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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研究丨篆刻艺术疾涩论

 文山书院 2017-09-01




篆刻艺术疾涩论




/潘池勇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安徽省巢湖学院艺术学院书法教师

 

 

✎摘 


篆刻艺术中的疾表现为冲刀法,涩表现为切刀法,疾涩则表现为冲、切刀法的结合。刻刀与印石的摩擦影响着篆刻艺术疾涩法的表现,疾涩互用可克服单独使用疾或涩所出现的弊病。疾涩通过使用刻刀的节节顿挫将刀力注入印石的点画线条之中,使点画线条挺拔有力并且节奏变化较为丰富。使用疾、冲刀较好地表现出劲挺、光洁、爽利的艺术特征,富有畅逸之美,而使用涩、切刀则较好地表现出斑驳、苍茫、浑厚的艺术特点,富有金石之趣。总之,疾涩是表现出篆刻艺术效果的核心方法之一。

 

关键词

篆刻 疾涩 冲刀 切刀 金石气

 

 

 

 

自东汉蔡邕提出疾涩以来,疾涩就贯穿于书法、篆刻艺术的传承与发展之中,在篆刻艺术实践中不断得到运用与表现。书法艺术中研究疾涩的著作很多,但在印学研究领域对其专论的文章则很少。书法与篆刻是相通的,我们在研究篆刻艺术疾涩时,可以借鉴历代研究书法疾涩的著作。但篆刻艺术也有其特殊性,篆刻艺术得疾、涩二法表现出的艺术效果会是什么样的呢?本文试图从篆刻艺术疾涩之义出发,对篆刻艺术使用疾涩的原因和疾涩表现出的篆刻艺术效果作客观论述。

 

一、篆刻疾涩的含义

 

疾,《尔雅·释言》:“疾,壮也。”《广韵·质韵》:“疾,急也。”郭璞注:“壮,壮事,谓速也。”[1]邢昺疏:“急疾、齐整,皆于事敏速强壮也。”[2]可见疾有急速、快速、强壮有力之义,表现为急剧而猛烈。冲同沖,《玉篇·冫部》:“冲,俗沖字。”《说文解字·水部》:“沖,涌摇也。”涌摇有动摇之意。另外沖也有深远之意,《广韵·东韵》:“沖,深也。”[3]冲亦有冲撞、冲击的意思,李白《蜀道难》云:“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可见疾和冲都猛烈而有充足的力量。冲刀表现为疾,清陈炼云:“疾送若飞鸟,谓之飞刀,又名冲刀。”[4]冲刀运刀方式是刻刀入石后迅速冲刻、一气呵成,如快马入阵。在时空关系中,冲刀是一种平面方向运动,它是时间的、流动的。冲刀下的线条精准,易于控制,刻出的线条形态往往较劲挺、光洁、爽利、活泼,皖派篆刻家常用之。冲刀运刀虽快,但不可过快,否则会显出油滑、浅薄、漂浮的弊病,它要求刀锋、刀刃在印面上稳稳地向前推出。冲刀表现力强,不拘泥,大气磅礴,有如书法中一拓直下的笔法,能表现雄健淋漓的气势。可以说,冲刀是接近于书写的一种特殊感觉,它是以刀代笔、以石代纸的“挥写”。冲刀可表现出写意类的篆刻,代表篆刻家为齐白石等。运用冲刀还可以模仿出多种刀法,它适用于各类印章的艺术创作,它是历代以来篆刻家和习刻者运用最多和最为广泛的刀法。


涩,《说文解字》:“涩,不滑也。”[5]涩有迟缓、慢速之意。东汉蔡邕《九势》云:“涩势,在于紧马决战行之法。”[6]马,《说文解字》:“马父骡子也。”马同快,《说文解字》:“快,喜也。”段玉裁注:“引申之意为疾速,俗字作‘駃’。”战,《说文解字》释“斗也”,即战斗。另“战”同“颤”,有抖动的意思。可见涩势用刀是在快速的行刀中,略微地颤抖,提按起伏,抑扬顿挫,以避免快速行刀引起的点画浮滑。如涩刀在行刀时,刻刀与印石相摩荡,微微摇曳刀锋,冲破印面阻力,徐徐挣扎前进。涩刀又叫挫刀,陈炼云:“不疾不徐,欲抛还住,将放更留,谓之涩刀,又名挫刀。”[7]吴昌硕因涩刀而悟出钝刀硬入之法,行刀时迟钝、生硬、艰难而留得住刀。涩刀易用于摹古,如摹刻历代印章时,可以更好地表现出原印字法、刀法、章法的神采。清许容《说篆》云:“涩刀法,欲行不行,不可轻滑潦草,宜用摹古。”[8


切刀之切有割、断之意,《广雅·释诂一》:“切,断也。”又《广雅·释诂三》:“切,割也。”[9]切刀法,“镌刻时先以锋的右角入石,后以刀刃切下,断不再起,刀笔相连,如此不断重复”[10]。陈炼云:“刀直切下去,谓之切刀。”[11]可见切刀时刻刀与印石非常贴近,刻刀严峻地、直率地、急迫地、深深地切进刻石里。切刀行刀较慢,用短促的碎刀连续切成,依靠刀角一起一伏,一步一顿用几次切刀来刻成长的线条。切刀法表现为涩,是刻刀与印石相摩擦,刻出的点画线条中间沉重而两边毛涩,达到古朴沉厚的金石效果。切刀犹如书法中的涩笔,具有顿挫猛利而富于变化的特点,运用切刀可以模仿出汉印中线条比较斑驳、苍茫和浑厚的印章。浙派多用切刀法。


疾涩在篆刻艺术中表现为冲、切刀法的结合。疾涩有速度快慢之意,但不仅仅是快慢,清刘熙载云:“古人论用笔,不外疾、涩二字,涩非迟也,疾非速也。”[12]疾涩在篆刻中属于刀势,即疾势、涩势,疾势指的是在快速的运刀中沉着送出,刻就的点画线条刚劲有力;涩势指的是行刀时要留得住刀,节节推行,且行且留,如水上撑船。

 

二、篆刻使用疾涩的原因

 

(一)刀石之摩擦


摩擦是普遍的自然现象,只要物体相互接触,并有相对运动或相对运动趋势存在,就会发生摩擦。摩擦力与接触面的大小有关,接触面越大,摩擦力越大,成正比关系;摩擦力亦与压力成正比,压力越大,摩擦力也越大。所以增大摩擦力的方法,一是使接触面变粗糙,二是增大压力。刻刀“硬笔”弹性十足,可很好地增加刻刀的压力,从而增强刻刀与印石的摩擦力。印石表面越粗糙,越能增加刻刀与印石的摩擦力。刻刀深入石中,从刻刀与印石的底面接触摩擦增加到刻刀左右印石面的摩擦,即摩擦面一下子增加了刀痕中刻刀的左右印石面,摩擦力自然变大。但是,为了破除石头的摩擦力即阻力,得用疾、冲刀法,这样有阻力却仍加速行进才能破除阻力,停刀时需在高速运刀时戛然而止,可使刀力深入石中,这就是常说的“势如破竹”。汉凿印是在质地坚硬的金属上一点一点地刻凿,不像我们在印石上舞刀破石那样所向披靡,所以行刀短、节奏紧密方能破除金属硬质的阻力,一个长笔画内往往由许多短画组成,线条呈波浪状的凿痕。如汉“部曲将印”(图1),其凿痕很突出,有些线条颇类似于切刀效果,堪称是切刀的鼻祖了。


篆刻摩擦力的大小还与刀的厚薄、石的软硬有关。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刀厚即钝、石硬则摩擦力大;刀薄即锐、石软则摩擦力小。刀不可太钝,石不可太硬,否则滞刀,难以推动刀杆加速行进,刻出的线条容易出现支离琐碎等弊病,所以刻刀要定期磨,印石筛选时要避免带有砂钉。但也有特例,吴昌硕以深厚的功力专用钝刀硬入,形成了其独树一帜的印风。


(二)疾涩之互救


冲刀刻出的线条流利自然,挺劲雄浑;切刀刻出的线条峭折钝拙,苍劲古拗。疾与涩有各自的优点也有各自的缺点。单用冲刀易于光、扁、滑、板、弱、野,如平直呆板的线条似黑体美术字之笔画,毫无起伏变化,笔情刀趣俱失。涩刀凝重苍老,可救冲刀易于平直呆板之病。来楚生云:“冲刀人人能之,但不宜多用,多用易板刻,应时以切刀救之。”[13]冲刀刻印时容易浮滑,刻出的线条容易轻薄无力,所以冲刀并非一冲了事,而要参以涩、切刀的方法一节一节地推进,使刻出的线条锋颖秀逸、古朴苍劲,可避免冲刀直冲不够凝重之弊。丁敬使用短刀碎切的原因是对当时光洁、妩媚印风的反叛,力挽矫揉造作之风,并同流媚的时尚印风拉开距离。[14


涩、切刀的缺点主要表现为沉着稳重有余,而潇洒飘逸不足,不能表现豪放一路的印章。用涩、切刀法刻出的线条多含蓄并有苍茫朴茂的金石气,但使用不当,易流于臃肿、凝滞而失去神采。如运刀时机械切刻,表现为呆板的锯齿形刀迹如鹤膝状,俗不忍睹;或者使刀上下颤动,把线条刻得太碎、过于屈曲扭弯,形成锯牙燕尾,呈现出冷涩奇崛的风貌,俗气可厌。


从上可见,疾与涩构成矛盾的两个方面,是一种冲突,篆刻艺术的动人之处在于消解这种冲突,所以疾涩、冲切法往往结合起来使用,不能偏执一方。篆刻虽小但更为追求天真烂漫,更要富有精神,这样才能预防匠气,如线条板结等。来楚生云:“线光忌浮滑,线缺忌锯牙,要在不光不缺之间。”[15]用刀疾与涩相辅相成,用刀既要涩,刀势又欲疾,刻出的线条自然苍润有神,印章才能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冲切刀相互结合运用,是将冲刀、切刀的优点突出,以战胜对方各自存在的缺点,能够获得单纯使用一种刀法无法达到的艺术效果。两种刀法在配合运行时,以冲刀法为主或以切刀法为主,所形成的效果又不相同。以冲刀法为主,以切刀法为辅,刻出的线条多表现为雄劲苍古之态,既遒劲雄健,又不乏浑穆华滋的独到意境。以切刀为主,以冲刀辅之,刻出的线条多表现为遒茂劲拙之韵。疾涩、冲切结合,各展其长,各避其短,这就更能增加印面表现的艺术效果,增强其节奏雄浑之趣。如吴昌硕,其印风雄浑,既有气势又有节奏,“苦铁”一印(图2),是以切刀为主的冲切结合,有的笔画显得刚劲有力,有的笔画有含蓄浑朴之意;有的则是在同一笔画中,一边为冲,另一边辅之以切,如“苦”字的横画;或笔画的开头以切刀为主,中段以冲刀为主。这样就增加了笔画与笔画之间,或前后与左右之间的对比,既丰富了笔画的表现力,又能增加全印章法的平稳感。

 

三、疾涩对表现篆刻艺术效果的作用

 

(一)刀力之遒劲


刘熙载云:“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16]此三点也是行刀的法则。《孙子兵法·兵势篇》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弓弩,节如发机。”[17]可见湍急的流水其水势强大能使石块漂移,善于作战的表现是所造的势要险峻如拉满的弓弩,一触即发。切刀执刀角度大于冲刀60度左右,刀杆入石角度较大,势较急,刀竖则刀角入石较深,这是蓄势待发,占有先机条件。切刀发力时入石一端的刀角挥运或直线,或曲线,或圆转,或回抱,其势之所向而力之所发无不如意。而冲刀刀杆与印面大致成30度角,角度较切刀小,其势较缓则力均,肯定果断,或挺拔朴茂,或圆转流畅。总之,刀势之起要快捷而猛烈,不管冲刀、切刀入石角度多大,皆宜快速下刀,这样刀锋对印石的冲击力才比较大,才能增加刻刀对印石的压力,从而摩擦力才比较大,进而为行刀作蓄势准备。


用冲刀刻出的线条沉着有劲如“印印泥、锥画沙”。“印印泥”表现为坚硬的铜印印在柔软的封泥上,点画线条清晰有力。“锥画沙”表现为铁锥在江边饱含水分的沙地画线,线条柔韧、沉稳。何震以冲刀直入为主,奏刀猛利,痛快淋漓,所刻线条骨力雄强,如“云中白鹤”(图3)。齐白石强化了冲刀的表现形式,单刀直冲,气势雄强,如快剑斩蛟,有强劲的力感,如“三千门客赵吴无”(图4)。汪关善用冲刀,印面中每一笔画犹如一股清泉导出而显清润、遒劲,其点画交接之处,刻得微微粗厚,如焊接点,使得原本清瘦的线条骨力更强,同时也增加线条的节奏感,如“寒山长”(图5)。林皋继承了汪关印风,用刀遒劲明快,印风清新端雅,如“学然后知不足”(图6)。钱松善于以冲刀披削,使印面极富有立体感,如“杨季仇信印大贵长寿”(图7),浑穆从容,用刀圆劲、含蓄而生动,无平板雷同之感。黄牧甫用薄刀冲刻,线条劲挺刚健,藏中有露,所作线条光洁但骨力内含,有纯正的中锋效果,最具立体感,如“梁麟章印”(图8)。


虽然刻刀比毛笔笔毫硬很多,但篆刻的中截部分也不容忽视,不能信刀轻率而过,否则同样导致空怯之病,要刻得丰实而富有骨力。所以行刀要涩进如切刀,在刀与石的摩擦中,节节推进,一点一点地控制前行,才能把刀力注入篆刻的点划线条之中,方能显出含蓄而劲健的艺术效果。节节推进之节如作战,其节短。《孙子兵法·兵势篇》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18]凶猛的鸟以极快的速度搏击,以致能捕杀其他鸟兽,这是由于节奏紧凑的缘故即其进攻动作的节奏短促而频繁,如同弩机发箭,支支连续射击,可见其势之险。切刀运行时涩涩前行,每一节都是加速行进,在高速的情况下戛然而止为下一节的发力点作蓄势准备,继而再加速行进,如此反复而已,这不是为了放慢速度,而是为了能节节发力推进刻刀加速前行,从而取得线条遒劲刚峻的效果。孙子说的“节”还有调节之意,刻印时要善于控制速度、方向、轻重,通过提按、顿挫及左右摆动的用刀,以期强化篆刻线条的质感和力感。丁敬切刀讲究劲,即顿切力量大、用刀频率较密集。清魏锡曾云:“朱文启钝丁,行刀细如掐。”[19]细就是密的意思,掐的本意是用指甲刺入或切断,用在诗中描述丁敬切刀用刀十分形象,反映出丁敬用刀连续而密集的状态,如其“西湖禅和”(图9),一刀接一刀紧切,运刀节奏十分紧密。


篆刻中的紧收表现为收刀处,刀势未尽而往回一收刀。明周应愿云:“起要着落,伏要含蓄,补要玲珑,住要遒劲。”[20]这里的“住”即收,“住要遒劲”也就是说收刀要有力,而此处的力必由刀势所致。总之在篆刻中,无论是“疾”还是“涩”,无论是单独使用冲刀、切刀还是冲切刀结合,在起刀、行刀、收刀处都要求刻刀不漂浮、不呆滞,都是让印章作品的线条表现出遒劲的力度。晋王羲之云:“力圆则润,势疾则涩。”[21]力圆则线条遒劲、秀润,“势疾则涩”是对刀势的评述,刀势由用刀的速度快慢、力度强弱、刀锋顺逆诸因素产生。疾刀求其劲挺流畅,涩刀求其凝重浑厚。“势疾则涩”强调刀势首先要疾,就是要起笔快而有力,并在疾中求涩即行刀时要涩,这样在飞动中求顿挫,这就是疾而涩之,骏马飞奔而突然停住如收刀。篆刻的疾涩是将顿挫的美感和飞动的气势结合起来,呈现出婀娜与苍劲结合的线条,黄高年云:“印文苍劲,非将笔画刻成如锯齿状,便算精到。须知古人刻印之苍劲者,其用刀之法,寓工整于草率,时或冲切。”[22]如邓石如“意与古会”一印(图10),笔画圆润凝练、扎实稳健,苍劲和婀娜得到完美的体现,产生稳健、恬淡之美。


(二)节奏之丰富


笔法与刀法的节奏感、韵律美,是书法篆刻艺术的生命音符。优秀的篆刻家能刀刀见节奏,庸手则只知一笔一画地死刻,或者反复雕琢,结果味同嚼蜡,最终沦为匠人。运刀过程要善于控制刻刀力度的变化,轻掷如蜻蜓点水,重掷则如高山坠石,形成形态各异的刀痕,沉稳中见飞动,时而顺行、时而逆行,时而摇挫、时而削刮,这样产生的线条在篆刻艺术中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宋姜夔云:“余尝观古人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动之时。”[23]篆刻中刻刀与印石相撞击、摩擦形成的振动更为强烈,其节奏之强如磐石鸣奏之铿然,同样有音乐抑扬顿挫的韵律美。


刻印时刻刀与印石相摩擦产生的振动自然形成颤刀,使点画呈现出一种涩势,以取得线条节奏变化的效果。冲刀遇阻力产生微微的振荡,节奏缓慢其线条较为光洁,其节节推进隐含于点画之中,这是为什么冲刀点画光洁仍有艺术魅力的原因,如黄牧甫等篆刻家作品。冲刀刻出的艺术效果是十分丰富的,冲刀也有长、短之别,其运刀大体分为两种:长冲为平坦运行用刀锋、刀刃推冲,一次性的冲刻位移较大;短冲为左右摇动运行如用刀侧擦着印石一节一节地作连续的短距离冲刻缓行涩进。前者刻出的线条有光洁、挺拔、坚实多畅逸之感,后者刻出的线条有稍为斑驳、凝重、苍劲多流波之趣。用切刀时刻刀与印石相摩擦形成的振动较大,其节奏比冲刀更为明快,其节节推进的战掣之法是显露于外的。篆刻行刀多为直线平推用刀,少圆转曲线用刀,所以中截部分行刀较多,为了加大节奏变化只能用顿挫战掣之法。表现出来的线条形态似直非直,似曲非曲,暗合自然天成的规律,如“屋漏痕”,这是刀力与节奏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效果,具有生动、滞涩、劲健、曲折等灵动多变的特点。


浙派的切刀(图11)富有音乐的节奏感。无论是白文印还是朱文印,有一种缓迟而爽捷的节奏感。如丁敬加大运刀起伏的频率,巧妙地凭借铁笔的游动,其篆刻的每一根线条都是由多次提按起落的切刀来完成,增强了起伏顿挫的节奏,节律更为明快强烈,使笔画具有“屋漏痕”式的凝练、苍莽效果,其线条的表现性、力度、美感皆达到前无古人的高度。如丁敬的“竹解心虚是我师”,线条的虚实、断续、跳跃使其节奏较为强烈,具有凝练、苍莽的意境。蒋仁的印作“蒋山堂”,其有节制的运刀,迟速相间,线条显得含蓄而沉稳,细小而劲健;其“吉祥止止”印,横画不平,竖画不直,“止”的六根竖线,起收的节奏轻重不一样,有的方,有的圆,上个“止”的主笔向左取势,下一个则向右取势,细看差别还是有很多。陈鸿寿用刀英迈爽利,苍茫浑厚,他的切刀比浙派诸前辈更为纯熟丰富,刀痕清晰明快,使浙派的印章面目为之一新,如“七芗诗画”,运刀圆熟,诗字的左右两个偏旁均为横竖笔画,但由于右边的三根竖笔运刀十分灵动,因此显得很有生气。“读书观大意”为赵之琛所刻,稳健清丽,秀逸明朗,特别是切刀的起伏使平直的线条充分显示出流荡的波势。其中“大”字右侧第一竖笔,以两切刀刻成,波势顺畅流动,有别于一般切刀疾速提按的表现方法,于是有婀娜多姿的艺术效果。


吴昌硕治印,善于将疾涩即冲刀、切刀结合起来,丰富了篆刻艺术刀法的表现力,其印作各笔画形态各异,粗细、曲折、起伏等等变化丰富。吴氏的节奏变化表现为运刀变化极为多端,涩刀的顿挫、沉着与冲刀的飞动、痛快相结合,时而一起一伏,顿挫涩行;时而酣畅流利,沉着痛快。每一根线条所产生的变化都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很难归纳出其变化的规律,这就充分显示了吴昌硕运刀的灵活性。如朱文印“节堂”(图12)的“堂”字不仅富有端庄静穆的装饰美,又使左右线条富有变化,产生自由宽松,活泼生动的艺术韵味。细细品味,“堂”字中部的细小笔画,是以冲刀为主,运刀比较简捷,线条完整利落,而左右外侧的两根垂线,则以切刀为主,线条粗细起伏,变幻莫测。


(三)笔意之浓厚


书法美与刀法美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书法美是刀法美的出发点和基础,笔情墨意是刀趣的灵魂,离开它就无从谈刀法美,故欲求刀法美必先求书法笔法之美。而刀法是表现篆法、笔法的手段,因此好的刀法能使印文更具有生命力。明朱简云:“刀法也者,所以传笔法也。刀法浑融,无迹可寻,神品也;有笔无刀,妙品也;有刀无笔,能品也;刀笔之外,而有别趣,逸品也。”[24“刀法也者,所以传笔法也”,可见朱简首先提出“笔意表现论”,认为刀法的全部含义即是表现笔意。疾、冲刀能很好地表现篆刻刀法中笔墨味的一面,涩、切刀能很好地表现篆刻刀法中金石气息。


冲刀刻成的线条劲健、挺直,适宜表现气势,给人一泻千里的感觉,它往往以写意出之。冲刀之法大抵起源于汉代的将军印,由于汉时战事频繁,时间较为紧迫,故在帅符上直接用刀凿刻以救急。将军印因其草意反而产生率真奇异之美,后世便效法其刀法与刀意,单刀冲刻,刀锋显露,往往不加修饰,刀露笔藏,意到笔不到,有刚劲、直率、自然、豪放之美,可以说将军印开创了大写意印风。齐白石单刀直冲,使刀如笔,强化了冲刀的表现形式,其“百树梨花主人”(图13)用刀痛快淋漓不雕琢,线条轻重变化明显,强调笔墨意味。程邃以冲刀代笔,参以披削之法,其作品凝重浑厚,如“徐旭龄印”(图14),每根笔画都元气充足,富有笔意。邓石如用刀取法程邃,而冲刀披削的手法更为纯熟丰富,其“我书意造本无法”(图15)参以玉印和碑版笔意,用刀流畅,左右上下无不如意,有书法之美,可见其用刀已达到随心所欲的境地。吴熙载印风在邓石如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发展,其驱刀如笔使作品酣畅淋漓地表现了书法意味,“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图16),线条清新流利,爽爽有一种风神。傅抱石大量篆刻作品用刀含蓄,多藏锋芒,线条醇厚而富有笔意,如“姜钦安章”(图17),用刀线条起讫不露痕迹,线条遒韧厚实,与金文的圆融用笔相契合,具有极强的书写性。


切刀不是一刀而过,而是逆锋涩行,连切成线,步步生姿,犹如书法涩笔运锋,形成一种向左右外溢的张力,产生坚挺沉着、厚重丰满的线条形态,这样才具有书法笔墨酣畅、力透纸背的表现力。切刀刀锋所至,形成古拙苍茫的特殊韵味,富有金石气息。朱简用切刀主要是从刀法表现笔意出发,来追求篆书家赵宦光草篆率意、飞白的效果。他体会到古印中既含蓄又遒劲的浑朴之美,创造性地使用了碎刀细切刀法,把每根线条的锲刻分解为短刀连缀,流露出犀利的刀痕,线条有粗细、轻重、光毛、参差、起伏的变化形态,具有涩滞苍莽的金石效果,犹如表达书法运笔中提按使转、顿挫起伏的笔意,刀石之间洋溢着浓郁醇美的笔墨情趣。朱简所作“冯梦祯”印,切刀的痕迹明显,刀刀表现着笔意,既有笔意又有刀味;“汤显祖印”,笔画虽然细、瘦但是充满遒劲、凝重之意,“顯(显)”字左下部,用刀如笔,生动而准确。(图18)朱简曾说:“刀笔浑融,无迹可寻,神品也。”可见他也是这么做的。丁敬“大恒”一印,取法汉凿印,参以碎刀切刻的用刀方法,印文笔画较小,字法亦以平正为主,而用刀波碟明显;其“启淑私印”是浙派白文的典型作品,线条有粗细的对比,有明显涩、切刀的痕迹,线条富有节奏感和金石味。(图19)钱松“臣继潮印”(图20),其每一根线条都呈现残缺、不完整的状态,从而使得线条边缘毛糙,显得极其不畅通,富有金石气息。


除了切刀易表现出金石效果外,单刀直冲也可以表现出独特的金石之气,如齐白石的单刀直入,线条具有一定方向的齿形破残,产生爆裂状的形式感,充分表现刻刀与印石所撞击而出现的独特金石效果,如“齐白石”印(图21)。当代印人在学习齐白石老人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创造了两边都向线的冲刻之法,最终形成了两边都毛的效果。这种用刀极难把握,但因任其迸裂往往出现惊人的效果,更具金石感和刀趣感,富有吸引力,因此许多印人乐此不疲,如当代篆刻家徐海、王镛、石开等人。


金石气也是吴昌硕书法篆刻艺术重要的审美特征,其钝刀硬入的刀法使每一方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加以“残破”,增添古朴、苍茫、茂密之感,富有一股雄劲苍古的金石气,百看不厌,耐人寻味。其“破荷亭”印与他的大写意绘画一样,极尽霸悍强盛之气,笔力高古,力大势沉;“缶翁”印,其线条古拙凝重,浑穆雄劲,朴茂滋润,有元气淋漓之趣;“且饮墨渖一升”,篆法厚重,方中带圆,其刀法也是苍劲凝重,刀中有笔。(图22)吴昌硕通过刀法以及其他手段使印面表现出斑驳腐朽的金石气息,影响了其弟子赵古泥。赵氏主要是以刀法的手段表现线条中“刻”的痕迹,将吴昌硕那种斑驳腐朽的金石气息演变成为刀在石头上“斧”的效果,如“古泥”“沁沅”两印(图23),这种斧的痕迹以及边框轻重的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新颖感。

 

四、结论

 

综上所述,疾涩速度的快慢只是其表象含义而已,其势(即疾势、涩势)才是核心。有势则有力,疾涩在篆刻笔画线条中体现的是一种力感。疾、涩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在篆刻中,不能简单地把某一笔画归为涩势或疾势,因为疾涩处于一种无穷的变化之中,疾中有涩,涩中有疾。切刀即涩势体现为用刀上是通过节节顿挫有节制地前行,用刀速度不会太快,点画线条显得含蓄而沉稳,质涩而劲健。疾、冲刀用刀快速而稳健,将刀力快速地杀进石中,使点画线条爽利而劲健,也可以把冲刀即疾势看作是涩势节节顿挫中的每一小节缩小而形成的。蔡邕云:“得疾涩二法,书法妙尽矣。”同理,篆刻得疾涩亦妙绝。疾、冲刀表现出的线条流畅自然而显光洁,涩、切刀表现出的线条有金石气而显残破,残破和光洁都有各自的价值,疾涩、冲切结合能刻制出既有笔意又见刀趣的印章作品。所以说,疾涩、冲切是篆刻艺术的生命。

 

 


 

 

✎注释

[1]《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第2版(九卷本),湖北长江出版集团2010年版,第2854页。

[2]同上。

[3]同[1],第1677页。

[4](清)陈炼:《秋水园印说》,黄惇《中国印论类编》下卷,荣宝斋出版社2010年版,第1277页。

[5](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8页。

[6](东汉)蔡邕:《九势》,《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7页。

[7]同[4]。

[8](清)许容:《说篆》,黄惇《中国印论类编》下卷,荣宝斋出版社2010年版,第1270页。

[9]同[1],第351页。

[10]韩天衡:《中国篆刻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页。

[11]同[4]。

[12](清)刘熙载:《艺概》,《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10页。

[13]来楚生:《然犀室印学心印》,黄惇《中国印论类编》下卷,荣宝斋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7页。

[14]当时印风或受林鹤田派妍媚印风的影响,或承袭文、何匀称工整之余绪。

[15]同[13]。

[16]同[12],第38页。

[17](东周)孙武:《孙子兵法》,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1、62页。

[18]同上。

[19](清)魏锡曾:《论印诗二十四首并序》,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版,第889页。

[20](清)周应愿:《印说》,黄惇《中国印论类编》下卷,荣宝斋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9页。

[21](晋)王羲之:《白云先生书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8页。

[22]黄高年:《治印管见录》,黄惇《中国印论类编》下卷,荣宝斋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0页。

[23](宋)姜夔:《续书谱·血脉篇》,《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94页。

[24](明)朱简:《印章要论》,黄惇《中国印论类编》下卷,荣宝斋出版社2010年版,第1265页。

 

 

 

责任编辑:吴勤勤、陈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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