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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虹——记忆之香

 昵称JDTWtBsL 2017-09-01

编者按:

很美的故(gou)事(liang)。
据说现在MR(Mixed Reality,混合现实,比AR更进一步)最难模仿的就是嗅觉,而其它的味觉触觉等都已可以解决。如果有一天嗅觉也能迅速完善地被模拟,那么能回溯的,远远不止一份感情。
任何环境都有它独特的气味,连哭泣时的泪水鼻涕混合起来都是独特的嗅觉体验。

个人调配,如果能用手机等电子设备传送一份特别的气味给特别的人,相信大家肯定可以开很多脑洞了吧。
请不要被今天的日期迷惑,我们只是想认真讨论一下气味的重要性,并没有在撒狗粮,更没有给大家出什么“把自己以前的汗衫/袜子等拿去当礼物给恋人以唤醒对方回忆”之类的主意。



车颠了一下,世钧从睡梦中醒来。“灰狗”客车正在宽阔的北美道路上行驶,他一时恍惚了,我到底是在做什么?

窗外是一望无尽的蓝天白云,白云下辽阔的落基山脉连绵起伏。而近旁,低矮而宽阔的寻常建筑在道路两边退去迎来,像是车轮噪音的另一种图像伴音。

“你到哪儿了?”左手腕上的表亮了,跳出佳媛的信息,“最迟两点,我们必须出发了!”

世钧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仰头靠上座椅背,右手伸进随身的腰包,掏出一只透明的黄色玻璃瓶。水晶打磨的玲珑瓶体里荡漾着十毫升清澈的液体,他看着看着,感到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值得吗?”他问自己。

曾经的激情与勇敢支撑着他熬过了这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做下这件看似荒唐的事情。他—— 一个追爱的青年,飞到大洋彼岸来抢新娘了。

可是此时此刻,窗外平淡的风景突然令他怀疑自己,从中国到加拿大,从北京到卡尔加里,真的是爱情让我如此投入,还是我被追爱的自己感动,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望着身边的旅伴,一张张疲惫的面孔,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他突然明白,自己如此努力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我在犯傻!”他脱口而出。

表又亮了,声音响起:“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到?”佳媛的信息跟着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她是在替他着急。

世钧把水晶瓶凑近鼻翼,深深一吸。这是给曼桢的礼物,现在自己却更需要它。于是刹那间,大脑皮层存储气味的序列被激活,时间回溯了三年,回到那个充满雨夜潮湿气息的春天。

 

“我不怪你。”曼桢轻声说。步履匆匆的旅客从她身后穿过,携着或大或小的行李登上火车。

世钧想说点儿什么,但吐字突然变得那么艰难。他想问如何才能留住你,但又知道说什么其实都没有用。

世界各地的火车站台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沿线旅人便溺的气息在轨道上淡淡散开,与铁轨经车轮高速摩擦后产生的金属气味结合在一起。此时此刻,潮湿的雨雾将所有的不快酿得更加浓重。曼桢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用力抱了他一下,这拥抱让他感到自己面对命运时的无力。她颈后微微敞开的领口透出一丝熟悉的甜美气息,和这难堪的背景气息混杂在一起,无比深刻地嵌入了他的记忆图书馆。

当火车远去,他留在站台上,又成了这座广漠城市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沙粒。

这一段回忆的痛苦是如此锋利,远远超过他自己的预期。甚至比当时当刻的感觉还要强烈五倍、十倍!

自己不存在了。证明自己也失去了意义。

当他头一眼看到“记忆香水”这个名字时,可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记忆香水”是一家小店的招牌。那天他偶然路过一条小街,发现这么个奇怪的小店。刚刚得知曼桢订婚的消息,他的步子有些踉跄,差点儿绊倒在马路沿上。一抬头,一个男人的背影映入眼帘,那身影真是落寞,关门上锁的声音带着金属的铿锵,世钧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读出男子头顶的店名:记忆香水。

男子回过身来,这是一位身材颀长的清秀男子,长眉细目,却意外地有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对着一脸好奇的世钧说:“别看了,关门了。”

“这是家什么店?”世钧还是忍不住追问,“你卖的是记忆还是香水?”

“是记忆也是香水。”男子回答。他瞥了世钧一眼,或许发现世钧的状态有异,迟疑了一下,说,“看你心情也不太好,正好我的店关张,要不一起去隔壁喝一杯?”

但隔壁的酒吧还没开门,两人就结伴去了街对角的咖啡店。

咖啡因似乎帮助他们释放了各自的坏情绪,世钧觉得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起来。

有时对着陌生人反而更容易敞开胸臆,世钧将自己和曼桢的故事和盘托出。

“不是有这种说法吗——初恋都是用来陪练的。”世钧自嘲地一笑,心中的郁结却怎么也化不开,堵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

“你们也不容易啊,中学、大学同学,毕业了一起留北京,之后异国恋,半辈子都给了一份感情。”男子感慨地问,“你真的就这么算了?”

“我还能怎么办?”世钧仰头干笑了两声,“其实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伟大。我们毕业那年,她留在北京继续考研,我如果能找个稳定的工作,她也许就不会那么没有安全感。”

 

世钧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曼桢来接他下班,两人手拉着手一起去超市买了菜和鱼,又在白洋淀的专柜买了荷叶与荷花。北京夏天的夜晚凉爽清透,护城河边有人在放风筝,却是带着灯火的风筝,摇摇摆摆地升得很高很高,变成明亮的星星。

他们见过孔明灯,却没有见过这样能放飞的星星。两人依偎着看了很久,荷花略带粉气的香味混合着夏季河流旁的水气,让人心里发软。

那一刻,曼桢对他说:“世钧,你就在现在的公司好好干,别再跳槽了,我也争取今年考研成功,然后我们一起在这儿把根扎下来,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好吗?”

“好啊。”当他脱口而出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承诺。他总是在寻找,越来越焦灼。随着经济压力的增加,他几乎一有更高的薪酬就跳槽,十个月里换了四个公司,直到曼桢提出要回杭州去,“别让我成为你的负担,没有我你可以住职工宿舍,至少能把房租省下来。”

他无言以对。这是事实,虽然坚硬到难以下咽。送她去火车站时,他就预感到这次分别会很漫长,火车站略带便溺味的空气令他心气郁结,即使在拥抱的那个珍贵时刻,他也没能说出心里的话:“请你留下来。”

 

“倘使要根据你对我讲的故事来制作记忆香水,难度会非常高。首先,要在十年跨度的感情经历中,找到一些有明确嗅觉信号的时间点,从中找出对你们两人都同样重要的情感记忆,还要让它们成为同一款香水的前味、中味和后味。这对前期设计、制作工艺和原材料都有相当高的挑战。做这样一瓶香水,至少需要三个月,成本也了不得,大约需要——”他想了想,报出一个夸张的数字。

“怎么可能?”世钧吓了一跳。

“看吧,这就是本店关门大吉的原因。”男子深深点头,不失时机地优雅一笑。

“可到底什么是记忆香水?香水又怎么可能和记忆有关系?”世钧被他勾起了浓浓的好奇心。

“这个说来话长。”男子仰天吐了一口长气,“你有耐心听故事吗?”

 

三十年前,左晓天三岁,活泼可爱。他的父母是工作繁忙的业务骨干,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建树。母亲在生晓天的前两年曾经离职,之后当了两年全职妈妈,晓天上托班时她又回到工作岗位,做回了她的拼命三娘。晓天三岁时刚从托班升上小班,开始变得很淘气,每天都有释放不完的力比多。保姆阿姨每天接他放学后,他都闹着要去隔壁的公园看金鱼。

一个初冬的下午,阳光和暖,他在公园里被别人抱走,然后被拐卖到一千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新的环境、新的家庭、新的父母都让他难以适应。但他是个孩子,有屈从于环境的需要,人类大脑在进化的旅程中为我们留下了足够的能力来应对这样的必须,于是新的认知覆盖了旧的记忆,海量叠加的信息使他生命前三年的一切被深深掩埋,成为他潜意识里不愿记起的秘密。

“为什么不愿想起来?”世钧忍不住打断他,“你难道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身为小孩,我没有能力改变外部世界,只有接受。既然无法回到过去,任何与过去有关的蛛丝马迹只能徒然增加痛苦。也许年龄再大一些,到了十几岁,我会产生寻找自我真相的冲动,但在三四岁时,我不可能这样。我会非常害怕,而且三岁拥有的记忆本来就十分稀薄,所以当七岁那年,我被解救回家时,已经完全认不出我的亲生父母了。”

眼前这一对男女叫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把他搂在怀里,“天天,天天。”左晓天别扭地掉转头,尽可能避开他们糊满泪水的脸。

“我是妈妈呀!”

“我是你爸爸!”

“我叫于贵贵,你们不是我爸妈!”他挣扎着抽出手来在他们脸上、身上拍打,“我要我妈!我要我亲妈!”

那个又哭又笑的女人突然没有了表情,她用力扭转他的脸,和自己面面相对,“你看看!好好看看!天天你再看看!”

“我不看!我不看!我讨厌你!你不是我妈!你还我妈妈!”他一脸倔强地昂起头,他不再是个三岁的孩子,他不再善于屈服,他只记得善待自己的养父养母。

女人扬起手,气愤得想抽他耳光,然而举起的手颤抖许久,终于没有落下。她合上双眼,泪珠又一次滚落,“这不能怪你,妈妈不怪你。”

晓天的生父站在她身边,铁青的脸上露出一丝隐忍之色。因为孩子被拐的家庭灾难,两人原已反目成仇,两年前就离婚了。

“然后呢?他们又复合了?”世钧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关心起这对夫妇的命运来。

“算是吧。而且他们两人联手,发明了这个东西。”左晓天从领口里勾出一个迷你香水瓶形状的链坠来,过度氧化的银链已经发黑,但那个水晶做的小瓶依旧剔透晶莹。

世钧已经猜到了谜底,“记忆香水?”

“没错,这就是世界上第一瓶记忆香水。我的母亲常年研究脑神经科学,我的父亲,说来难以相信,是一位世界著名香水公司的调香师。两个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当年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一起。他俩复合之后,我妈想起她读过的一份老材料,记录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一个叫宾菲尔德的狂人医生,对他诊疗的神经外科病人进行试验——他用微小电极刺激病人暴露的脑部,使他们重新获得了早已忘怀的儿时记忆。据说,病人们获得的记忆非常清晰,而且有一个重要信息:在所有这些视觉性记忆中,都伴随着深切的气味体验。

“哺乳动物大脑皮层中的嗅觉皮层与其他皮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起到了大脑信息中心枢纽的作用。以往的科学表明,嗅觉皮层存放着过去的气味的序列,能帮助主体建立时间的序列感。换句话说,如果拥有时间感是成熟意识出现的先决物质条件,它的根就是扎在气味里的。”

听到这里,世钧走神了,他隐约记起了一些特殊的时刻,自己在某个街角突然驻足,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气味陡然将他推回一个遥远的时间点,比如,一股炒栗子的香味可能突然把他带回小学一年级的晚上,和妈妈一起路过西溪路某个转角的小炒货店的瞬间。

那么用气味唤醒记忆真的是可能的。

他想到自己与曼桢的过往,那些伴随着重要时刻的气息,如果能复原那些气味,也能召唤起曼桢对当时的回忆吧?

左晓天的父母仔细追想晓天生命的前三年经历,找出他可能熟悉的味道,用母亲的体味、乳汁、他童床的天然松木味和小区楼下花坛里的栀子花做主要味源,经过无数次试验,做出了专属于三岁的左晓天的记忆香水。

“母亲吃尽了苦头,许多原料要从她身体的不同腺体中提取。为了重新获得乳汁,她甚至再次怀孕,又为我添了一个小妹妹。我这样说或许对妹妹不公平,爸妈也很爱她,但他们总觉得对我亏欠更多。”

世钧有些迟疑,这个故事里有些地方不够可信。他质疑地说:“我觉得你的故事说得太简单了。我相信气味的特殊作用,因为我有过亲身经历,但是次数非常少,这辈子只有过那么几回。那样精准,能让人感觉时光倒流的气味,不是找几个生活中常常出现的气味源就能做出来的。”

左晓天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惊喜,“看来我们还真有点缘分。你说得对,仅仅依靠似曾相识的气味是无法打破记忆壁垒的,还需要使用特殊的大脑扫描读取特殊区域的信息。但因此扫描的方式只能逆向追溯。先取得嗅觉信号,再通过模拟这些信号唤起你的记忆,从中找出最重要的而且嗅觉原料也有相容度的三组信号,来制作香水。”

“没有做出香水之前如何模拟信号?”

“直接刺激你大脑皮层的嗅觉皮层,不断用神经刺激来试错。另外,即使在脑试验阶段找准了香味,但如果配不齐香味的原始材料,只能用替代品,那么在制作香水的环节也要反复依靠大脑刺激来定准,那个过程会更加痛苦。我妈其实不用再怀一次孩子,但她选择了为难自己。”

“但你还是经历过第一个阶段的脑试验。”

“是,那个时候我特别恨她,但是记忆跟随着各种气味渐渐浮出水面后,我们的关系恢复了。我终于认出了我妈,然后附带想起了我爸。左晓天回来了。”

世钧愣了好一会儿,他难以想象眼前的人都经历过什么样的艰难。但从左晓天的故事中抽离出来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记忆香水”的真正意义——原来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小资香水店主,而是一个狂人医生。“你……这是无照行医。”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也要关门了。”左晓天在桌上拍了一掌,站起身来,“我父母现在正用这个技术研究缓解阿兹海默症的治疗术。我就是借用一下他们的设备来做一件自己觉得有趣的事。”

“介意我问一句吗?”世钧不笑了,心事反而更重,“你卖出过多少瓶记忆香水?”

“怎么说呢……听完我讲解制作过程还愿意下单的,只有两个人,但中途都放弃了。”

“为什么?”

“被记忆香水的名字吸引来的人一般有两种,一种求的是幸福的纪念,一种想要分手后的回忆。前一种快乐的人完全不必用这样痛苦昂贵的方式来纪念,而后一种嘛……”他微微一笑,“那两个中途放弃的客人又都说,原来我没有那么爱他(她)。”

“他还是她?”

“男女都有。”

“那你觉得我会中途放弃吗?三个月以后曼桢就要嫁人了,我能不能在那之前得到一瓶记忆香水?”

左晓天望着世钧,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然后他笑了,“我们可以试试。”

 

跟着电子地图的导引,世钧走到了曼桢宿舍的楼下。卡尔加里是一个因石油而兴起的新型能源城市,卡城历史很短,文化气息并不浓郁,但全加拿大排名前十的优秀学府卡尔加里大学却坐落于此。卡大校园里绿荫浓密,虽然没有欧美名校建筑的古朴气息,却也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时常可以见到身穿冰球队服的壮硕少年从校园里走过。一路横穿过校园,一拐弯就来到这栋普通的长方形建筑楼下,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座公寓,许多申请不到宿舍的学生都住在这里。

——这两年来,时常在视频的另一端看到的地方,我来了。

世钧站在楼下,感受着地球另一端的真实生活。曼桢回杭州不久,申请到了卡城大学的研究生奖学金。那时他刚进入现在的公司不久,正在没日没夜地做第一个起步项目,如果丢掉这份工作,即便能到机场为她送行,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的现世安稳,他还是给不出。

于是他咬紧牙关没有去送行,他想用行动告诉她,这一次他会好好干下去,他会在北京扎下根,等她回来。

 

手表上的信息疯跳个不停,他知道佳媛等不及了,新人即将出发。世钧做了个深呼吸,走进宿舍楼,不等电梯直接冲上三楼,站在曼桢的房门口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佳媛,越过她如释重负的脸,他看到了正在戴白色纱冠的曼桢。她望着他,愣住了,眼神里似乎有一份惊喜。

世钧有了勇气,他几步冲到曼桢面前单膝跪下,掏出黄色的水晶瓶在空中喷了三下,说:“曼桢,收下这份礼物,原谅我,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曼桢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这一瞬间是如此的不真实。她眼睁睁看着万里之外的世钧出现在面前,如此夸张地奉上一份奇怪的礼物,时间突然倒流,她猛然被推回上次分手时的站台,北京的夜春雨绵绵,她闻到了拥抱的味道,自己的体息与他的混在一起,还有让人发闷的火车站台气息。

她脚一软,倒在椅子上,裙撑里的鲸骨清脆地“咔嗒”一声,把她惊回了现在——当下——此刻,即将出嫁的自己。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她居然没有哭,她没有扮苦情的资格。

“曼桢,要不你再听他说说?大家说透了,免得以后后悔。”佳媛上来挽起她,这个隐藏在她身边的“叛徒”还在帮世钧做说客,“我觉得你们之间还是有误会。”

也难怪,佳媛是他们两人的中学同学,她希望这份十多年的恋情能走下去。

“去年圣诞前夜,你跟我视频的时候,是我同事接的电话,我们确实在KTV唱歌,当时我走开了,手机留在桌上,她就帮我接了一下。你应该也听到了,那里还有别的人,那真的是公司组织的活动,我和她只是普通……”

“你别骗我!”曼桢猛然打断他,“你敢说她对你没意思?”

世钧叹了一口气,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是,她对我是有点儿想法,但我对她没意思。你要我和你说多少遍才相信呢?”他拉过曼桢的手,把那只玲珑的小瓶塞进她的手心。

曼桢迟疑地将瓶子凑到面前,刚刚喷洒过的瓶口气息浓郁,那是一种混合的味道。而左手背上被洒上香水的位置与皮肤结合后,渐渐散发出另一层“中味”。像是带粉气的荷花在夏夜的河边盛放,但若仔细闻,还有她曾经爱用的某种护肤品的香味,淡淡地掺在一起。曼桢难以置信,一对圆圆的大眼睛露出发呆的表情。

“曼桢,我们能回去,我们真的能回去。”世钧上前半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上周不是已经毕业了吗?跟我回去吧,我陪你一起去杭州见爸妈,然后你和我一起去北京,我们……”

“我爸妈就在卡城。”曼桢迷糊的表情渐渐消散,眼神也聚焦了,“他们正在教堂里等着我呢。世钧,是我对不起你。”她轻轻推开世钧,语气坦诚地说,“其实仔细想想,虽然那天晚上的事让我对你起了疑心,但后来一步步和你疏远,直到接受大卫,实际上不只是这个原因。你知道我在经济上不愿牵累父母,我在卡大的奖学金只是半奖,还要到餐厅洗盘子才能维持生活。当然打工也没什么,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做,但卡城的冬天真的很冷,公交要好久才来一班……我也许只是想早点……找个依靠。”

世钧望着美丽的新娘,眼中噙满了泪水。白色网纱下那张熟悉的脸没有幸福的红晕,却因为痛苦而变得苍白。

曼桢的坦诚让他难以责怪她的软弱与负心。说到底,倘使他们一起在北京的那一年他能让曼桢多一点安全感,她就不会灰心回乡。而且他知道,天一冷,她就手脚冰凉,她真的需要很多很多的温暖,而自己却没能给到。

世钧退后几步,近乎贪婪地多看了她几眼,房间充满了他们往日的气息,混着曼桢新娘妆的脂粉味儿和白玫瑰花球的芬芳,与当年的种种渐行渐远。

他知道,这种混合的气息也会被自己的嗅叶捕捉,嵌入他深层的记忆。

“再见。”他努力对她笑了笑,“祝你幸福。”然后几乎是狂奔下楼去。

站在一边的佳媛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她知道除了自己看到、听到的,这两个人之间还发生了一些神秘的事情。直到世钧离开,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碰了碰曼桢,“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曼桢没有作声,手心里攥着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不自觉地越握越紧。

 

接新娘的花车沿着卡城的大道欢快地行驶。记忆香水已经被收进新娘的小坤包,由伴娘佳媛保管起来。似乎有什么魔法也被一并收入笼中,让曼桢松了一口气。

预定行礼的教堂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就到了,她们走进休息室做最后的准备。佳媛动作轻柔地为曼桢整理头纱,加刷了点儿胭脂。她已不敢再提之前的话题,但目光中仍有疑惑之意。

曼桢垂下头避开佳媛的目光,抬起手背在鼻头上印了一下。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每到紧张时就会忍不住来一下。

但这个轻轻的动作,又把她推了回去。

 

这一次,整整推回了十年。

空气中有甜腻的桂花香,分明是中学教学楼下那几棵灿烂的金桂盛开的香气,还有校园里熟悉的草叶气息。世钧在一楼楼道口蹲下身,让她趴在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那是初三上学期的秋天,她因为意外左脚骨折,老校舍没有电梯,全班体重一百斤以上的男生每天轮流背她上下三楼的教室。

在此之前,班里的男孩子们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一个和那一些从此就有了区别。他的汗味透过薄薄的T恤衫,有一点儿淡淡的青春期荷尔蒙气息,和她少女的体息混在一起,还有桂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她记得这一个让她感到最安全最熟悉的男生的背脊。那一刻她突然希望,能和这个人天长地久,一直地走下去。

校园的秋叶落了,一阵风吹来,簌簌的桂花满地。那是她的初心。

 

曼桢陡然哭出声来。我怎么可以忘记,一个曾经那么纯净的自己?那时候不会为了寻找依靠,就放弃真正的感情。

这么多年的学习与努力,这么多年的成长与挣扎,难道不能让我成为自己的依靠吗?

她低头,再嗅了一下手背上香水的“后味”。

最终一个能依靠自己的女子,才有追求真情的自由,也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恍然大悟,指一下通向礼堂的门,对佳媛说:“你帮我解释!”

然后她转过身,拔腿就跑,一把推开后门,冲出教堂。

她没有跑出多远,就看到教堂的大门外,有一个身影在徘徊,那正是她要寻找的人。

在他身后,远远的落基山脉上空白云浮动,露出一片雪峰,在阳光下光芒四射。

曼桢叫了一声。

世钧回过头来。

 

她哭了。

他笑了。




——原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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