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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和2005,在高考季与父亲的青春相遇 | 红樱桃故事奖

 见素抱朴780 2017-08-31


图片来源于网络


再过三十年,可能很多细节我也会忘。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忘的,因为它们刻在骨子里,随着血脉传承,随着生活延续,比如要强,比如认真,比如对学习的执着,还有对子女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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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958个作品

作者:张小草




2005年我参加高考,那年我18岁。印象里,那个夏天骄阳似火,尤其高考那两天,热得人满心烦躁。为了迎接这场考试,全家人如临大敌。父亲专门请了假,负责接送我上考场,母亲在家变着花样儿筹备一日三餐。我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一边又情绪高度紧张,生怕考砸了。在大家的观念里,高中三年的所有辛苦都是为了考场里的这一刻。


1978年父亲参加高考,那年他17岁。他说那个夏天也很热。当时他的考场在姚村,离家里六七里地。为了方便考试,他从亲戚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早上出门揣两个馒头当午饭,考完试在学校的大树底下歇一会儿,渴了就从井里掬两捧水喝。对于生在农村的父亲来说,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然而他上高中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还有坐在考场的这一刻。


幸运的是,我们都考上了。



就像一直都很难把'77、78级,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特殊群体'和面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父亲联系起来一样,我也很难把飞扬跳脱的17岁和记忆里一直都老成持重、严肃沉默的父亲联系起来,不知道青春期的父亲是不是也有一点儿小淘气。


不过说起来,父亲的中学时代颇有些跌宕起伏。


1976年,父亲初中毕业时,上高中仍然需要通过推荐。村子里18名初中毕业生,却只有2个推荐名额。父亲得票不够多,未能入选。后来有些家长活动活动,也给孩子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但是爷爷奶奶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老实人,社会关系实在有限。于是父亲就没学上了,虽然他初中成绩很不错。


但是,当年除了正式的乡办公立高中之外,在邻村南庄还有一个民办的高中。在初中的校舍里有一间教室,几个老师。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是文革前的老三届高中生,水平比较高一些,物理和化学老师是文革后期的高中毕业生,跟学生年龄差不多,政治老师就由校长兼着,没有外语。说是高中,其实现在我听起来,觉得它甚至比不上一个培训班更正规。


父亲说,反正也去不了正儿八经的高中,他就闹情绪,赌气不想上学了。但眼看着同学们上学,心里又各种懊恼,嫌弃自己成分不够好,是上中农,而不是更加根正苗红的贫农或者下中农,也抱怨过爷爷奶奶没本事,不能帮他运作一下。爷爷奶奶没有接受过什么高深的教育,只在解放后的扫盲班里学过一点文化,却在这时候表现出了他们的卓识和远见。当时高考还没有恢复,大家都不知道读了高中又能怎样,多上两年学又能改变什么,但是他们的坚持让父亲走进了简陋的高中课堂。


这个高中一共只有二十几个学生,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当时受方方面面的影响,其实也没学多少东西',父亲这么回顾他的高中生活,'直到77年冬天,高考恢复了,大家一下子起劲儿了,觉得有奔头了。77年我才16,高中也没毕业,还不能考,那时候高中是两年,我就想着好好准备准备,第二年考'。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当时课本内容不系统,老师讲得也简单,他就跑到亲戚家里翻箱底儿,找出人家文革前上高中时的教材。有一次考试只考了四十几分,后来发现是写在卷子背面的答案老师没看到没有改,于是连夜到学校找老师重新改卷子、补错题。他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上乡办的高中,但只要努力,考试成绩也不会比那些同学们差。


不巧的是,那年冬天,爷爷在乡里参加'学大寨'劳动,被石头砸断了腿。就算以后养好伤,也干不了重活儿了,父亲作为长子,理应挑起家庭的重担。然而,关键时刻奶奶再一次表现出了她的坚持,再苦再累,不能让孩子们辍学。因为在医院照顾爷爷顾不了家里,她动员自己的母亲,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的姥姥,来照看家里杂七杂八的活计和几个孩子的饮食起居,不让他们的学习受一点儿耽误。


如果说这只是个小困难,那么紧接着就是更大的问题。78年春天,乡里为了强化初中教育,停办民办高中,所有老师回归初中教学,父亲又失学了。以前好歹还有老师带着,离高考只剩三个多月,却连学校都没了。貌似近在眼前的灯火,'忽'的一下又黯淡了。接二连三的事情,我不知道年少的父亲有没有压力大到痛哭一场,不知道有没有人抱着他肩膀给他安慰。


几经波折,父亲还是走进了考场。'当时咱村里好多人都去考了,比我大好几岁的都去了。那些跟我一样大的,他们去乡里上高中的,后来只有1个考过中专线了,但比我少考十来分呢。唉,我就是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有。'


那一年父亲考了290多分,超过中专线近30分,被录取到省城一所水利专科学校。当年村子里一共5个人考上,他是其中年龄最小的。毕业后,他回到家乡这座四线小城的事业单位工作,勤勤恳恳干了一辈子,现在临近退休。


父亲说,'本来我想学医的。但是体检的时候,人家拿了试剂让我闻,高中哪里做过实验,哪知道什么是什么,就闻不出来,就不能报医学了。'


我问,'让你闻的是不是酒精?你不知道什么是酒精,所以闻不出来?'


他说,'忘了。好像出来以后,有人说那是汽油'。


父亲的嗅觉当然没有问题,但一个农村孩子根本不熟悉酒精或者汽油的味道。于是他阴错阳差去学了土木工程专业,成了一名工程师。不是业界'大牛',只是平凡的父亲。


等姑姑和叔叔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凭成绩录取了。他们都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又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尤其叔叔,直接考上了北京的重点本科院校,一路读到硕士,之后留在央企工作,完成了一个凤凰男的逆袭。


我曾经问父亲,有没有想过当年如果他可以上乡办的高中,受到更系统的高中教育,会不会考得更好,会不会有一个更辉煌的人生履历,或者如果晚出生几年,赶上可以凭成绩考高中的时候,会不会也所向披靡,然后成为一个领军人物什么的。


父亲看我的表情就像看一个傻子,'世上的事儿,哪有那么多假设。'



我想应该很多同龄人跟我一样,从小被教育'要好好学习'。


小时候,奶奶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父亲就是很爱学习的,夏季农忙,村里人都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有人问她,咋不见你娃。她说,俺儿在家看书呢。


当时,我只觉得这是又一个用来教育我的'别人家小孩',而且这例子并不生动,因为他抵抗的并不是电视机的诱惑,而是繁重的劳作。这件事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琢磨出味儿来,在那个并不十分重视知识的年代里,努力学习并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父亲所承受和抵御的远非电视机可比。


时光前进三十年,在我的学生时代,学习变成了最重要的事,也是最大的压力所在。我一边耍点儿小聪明、使点儿小性子叛逆着,一边又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实践着'好好学习,考上好中学,考上好大学'的所谓标准人生路线。


2005年,高三一模前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大家都说,一模成绩最接近高考成绩,一模后成绩就定型了。我一方面安慰自己,又不是真的高考,瞎紧张什么。一方面又害怕,觉得一模完了就可以听到上帝的预宣判。


然而成绩出来,我竟然考得一塌糊涂,都不能用发挥失常来形容了,我简直怀疑自己是闭着眼睛考的。


黑板旁边挂着巨大的倒计时牌子,距离高考还有xx天,触目惊心。桌子上成堆的卷子和复习资料,好像永远也做不完。普通的县城重点高中,最大的特点就是题海战术。我们全体住校,毛巾牙刷都在教室里放着,每天早上5点20分开始早自习,晚上10点20分结束晚自习,全天不回宿舍。睡眠严重不足,天天困得要命,有次上语文课一不小心睡着了,梦见数学老师提问问题,又被吓醒了,揉揉眼睛直起身,继续听老师讲文言文阅读。


面对成绩我装得很无所谓的样子,还开玩笑跟同桌说,'你猜老班会不会找我谈谈话?'她说肯定会。


三天后的晚自习,班主任果然找我。我跟同桌使了个眼色,'你猜对了!'然后大摇大摆地跟着班主任出去,其实心里害怕极了。


穿过课间嘈杂的走廊,走到教师办公区,班主任说,'没什么事,就是你爸爸妈妈过来看你了'。我转头看见父亲和母亲在旁边灯影下站着,眼泪瞬间不争气地奔涌而出。


他们说,'你哭啥,是不是想我们了,这不赶紧给你带了好吃的过来了。''没考好怕什么呀,天天考呢,还能每次都考很好?人总有失误的。''成绩一出来我们就知道了,你姑姑(姑姑在另一所高中当老师)很关心你,成绩没完全公布时她就打听打听告诉我们了。'


我只是哭。不管他们说什么问什么,我都一句话也没有,我只是哭。开始时抽抽噎噎地哭,后来干脆放声嚎啕大哭。他们刚开始还劝我别哭,后来母亲走到近前抱着我,'你想哭就哭吧'。


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在哭什么。或许是觉得那样的成绩对不起内心的骄傲,也或许只是压力太大,需要发泄。我出生在城市,虽然并不是现代化大都市。我家境小康,虽然并不是大富大贵。我一路上学顺风顺水,高考于我更像是一个台阶而不是一个拐点。我就是在跟自己较劲,必须得考上,而且必须要考好。


我的经历比父亲简单多了,也比他脆弱多了。


那一年,我过一本线近20分,但文科学校相对偏少,这成绩在名校和普通重点之间高不成低不就。刚考完试估分填志愿的时候,又在保守和冒进两种方案之间反复纠结。阴错阳差,最后去了H大读文学。



几年前,我大学毕业,找工作各种不顺。打电话跟家里吐槽,父亲安慰我,来来回回只有几句话,'没事的''别着急''慢慢就好了'。我听烦了,就说,'你根本不懂,你们当年学校毕业就直接安排工作了,你体会不到现在我们的焦虑!'


父亲说,'我们当年确实安排工作,但你只能等着被安排啊。你们现在有的选择,我们那时候没的选择,分配去哪就是哪。你以为我们不心慌?我们是干着急没办法'。


我一时语塞。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闷和彷徨,大抵如此吧。


父亲毕业后被分配回原籍,恰逢当时山区修路,就被安排去了工程指挥部。老家位于山区和平原的交接带,县城往东,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往西、往南、往北,是连绵不绝的太行山和它的余脉。几十年前,县城只有巴掌大的一点儿地方,跟周围的农村也没什么区别,所以人们不谈城乡差异,只说平原农村和山区农村的差异。平原地区的农村相对富裕一点儿,至少往来方便,山区就穷了,尤其深山里,挑担水都得翻山越岭。平原村的姑娘一般不找山里的汉,山里的小伙子倒是有下来倒插门的。


老家的村子在平原,父亲学成归来,却进了山。我不知道他当初是什么反应。我猜应该大体是兴奋的吧,毕竟是公家人了,吃上商品粮了,以后不用土里刨食儿了。


父亲修路,一修就是十年,忙的不着家。等他下山,我已经是上幼儿园的年龄了。现在进山,只是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但当年,奶奶去山里看父亲,走了整整一天。


参加工作之后的父亲,仍然延续着他爱学习的秉性。那些年很多人在职进修本科文凭,大多挑个容易学的专业,容易毕业的学校,最好上学年限再短一些,赶紧毕业了去晋职称。父亲却选择了去同济大学上函授,继续学他的土木工程,学了5年。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时父亲和我一起写作业,我写完了出去玩,他在台灯下继续写。我把作业交给老师,他把作业寄到学校。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邻市城乡结合部的街道办事处当一个小职员。也有人羡慕我一毕业就考上选调生,但我原以为我会在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中当一个意气风发的小白领儿的,结果却在一栋年龄比我还大的二层小楼里做着最琐碎的事。我想,父亲当初背着铺盖卷儿进山的时候,可能跟我一样带着失落吧。


上班之后就越来越忙,跟父亲当年一样,忙到没空回家。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周末加班,节假日加班,不停地加班。父亲当年加班时,我很不理解,经常言辞激烈地指责他,'你只喜欢上班不喜欢我!','你说了要带我玩又当大骗子!',诸如此类的话总是挂在嘴边。现在轮到我加班,他开玩笑说,要把我当年对付他的话全部还给我。


年纪大了,父亲变得唠叨起来。'闲了别总是上网玩手机,有空多看看书,学点儿东西''在单位不要怕干活儿,年轻人就应该多干点儿''任务既然交给你了,说明领导对你放心,那就得好好干,不能掉链子'······我在基层单位时他这么说,现在到了省直机关,他还是这么说。


听多了我就烦,'我都知道,都知道,哎呀,现在年代变了,你说的那一套都过时了不管用了,哎呀,我都懂了,你别老操心了。'


父亲说,'当年你奶奶也总这么说我,我也总这么烦,让她别管。她说你要是别人家的儿子我早就不管了。'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类似的对话会不会出现在我和我孩子之间。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学习、在工作、在很多方面,我都越来越像是父亲的翻版。生命,本是一场轮回。


尾声


2005年及以后的事情,我历历在目,求学、工作,辗转四座城市。其间况味,我知道,父亲也知道。


1978年及以后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其间辛苦,我想知道,父亲却轻描淡写地说,'时间太久了,都忘了'。


再过三十年,可能很多细节我也会忘。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忘的,因为它们刻在骨子里,随着血脉传承,随着生活延续,比如要强,比如认真,比如对学习的执着,还有对子女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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