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赋》-郭文元

 

    近读宋玉《神女赋》，曹植《洛神赋》，反复细研，受益匪浅。不仅学得辞赋创作之方法，而且悟到梦幻乃客观存在之复现，更深认识人类精神长存之因缘。于是欣然命笔，敬评二赋。并望专家学者，广大赋友，同研共赏，不吝赐教。

 

    日有所思，夜成其梦；心存久想，目视幻形。观乾坤之万象，唯物运之永恒。有天才之灵气，无神鬼之行踪。脑派生之梦幻，映人世之枯荣。通神经之隧道，演广久之时空。海市蜃楼，大自然之摄影；赋涵幻梦，著文者之寄情。诗赋求达，应不失于此法；心魂长在，尤需取乎斯经。

 

    宋玉《神女赋》之序曰：“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玉曰：‘状何如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wěi]态，不可胜赞。……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

 

    宋玉“唯唯”领旨。以楚襄王之梦述，为《神女赋》之原型。经巧构而陈奇，工修辞而渲美；创非凡之名著，树万世之赋宗。后继人兮多效法，超之者兮惟曹植。《洛神赋》兮开新径，以幻境兮易梦室。欲知何为“幻境”，请细阅其赋辞：“余从京城，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辕①，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héng gāo]，秣驷乎芝田②，容与乎阳林，流眄[miǎn]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③？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此段铺陈，不但表曹植之幻观，而且喻御者之未见。宋玉写王梦，曹植修已恋。唐学者李善，讲学《文选》，为赋诠言：子建所睹，非宓妃焉。日思夜想，甄后情缘。感念深久，生幻眼前。甄[zhēn]后乃曹丕之皇妻，曹植之兄嫂；貌美而才峻，心善而礼端。为慕陈思王之才调，惹翻魏文帝而殒冤。曹植闻讯，痛不欲生。今日而觌[dí]，以幻为实，悲极生喜，天助赋成。初题《感甄赋》，后觉事不正，改为《洛神赋》，托意于宓妃也。

 

    曹植才高八斗，义重情深。效宋玉之描摹[mó]，超先辈而创新。一是人与景之叙写，较之宋尤工珍。不仅重主人公之刻画，且烘托众仙女之游滨。如赋曰：“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其描摹群体场景之规模，大超宋赋呈象之乾坤。二是彰显“三化”之趋向，堪称旷古之领军。“三化”者，铺陈具体化、情节故事化、体物真实化，开辟赋作之法门。三是对应女神之表意，介入自我而倾心。曹植写己：“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神女乎应：“抗琼珶[qióng dì]以和予兮④，指浅渊而为期。”曹植沉思：“惧斯灵之我欺”，“怅犹豫而狐疑”，于是“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见此状，神女也只好：“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网。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dāng]⑤。虽潜处于太阴，常寄心于君王。”而曹植之心境更苦：“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fēi pèi]以抗策⑥，怅盘桓而不能去。”

 

    如此感人之晤面，可谓千古之绝篇。陈思王之情恋，人神会之奇缘。凡钟情之读者，阅尔赋于此处，无不嗟而挽怜。恨曹丕之残忍，怨封建之专权。余读斯赋，亦深有所感矣，作歌行而咏言：

 

    其爱无伦比，生死心相许。富贵不能淫，皇权无所惧。

 

    汉宫幽红颜，寡欢多愁寂。此生爱一人，只为一人去。

 

    缠绵难遏时，相避惟以礼。生离复死别，仙境重相聚。

 

    悲极喜亦极，若分犹若即。人神恨殊途，奚求月老系。

 

    缱绻梦难成，无药救心悒。肉体已化灰，魂融赋文里。

 

寿年曾几何，碑赋无穷已。两情偕尔居，永葆青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