得荷兰人的突袭吗,有人被杀?”

Amates和Kokai啰啰嗦嗦地交谈,这个简单的问题问了十分钟。Kokai看着我,用两张卷纸拼起来卷了一支长长的烟。烛光闪烁,坐在硬木地板上,腿有些疼,此时Kokai开口了。

“他记得,”Amates翻译说,“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但他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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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弗拉海上

Amates得不时打断叙述者,为我们作翻译,精彩的故事因此显得不连贯。阿斯玛特人在没有电视、电影或文字记录的环境下生活,各个都是讲故事高手。Kokai演示着拉弓的架势,拍着自己的腿、胸和额头,一抹脖子就表示被砍头。他睁大眼睛表现出恐惧的样子,用力摆臂假装飞奔,最终潜入鬼魅的雨林。我听到他说Faratsjam、Osom、Akon、Samut和Ipi这几个名字,他们都是我之前在尘封的荷兰历史档案中读到过的。这场冲突也是麦克失踪的序幕。

殖民官员突袭阿斯玛特

纳尔逊·洛克菲勒为原始艺术博物馆揭幕几个月后,Otsjanep和邻村Omadesep开战。两者都是非常强大的村落,相距几小时独木舟的距离,彼此敌对、残杀很多年了,但他们和所有阿斯玛特的村落一样,互相联姻,因此杀人者往往也是受害者。

1957年9月,一个Omadesep的首领说服了六个Otsjanep人带一船战士沿海岸寻找狗的牙齿,这是阿斯玛特人的货币,也具有象征意义。因着纠缠不清的暴力往事,Omadesep人在旅途中背叛了同伴Otsjanep人,五人被杀,仅有一位幸存者挣扎着回到村中发出警告。Otsjanep发动反击,124位战士只有11人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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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拍摄,部落战事

零零星星的孤立谋杀事件有可能被忽视,但对新上任、掌管阿斯玛特的荷兰官员Max Lepré来说,这样的乱象不可容忍。他一家曾在殖民时期的印尼生活,战时成了日本人的俘虏,二战后又成为印尼的战俘,这样的人生经历使Lepré成为一个“老派”的管理者,他决心要给阿斯玛特人“好好上一课”。

1958年1月18日,他带领一队官员前往Omadesep,没收了他们能找到的所有武器,烧毁独木舟,还有仪式房屋。

作为安抚,三个警察带着荷兰国旗和斧头前去Otsjanep村送礼。可是礼物很快被退了回来,Otsjanep人不想和任何政府有瓜葛。这让Lepré感到下不来台,“要用暴力让他们看清情况,”他在事后的报告中写道。

2月6日,他带着武器,和许多警察在一场急雨中抵达Otsjanep。迎接他的都是男人,Lepré注意到没有女人、孩子和狗——“这永远都是坏现象,”他事后写道。消息在雨林中传播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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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长矛的阿斯玛特人

在Lepré左边走来一队人,表示投降,但他右边的另一组人拿着弓箭、矛和盾牌。Lepré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屋后还有第三组人,他们跳着“战士之舞”。Lepré和一些警察冲向左边,另一些人袭击了右侧。

“出来,”Lepré让翻译喊,“交出你们的武器!”

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不知什么东西朝Lepré跑去,混乱就此爆发:子弹乱飞,村民Faratsjam头部中枪,后脑勺被击碎,Osom身中四枪,Akon身体中枪,Samut胸口中弹,Ipi的下颚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其他阿斯玛特人落荒逃入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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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伤员撤离

“就这么打起来无疑令人有些后悔,”Lepré写道,“但另一方面,这也让阿斯玛特人清楚猎人头和食人习俗是政府反对的。刚接触政府部门的阿斯玛特人之前对我们还不太了解,现在他们大概明白不能跟官方对抗了。”

事实上,阿斯玛特人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理解。对他们来说,Max Lepré的突袭令人震惊,根本无法解释,是宇宙动乱。他们的生活、信仰都建立在对性灵的认知上,白人在他们看来可能就是灵的化身,居然来屠杀他们。“荷兰政府”这个概念对族人来说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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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玛特战士

就这么被杀害的五个人的灵魂呢?他们会四处游荡,阴魂不散,让人们生病。阿斯玛特世界失去了平衡,这到底该如何解释?怎样才能恢复平衡?

无意中收获的答案

通往Otsjanep的河道非常狭窄,我在岸上根本没发现它。我们的第一站停在Pirien村,Amates的哥哥就是这个村的头人。这里距Otsjanep还有1/4英里。才进屋,还没放下行李,村民们就陆陆续续来了,一个、两个、五个……四十个人挤在闷热的小屋里,一群男孩扒在窗上,我们坐在地上,在一堆人脸、流汗的身体和苍蝇之间。

Amates拿出烟草和卷纸,在长老之间传递。很快我们就被烟雾笼罩了。Amates说着话,男人们点着头,有些人做了自我介绍。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也没问我任何问题,不过似乎挺乐意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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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l Hoffman(中)与阿斯玛特人合影

但当我问起Lepré的突袭时他们都沉默了。或许是因为尽管五十多年过去,但那个早晨的记忆对族人来说依旧太清晰,无法轻易对一个陌生人启齿。Amates建议我们现在就溯流而上,直接前往Otsjanep村。河道七转八弯过后,村子终于清晰起来,左岸有一些小泥屋,几堆营火,还有些香蕉树、椰子树。一大群人坐在门廊上看着我们。靠岸后,我们走进人群,Amates对他们说话,孩子们都聚到一起,尽量彼此靠近。

气氛很奇怪,人群中几乎没有人动。如果我是只猫,毛一定都竖起来了。我看着人们,他们也看着我,但彼此间没有认同。没人欢迎我们,没人跟我握手,也没人邀请我们进屋。我让Amates问问村里人是否有人知道Lepré的突袭,或是见证了那一天。

人们面无表情,只有几个人说了几个词,“他们不记得任何事,”Amates翻译,“不知道任何相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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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kai生动地讲述着过去的故事

我们回到船上,返回Pirien村的木屋。已经是下午,狗叫着,打闹着,孩子们在嬉戏,但我看不到一个大人。我没法把苍蝇从脸上、眼睛上、鼻子上赶走,我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他们都很害怕。”Amates若无其事地说。

“害怕?”我问,“怕什么?”

“曾经有个游客死在这儿,”他说,“一个叫……的美国游客。”他说的美国名字很含糊,我无法辨认。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他叫什么来着?”

Amates说得很慢,但他发的音很难听懂,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发音对阿斯玛特人来说有困难,最终我听懂了,他以极慢的速度说,“麦克·洛克菲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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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数众多的阿斯玛特战士,战争即将爆发

上次因为听他哥哥讲故事,我最终没机会告诉Amates我是来调查麦克失踪一事的,只说自己准备写写阿斯玛特人和历史。我甚至没提过麦克的名字。

Amates接着说:“他是个美国人,曾经到过Otsjanep村。他们非常害怕,不想提到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他名字的?”我问。

“他们说的,”他说,“就今天,我们在小屋里谈话时。他们很怕你是来这里问麦克·洛克菲勒的事,他们很害怕。”

“为什么?”

“Otsjanep村的人杀了他,所有人都知道。”

当年的调查

1961年12月,荷兰天主教牧师Hubertus von Peij来到Omadesep村,这里是他最南部的教区。他在阿斯玛特生活多年,熟悉这里的人,也会说他们的语言。麦克失踪后不久有四个男人去找他,两个来自Otsjanep,两个是Omadesep的,说有事相告。

2012年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和Hubertus牧师在荷兰提尔堡第一次见面,他84岁了,身体健康,住在一间小公寓里。他向我回忆了那四个人告诉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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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玛特扮相的荷兰传教士

麦克离开双体船游向岸边那天,50个Otsjanep男人带着棕榈树制成的建筑材料到村子以南20英里的政府贸易站送货。他们晚上旅行,在邻村度过白天,第二天夜晚返家。11月20日凌晨,他们在Ewta河口歇息,等待潮汐变化,那里距离Otsjanep还有3英里,是抽支烟、咬一口西米的好机会。这时他们看到水里有东西在动,以为是鳄鱼,但他们看错了,那是一个白人。他仰泳着,然后转过身向他们挥手。一个族人说:“兄弟们,你们一直想猎获白人的人头,现在机会来了。”争论由此而起,Dombai,村中的头人之一,认为不该杀他,但Ajim和Fin持不同意见。几个人试图把白人抬进独木舟时,Pep直接用矛刺穿了他的肋骨,但这不是致命一击。他们划船来到一条隐蔽的小河边,最终杀了他,然后升起一大堆火,打算把他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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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拍摄,准备炊煮的阿斯玛特人

“他戴眼镜吗?”牧师问,“穿什么样的衣服?”

他们的回答让牧师一震:白人穿着短裤。但这种短裤他们没见过,裤脚很短,没有口袋。牧师点点头继续问:“他的人头呢?”

“挂在Fin家里,看上去真小,像是孩子的。”

“他的腿骨呢?”牧师又问,他知道阿斯玛特人会把它们做成短刀,“他的胫骨呢?”这是阿斯玛特人做鱼叉的材料。

Pep得到了一根腿骨,Ajim得到了另一根。一个叫Jane的男人拿了一根胫骨,Wasan拿了另一根。有十五个人分别得到他的上臂、前臂、肋骨、短裤、眼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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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中

“为什么要杀他?”牧师问,觉得难以接受,毕竟Lepré带着警察突袭Otsjanep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但显然土著没有放弃复仇。

他们讲的这些细节,尤其是对麦克穿着的描述,都十分确凿。

几天后,Hubertus牧师给在阿加茨的上级教士写信:“无意中,我得到了一些必须汇报的信息。麦克·洛克菲勒遇到了Otsjanep村的人,被他们杀害了。其他村的人都知道此事。”他也给高级政府官员写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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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阿斯玛特人关系友好的传教士

麦克原本约定相见的牧师Cornelius van Kessel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并与Hubertus牧师见面核对了各自获得的信息。12月15日,他给政府部门写了一份很长的报告——“我与Hubertus神父对话后,心中本来还剩的百分之一的怀疑也打消了。这些细节和我调查、收集的结果完全吻合。毫无疑问,麦克·洛克菲勒被Otsjanep村的人杀害、吃了。”他以大写的形式写了这句话,然后解释说:“这是对四年前突袭事件的报复。”再列举出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名,以及哪个人得到了麦克的哪个部分。

荷兰殖民政府在麦克失踪后一个月收到了两位牧师的报告。

12月21日,荷兰新几内亚政府给内政部长发去电报。这份报告上打着“机密”和“销毁”的字样,但其中一部分保留了下来,如今在海牙的荷兰政府档案室里。上面写着:

我认为,有必要对信息有所保留。至今没有找到证据,因此也不确凿。在这样的情况下告诉洛克菲勒先生或是媒体是没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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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的阿斯玛特人

时代的车轮

两位牧师都在阿斯玛特生活多年,熟悉当地语言,也一再确保自己得到的信息正确无误。Cornelius牧师希望告知麦克的家人,甚至试图前往美国。但他们都收到教会的警告,要求保持沉默。很快,Cornelius被调回了荷兰。荷兰政府当时正与印尼和美国争夺在东方的最后一块领地。1962年3月,美联社根据传教士写给家人信件中的信息报道了麦克·洛克菲勒被杀害、吃掉的消息。纳尔逊·洛克菲勒就此事与驻美荷兰大使馆取得联系,荷兰时任外长Joseph Luns亲自回应:“已彻查传言,但一无所获。”

事实上,当时荷兰政府的调查并没有结束,他们派年轻的Wimvan de Waal前去调查,后者在Otsjanep村展开了为期三个月的缓慢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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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战、随时准备参与

他2012年时告诉了我这段经历。我在西班牙的特内里费岛上见到他,跟他共进晚餐。他从1968年起就在这里生活了。2012年他73岁,身体健康。“那个村里人觉得谈论这些事会带来厄运。”但他还是让族人挤牙膏似的说出了完整的故事,关于突袭,关于复仇,和牧师们了解到的没什么差异。

Wim提出要看证据,他知道如果没证据,荷兰政府不会有任何作为。有人带他进入丛林,挖出了一些骸骨。

他把遗骸交给荷兰政府,时值1962年,“时局颇为尴尬,”Wim说,荷兰即将失去新几内亚的领地。他没多久就被召回国了,“从来没人要我写调查报告,也没有高级官员问过我调查过程和结果。”今天,在荷兰官方文件中无法找到有关这次调查的记载,但Wim的说法得到了Cornelius牧师的继任者Antonvan de Wouw的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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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

再次深入阿斯玛特

在阿斯玛特生活两个月后,我依然受到困扰。首先,我听到的这些故事都是二手信息。每个阿斯玛特人都“认识”杀死麦克的Otsjanep村的人,但没有一个村里人直接向我承认杀人一事。另外还有可靠性的问题:阿斯玛特人是骗人高手,他们有一项传统——依靠骗术争取战胜敌人的机会。他们尽可以编造些白人想听的故事。也有可能,牧师和官员都非常希望相信是阿斯玛特人杀害并吃了麦克,这样他们就更有理由向世界宣称,这些土著是需要被文明化的野人。而且,尽管我在阿斯玛特呆了一段时间,但只拜访过土著村庄两次,一次24小时,另一次四天,都带着随行人员和翻译。我猜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不花时间和他们彼此了解,就想套取深层秘密。

我回美国学了印尼语,之后决定重返阿斯玛特,真正深入下去。许多阿斯玛特人现在都会讲印尼语。我希望可以了解更多阿斯玛特人的文化,尤其是Otsjanep村的结构,被Lepré杀害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和两位牧师报告中提到的复仇者又是什么关系?

再次来到阿加茨,碰巧遇到了Kokai,翻译Amates的哥哥,他来这儿来看望儿子。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直接交谈,他邀请我跟他回村里生活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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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kai身着传统服饰

他家有三间没有家具的屋子,地板上铺着手工编织的椰树皮席。这里没有电、没有下水道也没有商店。屋子的角落里放着矛、一张弓、一些箭和几张盾牌,都是Kokai自己做的。这次一切都不同了,我独自一人,也和他们有共同语言,又和Kokai一道,族人很快接受了我,向我敞开心扉。

将近两周时间里,我没问任何关于麦克的问题。村里有些男人正在搭建新的仪式屋,我就好几小时、好几天地看着、记录着、学习着。他们打鼓、歌唱、跳舞,男人们用狗牙串起项链,把野猪的长牙挂在手臂上,头饰是斑袋貂皮做的,再用黄色鹦鹉毛装饰。有时他们整天整夜打鼓歌唱,唱诵猎人头的故事和战争,以建起祖先与此时此地的桥梁。

每天早晨,Kokai和我就着香烟和西米聊天。他懂的很多,知道几百首歌谣和许多故事,也熟知自己家族和其他人的祖祖辈辈。第三周时,我决定问一问关键问题。

一天早上,我拿出麦克·洛克菲勒1961年时在Otsjanep村拍的五十多张照片的复印件。照片里的人赤身裸体,骄傲的微笑着,腰上拴着贝壳,那是猎人头勇士的象征。另一些照片里是雕刻精美的祖先柱,有些就是麦克没能买下的。

麦克·洛克菲勒死因调查

原住民仔细辨认着麦克拍摄的老照片

Kokai和其他人一起,认出了照片里的人,得到麦克遗骨的15个人中,有6个都在照片里。这证明麦克曾见过他们,这是个重要细节,因为阿斯玛特人更乐于取认识的人的脑袋。

另一天的晚上,我问起被Lepré杀死的人,我想知道他们在村中的地位。Faratsjam、Akon、Osom和Samut都是村里有地位的人,是最强大、最厉害的战士,却被西方人瞬间杀害了,这很难让人接受。

至于继承他们位置的人呢?就是Fin、Ajim、Pep和Jane。他们都有复仇的义务,也就是说,杀人动机是成立的。

另一晚,Kokai家中还有位客人,我们一起抽烟聊天,他们的谈话速度太快,我很难跟上,只辨认出几个熟悉的词,包括“游客”、“Pep”、“Dombai”,还有“死者”,接着我听到了“洛克菲勒”。

麦克·洛克菲勒死因调查

被荷兰人突袭时杀害的头人Samut的儿子

我怔住了,我确定Kokai正在讲麦克·洛克菲勒的事。终于啊!我让他说慢一点,同时担心这会让他收住话头。Kokai一边讲一边做出打斗的动作,然后,他说飞机来了,人们逃进丛林藏身。

没有起承转合,Kokai讲起另一个我熟悉的故事——瘟疫。据我之前的阅读了解,它和麦克毫无关系。他说到瘟疫几乎要了所有人的命。“死了,死了,”他比划尸体堆积的样子,接着比划着说——尸体都被烧了。

我知道麦克失踪后的一年里,有70个男女老少死于Otsjanep村。当地习俗是任尸体腐烂。“时不时就能看到狗叼着尸首的一部分,”Anton牧师这样记载当时的场景。情况实在太糟,因此族人同意了牧师的建议,打破传统,烧掉尸体。

麦克·洛克菲勒死因调查

阿斯玛特葬礼

Kokai从一个故事讲到另一个,好像它们彼此有关似的,令人诧异。突然,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闪过:如果他们认为这场瘟疫就是神灵惩罚族人杀害麦克·洛克菲勒的报应呢?

一个月很快过去,我也该离开了。在这个从Otsjanep村分离出的村子里,那些涉嫌杀害麦克的凶手的孩子们并没有直接承认父辈的作为;Kokai也只说,“我们听说过这个故事,但并不了解。”Kokai如今已和我情同手足,事情也已过去了50年,难道这么长时间过去,面对我们间的情谊,他还会当面骗我?他们真有那么害怕吗?到底是什么阻止他们直接说出真相呢?

离开前一天,一个男子在村里有声有色边表演边讲着故事,四处走动,恶作剧似的假装用矛刺人,用箭射杀,然后砍头。我又听到了“Dombai”和“Otsjanep”这些词,应该还是在讲麦克。我打开摄影机记录下这场原生态戏剧,但拍到的部分已经没有表演了,他只是在不断说着话。八分钟后,演出结束。

麦克·洛克菲勒死因调查

重新搭建的仪式屋

我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是我在阿斯玛特经历的最重要时刻。回到阿加茨,把视频放给翻译Amates看,他告诉我,这段喃喃自语是给看到这场戏剧的所有人的严厉警告,也是诅咒:

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故事。不能说出这个故事。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保守秘密。我希望,这个故事只是你的,仅属于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如果人们问你,不要回答,不要跟他们说话,因为这个故事只属于你。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就会死。我担心你会死。如果你说了这个故事,你会死,你的族人也会死。我希望,你把这个故事深藏心中,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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